啞胡同這宅子,正是十多年前,鴛鴦殺犯過案的一所宅院,因此案慘烈,一家子從上到下,夫妻子孫以及奴仆等,盡數遭了毒手,足有十幾口人。
當時也是鬧得人人自危,連啞胡同里原來的住戶都再難安居,匆匆地不知搬走了多。
自那之后,這宅院便了兇宅,雖然時過境遷,仍是氣森森,但凡知道些兒底細的人,寧肯繞路也不愿把這門首經過。
白樘之所以會尋到此地,卻正是從盧離的份上手的。
先前傳了盧離跟京兆府捕快們來至刑部,白樘曾帶著問了一句有關他的出,問他是否知道自己原本是哪家的,盧離只說“記不得”了。
張娘子子弱,膝下始終無所出,張大繼收養了這孩子的事兒,起初刑部眾人也不知道,直到半年后,白樘無意中才聽聞他收了個義子,只是不得空見。
且張大繼對著孩子的來歷絕口不提,因此只當他是不知哪兒容了個孤兒罷了。
如今因滿城找不到盧離,白樘思來想去,只仍要從盧離上著手。
當下便先傳了朱三郎夫婦過來,只因張娘子死后,為舅爺的朱三郎便算是最悉張家跟盧離的人了。
因問起盧離來,朱三郎夫婦對視一眼,朱三郎便道:“大人怎麼問他?是不是他做了什麼惡事?”
白樘道:“如何這樣問?”
朱三郎看一眼旁邊的人,他的婆娘便道:“我就說那孩子從來不是個好的,整天森森,看人的時候是瞥著看的,十分不討喜。”
朱三郎道:“大人,不怪我們這樣說,自從姐夫去世之后,我們也時常幫著他們,后來盧離進了京兆府,我們只以為是盼出來了,他好歹出息了,親戚們自然更好了。誰知雖然出息了,卻一點兒也不念舊,總不把我們這些長輩放在眼里,逢年過節,也不知來拜會,因此我們才跟他冷了。”
又問:“大人,他到底犯了什麼事了?”
白樘道:“你只管好生想想,他素日慣去什麼地方,跟何人識。”
朱三郎拼命想了會子,只是茫然搖頭。
白樘見一無所得,才要他們起去,卻見孫氏面有猶豫之,白樘便問道:“孫氏,你有何話說?”
孫氏見問,才又忙低下頭去,道:“民婦有件事,而已不知該不該說……”
白樘道:“喚你們上堂,自然要把所知所聞盡數說明。”
孫氏聞言,便道:“是這樣兒,原本是先前,張姐夫還、還在刑部當捕頭的時候,盧離因在我家里玩耍,那時候民婦家里有一只看家的狗兒,每次見了他,都會吠,那一日,忽然沒了聲響,不知跑到哪里去了,民婦找了許久,才在外頭的水里發現了……”
孫氏說到這里,臉上便出恐懼之意,有些說不下去。
朱三郎道:“你怎麼說起這件事兒來了?”
白樘道:“然后怎麼樣,說下去。”
孫氏道:“是,大人,”又瞪朱三郎:“我就覺著那孩子不是個好的,就從這件兒豈不看出來了?自要告訴大人。”
因又對白樘道:“原來那只狗兒不知怎地死在了渠里,只不過并不是尋常淹死,或者被車馬撞死了的,卻是被人……被人刻意殺死,開膛破肚,剜眼斷爪的,真是慘……當時四鄰也都盯著看呢,都覺害怕,民婦只因看見了這個,還連病了好幾日呢。”
朱三郎見都說了,無奈,也道:“因素來這狗兒只對盧離吠,可他畢竟是個小孩兒,我仍不大信是他做的,問他,他也不認,還是人從他的枕頭底下找到了一把沾的小刀,才知道果然是他……”
孫氏道:“我們把此事告訴了張姐夫,又引他去看了那狗兒,姐夫臉大變,也不說什麼,只拉著盧離走了……自那之后不久,聽說姐夫就出了事了。”
兩夫妻說完,又打聽盧離犯了何事,白樘只命人帶他們離去。
兩人去后,白樘因想著方才的話,心底竟有不祥疑云揮之不散。
原本刑部眾人都以為,張大繼當初失心瘋,只是為了鴛鴦殺勞神摧心之故……甚至直到如今,也并無其他證據證明他是因為別的。
可是方才朱三郎跟孫氏所描述的那狗兒被殺的模樣,總讓白樘心底有種不好的聯想。
尤其是兩夫婦說起此事之時,雖然只是一只狗兒并不是個人被殺,可是他們兩個臉上的神、上出的恐懼,種種,都讓白樘仿佛……似曾相識。
朱三郎夫婦所表出來的骨懼意,竟跟那些看過案發現場的京兆府捕快們回想當時、所流的那驚心懼怕之,如出一轍。
白樘搜心細想,抓住此點,就如暗夜見了一點。
他復擰眉,循而行:“莫非張大繼之所以神智失常,或許并非只是因為抗不過鴛鴦殺,而是……目睹最親近的人反而竟是個……”
——張大繼是見過那狗兒被殺的場景的,作為一個追蹤鴛鴦殺數年,深知他作案手法的捕頭來說,自然并不陌生。
他的覺只怕跟白樘此刻的覺如出一轍。
當知道做下此事的正是盧離之后……
白樘猛地睜開雙眼,讓人把刑部幾個有年歲的老人來,問起張大繼收養盧離的詳細時間。
連同先前跟阿澤說張家端詳的老書吏在,眾人竭力回想了一陣,總算對出了一個不錯的月份。
白樘早把鴛鴦殺犯案的檔冊放在手邊兒,此刻也正翻到了那一頁,手指點在那墨筆勾勒的字跡上,聽了此話,目垂下,看見的是:某年某月,啞胡同,魯家。
白樘是負責偵辦鴛鴦殺案件的主事之人,對每一件兒案子都爛于心。
魯家滅門案,如同鴛鴦殺犯下的任何案一樣,同樣是人間地獄打開了一般,只是這一件案子里,有個奇異之事,外人并不得而知的。
那便是……這案子之中,有個活口。
活口還只是個半大孩子,乃是魯家母之子,藏在柴房里才躲過一劫,然白樘知道鴛鴦殺為人心狠手辣,更心細如發,常年累月犯案,不出手殺人則已,一出手,便是犬不留。
這樣經驗老到又兇殘之極的賊徒,又怎會忽略一個孩子?
當時白樘試圖從這孩子口中問得端倪,誰知不管用什麼法子,這孩子總是三緘其口,也從不跟外人說話,幾乎讓人以為他是個“啞”。
久而久之,白樘只以為他是目睹那滅門慘狀嚇傻了,故而也不再問,只付張大繼帶他去安置了。
張大繼行事穩重妥當,白樘自然最是放心。
可是偏偏是這最穩重妥當的人,卻做了一件兒讓白樘最為意外的事。
他暗中收留了這孩子,并改了“魯”為“盧”,且掩藏他的份,想讓他就這樣,拋開過去種種,只作為自個兒的養子活下去。
張大繼自然是因了惻之心,又或者在他以為,若把此事告訴出去,白樘是那樣一個鐵面無私不肯徇的人,怎會容他收留滅門案件里的孩子?故而瞞。
白樘馬不停蹄地想到此節,心底便冒出一個念頭:倘若鴛鴦殺并不是無意中忽略了這個“活口”,那又是怎麼樣呢?
只是來不及再尋思此事了,白樘即刻命鐵衛出,直奔啞胡同。
果然把盧離捉了個正著。
“你是誰,想做什麼?”
“放過我!”
“妹妹!妹妹!”
凄厲的聲跟急切的呼喚,織在耳畔響起,云鬟猛地一抖,醒了過來。
黑暗里,看不清對面的臉,卻聽到他的聲音,喚道:“妹妹,你怎麼了,做噩夢了麼?”
云鬟忙手,抖抖索索過去,模糊中季陶然的手了,便將抱在懷中:“別怕,我在呢。”
云鬟的淚無聲落了下來,卻忍著并不哭出來,季陶然察覺的子在發抖,便道:“好妹妹,別怕,不會有事的,白叔叔,清輝,還有……世子……都會來救咱們的。”
云鬟“嗯”了聲,忽地嗅到一腥氣,心頭一揪:“他傷了你,可要麼?”
季陶然道:“不打,只是蹭破了皮兒而已。”
云鬟道:“表哥,是我害了你,我本來以為,他會停手的。”
季陶然笑道:“你這傻孩子,說的什麼話,若不是你把他嚇破膽,這會子我哪里還能跟你說話呢,只怕早就魂游地府了。”
云鬟聽他語氣帶笑,才略略心安,不由也笑了聲,卻又因不見天,便道:“這兒是哪里呢?”
季陶然道:“不礙事,像是個柜子里。”
云鬟卻覺著上極熱,口也有些發悶,便道:“表哥,我有些不過氣,你可好麼?”
季陶然安道:“好妹妹,你試著慢一些氣,是你方才太怕了,所以才這般。”
云鬟點了點頭,卻覺著耳畔寂靜非常,竟似聽不見一塵世的聲響,仿佛兩個人在一與世隔絕的地方一樣,便道:“怎麼這樣安靜?”
季陶然道:“大概是天黑了,那壞人也走了的原因。”
云鬟道:“我們趁機也逃走可好?”
季陶然握著的手:“這柜子從外頭鎖起來了,我方才試了試,打不開,咱們就安安靜靜等在這兒,等白叔叔清輝跟世子他們來救咱們。”
若不是季陶然在此,說了這許多話,云鬟此刻必然要不住了。聽到這里,心里才安定下來:“我知道四爺一定可以找到咱們的。”頓了頓,又道:“縱然是換了地方,也是可以的。”
季陶然不懂這話,問道:“什麼換了地方?”
云鬟不答,季陶然停了停,就又問說:“是了,你先前如何把盧離嚇得那樣兒,真不愧是妹妹,我若不是親眼見著,也是不信呢。”
云鬟聽他聲音溫和,半點兒張害怕都沒有,心越發安了,便道:“其實還是多虧了你。”
原來,那日季陶然因得知林嬤嬤帶珠兒回鄜州,便想去跟云鬟說聲,畢竟是他傳的口信兒,倒要回復一句。
他見了云鬟,話自然就多起來,正好兒就把白清輝說盧離上有腥氣,以及盧離的形跟云鬟當個笑話說了。
清輝等人不在京兆府,自不知盧離的底細,可季陶然因關心盧離孤單可憐,偶然向蓋捕頭等打聽兩句,就知道他是張大繼的義子,以及張娘子多病等事。
而云鬟之所以用張娘子已死來詐盧離,卻跟季陶然無關了。
只因前世,那蒙面兇徒把綁來之后,曾說過幾句話,當時膽戰心驚,魂不附,本應記不得的。
可是今生,盧離就在眼前,又見他如此窮兇極惡,竟連季陶然也要殺害,便竭力鎮定下來,因回想起前世此刻的種種。
當時雖然被綁著在盧離跟前兒,眼前是季陶然,可是在看來,就如同兩間柴房,兩個崔云鬟,兩個盧離,只不過一個蒙面,一個豁出一切似的在他們跟前兒。
兩種既有相似,也有不同的場景,般般分明。
面對那蒙面盧離,慌的無法自制,淚拼命涌出,也不知自己哪里得罪了這兇徒,便拼命垂頭抱膝,一團。
忽然頭發被人用力一扯,生生將拽了起來,云鬟不住尖。
蒙面盧離著的下,道:“崔云鬟?”
云鬟道:“你、你如何認得我……”
蒙面盧離笑了兩聲,道:“我自然認得你,極早就認得你了。”
云鬟幾乎不過氣來:“我不懂,我從未見過你。”
蒙面盧離不言語,云鬟不敢看他,低頭問道:“你、想做什麼?”他仍沉默,云鬟道:“你放我回去可好,府里頭這會兒定然著急找我……”
蒙面盧離才道:“那府里的人本不理你死活,你難道不知?”
這句話從一個素未謀面之人口中說出,卻讓云鬟心里陡然酸痛:“你懂什麼?”
蒙面盧離笑道:“你不信麼?可憐的孩子,還做夢呢……”因打量著,忽然眼神有些變化,仿佛想起了什麼,那寒意便不那麼濃了,也撤了手。
云鬟因心里又怕又是難過,便復垂頭落淚,卻聽耳畔這人有些嘆息似的說道:“說起來,你倒是跟我有些相似……世上真正對你我好的人,都已去了……從此之后誰還會再理會你的死活呢?”
云鬟心里一,猜到他口中所指的是自己的母親謝氏,也許是想到了母親,便覺著沒起初那樣害怕了。
云鬟大著膽子問道:“你的母親也去世了?”
蒙面盧離道:“那賤人早死了!我說的不是,也不配。”
他忽然盛怒,那眼神驀地又變回原來刀鋒似的,對云鬟道:“說來你比我幸運些,畢竟你生的母親疼你,本來……我也還有,可現在,我又已是一個人了。”
忽自言自語道:“不過,從此終于可以做我想做的事了,沒有人再攔著我,就如那人所說,我也終于可以……當一個徹頭徹尾的怪了。”嘶嘶而笑。
那一刻云鬟不懂,但縱然是蒙著面,仿佛還能看見這蒙面底下,他笑著呲出獠牙,而那嗜似的目,重又看向,肆意打量過的眉眼,然后……一寸一寸往下……
云鬟定神,不許自己再想下去,這些前世之事自然不能跟季陶然說,只道:“我先前聽了表哥說他家里的事,又看他那樣窮兇極惡的,就猜他的親人都亡故了,他說起張娘子的時候,用的是‘義母’的稱呼,且說到張娘子死訊之時,用的是‘去世’二字,可見他十分尊敬張娘子,表哥,我猜的是不是極準?”
季陶然卻一聲不響。
云鬟一怔:“表哥?”
季陶然仍是不答應,云鬟著急,忙手探過去,在他上索了一會兒,手上卻黏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