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云鬟因想通前今事，又窺知端倪，便以言語鎮住盧離，可盧離殘忍詐，本不信的話，怎奈既知道張娘子去世之事，又知道他心底那深埋藏、從無第二人知曉的絕。

若說張娘子是猜所得，那鴛鴦殺這件事，以及所說的那句話，卻已經超乎盧離想象。

其實對盧離而言，震住他的并不是所謂“鬼魂”，所謂鬼魂之說，在他看來未免荒唐可笑，似無稽之談，因為他們的心智早就狠辣兇戾到超乎異常，縱然真有鬼神，他們也并不放在心上。

可是云鬟所說，偏偏擊中的是盧離最不能的肋。

一是張娘子跟張大繼，二就是鴛鴦殺。

這兩種人，對他而言，就仿佛明跟黑暗，正道與邪惡。

他向往尊敬張大繼的為人，也敬待張娘子為母之責，這正是他人之中唯一殘存的善。

但是對鴛鴦殺，便不是單單一個“恐懼”可以形容的。

鴛鴦殺在魯家作案之事，盧離曾親眼目睹。

他有些忘了當時自個兒是什麼心，但是他并未出聲來，也并未逃走，也許……是嚇傻了，也許是從未想到，總而言之，他便呆呆地也不。

鴛鴦殺自然看見他了，那一刻盧離以為自己也要死了，他想要逃離，可雙卻不聽使喚，眼睜睜地看著鴛鴦殺來至跟前兒。

那人臉上上，都是淋淋的，看來就如池里爬出來的鬼怪。

他注視著盧離，那雙因沾而也變得紅的眸子，如此猙獰，倘若這會他把盧離吃了，盧離也并不覺奇怪。

鴛鴦殺看了盧離半晌，忽然靠近過來，他上的腥氣跟咻咻吐氣的氣息令人窒息，而他的聲音，在耳畔低語似的：“我不會殺你，想知道為什麼嗎？因為我們是一類人，你是個怪，跟我一樣的怪。”不懷好意的竊笑，又仿佛是一種預言。

那時候盧離并不知道這一句到底是什麼意思，他或者真的已經嚇傻了。

直到不管多年過去，那一幕仍是在他心底毫無褪，那個殘忍的如同惡魔般的鴛鴦殺，在耳畔同他嘶嘶地說著：你是個怪，跟我一樣。

他約明白這句意思的開始，是在朱三郎家里，把那只總是沖著他吠的小狗肢解了。

當那滾熱的浸蔓過雙手的時候，他忽然想起來，那一年在魯家，他怔怔看著鴛鴦殺殺人，他以為自己心中所有的是恐懼，但是……并不完全是。

張大繼的“失心瘋”，跟他不了干系，但也正是因為如此，在此后，盧離竭力克制那囂躁的，他不想讓張大繼徹底“失”。

因為他知道，他一旦開始，就再也停不下來了，耳畔鴛鴦殺的呼喚仿佛從未消失過，他在引著他，想讓盧離也變跟他一樣的怪。

最初選擇當捕快，其實也是想要跟張大繼一樣，或許可以好一些……

只可惜，事與愿違。

張大繼去世之后，他心底的惡之芽重新蠢蠢，也許是……畢竟他心底的“善”太弱小，抵不過那“惡”的強大。

最終，他終于向著耳畔那聲音低頭。

所以就在云鬟說起他們都在看著你的時候，對盧離而言，他不是怕什麼鬼魂，而是他最怕的兩種力量，他最不能面對的……明跟黑暗，讓他心生恐懼，無所適從。

“你為什麼會知道？”盧離抬頭，盯著云鬟，“跟我說實話。”

云鬟道：“我說的便是實話。”

盧離咬牙：“你以為我會相信這些鬼話？你到底從哪里聽來的！”

他不信真的有鬼在看著自己，但是就如白樘所說，他怕云鬟所說的這些話，因為無論如何想不通，便更加懼怕。

云鬟道：“你現在停手，還來得及。”

兩個人目相對，云鬟從未想到有朝一日，自己會選擇正面對上這記憶中惡魔似的人。

盧離忽然獰笑：“好，你既然說他們在看著我，那就讓他們來阻止我。”

他邁步走到云鬟跟前，俯撿起地上的薄刃，在云鬟頸間輕輕比了比：“說實話，我就放過你。”

云鬟微微抬頭，奇怪的是，雖然張，并不懼怕。

盧離瞇了瞇雙眼，卻見手底的如最細膩的羊脂白玉，他幾乎按捺不住……忽地聽后季陶然道：“有本事沖我來，你這懦夫，可知你死到臨頭了！妹妹說的話從來都會實現，就是能看見那些東西，夏家大小姐的案子你知道對麼？尸就是妹妹幫著白四爺找到的！”

盧離生生地停住步子，回頭看向季陶然。

季陶然生怕他不怒似的：“沖我來啊，我倒要看看你這白眼狼是不是敢對我手。”

盧離聽到“白眼狼”三個字，牙關咬，果然折返回他的邊兒。

漠然的眼神看著季陶然，盧離輕聲道：“季公子，你真是個好人。”口中雖然這麼說，手上卻毫也不遲疑，薄刃準確地沒季陶然右側前。

頓時之間，鮮便順著涌了出來。

他下手太過意外，季陶然覺一無法忍的銳痛傳來，不由了出聲。然而只短促地了一聲，他便咬牙關，不肯再讓自己發出聲響。

盧離好整以暇地打量他的臉，慢慢將刀柄掣出，這樣做傷害自然加倍，然而季陶然的臉雪白，冷汗如雨，卻仍是不肯發出慘。

盧離大為意外，正要再選一下手，忽然聽見后云鬟道：“他們都在看著你，在看著你呢！張大繼，張娘子，還有那個你口中的‘賤人’！”

盧離正要一刀再扎進去，刀鋒劃破了裳，卻無法再往前一寸，方才激起的怒逆之心再也撐不住，盧離揚手將刀子遠遠扔開，張口呼呼了幾下兒，抬手地抱住頭，崩潰似的嚎出聲。

他轉過，快步來到云鬟邊兒，揪著語無倫次地道：“你怎麼知道，說！你到底怎麼知道的！你是什麼人，是人是鬼！”

再也沒有先前的冷靜淡漠，此刻的盧離，儼然將來崩潰似的，把云鬟揪得跌在地上，兀自抓著不放，仿佛要將活活地撕碎了一般。

季陶然痛的幾乎暈厥過去，見狀厲聲大喝：“放開，放開！”拼命掙扎，繩索都被染了，因掙的太過激烈，連人帶椅子，往旁邊傾倒過去。

只聽云鬟道：“我就是知道，我知道你做下的這些事，我知道他們都在看著你……你不要再錯了！你是人不是畜生！”

——你是人不是畜生。

盧離揪著，待要撕開的服，聽了這句，狠狠一個耳摑了下來。

云鬟猝不及防，被打得往后跌飛，額頭在地上，頓時暈了過去。

季陶然道：“妹妹！”此刻更不知上痛多一些，還是心上的痛多些。

半晌他回來，神冷靜下來，只拖了一個極大的箱子，便把云鬟抱起來，放在里面。

季陶然不知他要做什麼，然而上流不住，整個人有些發暈，竟無法問出聲。

盧離走過來，歪頭仔細又看了他一會兒，才懇切般說：“季公子，你真是個好人。”話音未落，一拳揮過去。

季陶然本就撐不住，如此一來，便一聲未出，暈了過去。

季陶然是比云鬟更早醒來的，且早已經查看過。

他并沒有對云鬟扯謊，他們的確是在一個“柜子”里，只不過他沒告訴云鬟的是，如今這個“柜子”在何。

倘若是放在外頭，不管如何，都會聽見些許聲響，可是如今這個柜子，卻著憋悶沉重之氣，連任何輕微的聲響都沒有。

季陶然手輕巧板壁，并不似敲擊木板發出的“咚咚”聲，反而一沉悶聲響，仿佛敲在泥地上。

他上的傷口不知流了多久的，整個人暈暈沉沉的，卻只竭力抱著邊的人，探著的微弱鼻息，知道還好，就覺心安。

安了云鬟那幾句后，季陶然已經是強弩之末了，耳畔聽著的聲音，心魂兒卻仿佛幽幽然飄離了一樣。

云鬟聽不到他回應，渾發冷：“表哥？”

季陶然朦朧中聽見這聲，卻無法回答，只聽云鬟駭然大：“季陶然，季陶然！你答話，跟我說話！”

這既悶又黑的“柜子”里，孩子的聲音聽來格外驚魂，季陶然察覺擁住自己，聲里漸漸帶了哭腔：“季陶然，別死！求你別死！”

如此慌張，從來都是那樣安靜冷淡的一個人，此刻卻為了他這般失神。

倘若他死了，留一個人……可怎麼是好？若給知道了如今他們在何，又該怎麼慌張害怕呢？

已經有些緩慢的心跳，慢慢復蘇過來，季陶然咳嗽了聲：“妹妹。”

云鬟子繃，季陶然低低笑說：“我怎麼會死呢？我死了，妹妹會傷心的……所以我、不死，我不會死。”

如墨的黑暗中，云鬟睜大雙眸，淚大顆大顆地落下來。

季陶然將的頭往前輕輕按落：“我不會死……別哭了。不許為了我傷心。”他的聲音極微弱，卻很堅定。

兩個人相依相偎，不知過了多久。

直到頭頂上某，忽然傳來輕微的靜。

依稀是有人欣喜若狂地大道：“找到了！”

先前，啞胡同魯家舊宅之中。

盧離對白樘供認：“我了一個人，把他們運走了，這會你們縱然找到，也不過是兩尸罷了。”

臨時放棄手換了地方，其實在盧離意料之外。

他因籌謀萬全，從未有過放活口之意，所以在發現無法手之后，他飛快地想了另一條路。

盧離道：“那個人陳老三，是負責運尸首往城外葬崗的，我他把人運走埋了。”

京兆府有時候會收留一些無主尸首，這是個臟差使，無人喜歡，多是盧離擔了，故而跟那陳老三十分悉。

此時此刻，他的口吻仍是淡淡的。

仿佛吩咐埋了的，不是兩個活人，而是兩個無足輕重的件兒。

所有人都無法出聲，連呼吸都停了似的。

只有盧離還在說：“說那被我殺死的所有人，跟我有關的所有人都在看著我，只不知道……此刻是不是也在看著我呢？”他嘶嘶地又笑了起來。

此刻，暮四合，黃昏將至，很快，便是黑夜。

戌時五刻，暮鼓敲響，城門關閉，此刻距離城門關，已不足一刻鐘了。

鐵衛同京兆府蓋捕頭飛快去尋那陳老三，不料那老頭子并不在家，忙打聽四鄰，才知道他這個時候是泡在酒館里。

當下一堆人又如風似的趕了去，小酒館的客人見了，嚇得一個個靠墻而立，不敢彈。

那陳老三卻已經喝醉了，趴在桌上酣睡不醒，也不應。

蓋捕頭揪起來，托著丟進廚下的水缸里。

陳老三打了個激靈，見是蓋捕頭，還以為又有差事，便道：“捕頭如何親自來了？”

蓋捕頭揪著：“今兒盧離你送兩個尸首出城，你埋在哪里了？”

陳老三正乍醒懵懂，還未回過神來，蓋捕頭吼道：“快點兒說！”

跟隨鐵衛一塊兒而來的巽風道：“時候來不及了，帶他出城！”

眾人拖著陳老三沖了出來，才趕到街頭，就遇見白樘跟趙黼兩人，后是蔣勛跟白清輝騎著馬趕上。

那陳老三被人橫拖豎拽，正有些不用，卻也半是酒醒，依稀認得白樘，便要下拜，白樘問道：“今兒盧離你送的尸首在何，果然在城外？”

陳老三愣了愣，僵著舌頭道：“是、是有……在城外！”

白樘見天已暗，道：“來不及多說了，出城！”

趙黼見這陳老三醉醺醺地幾乎站不住腳，他不顧腌臜，揪著后脖頸子把人擒上來，橫搭在馬上，打馬便疾行。

陳老三嚇得大起來，白樘等隨其后。

夜晚將至，路上行人漸漸，馬蹄聲如雷車馳過，眼看將到城門，卻聽得暮鼓響起，那守門的士兵正忙將城門關起來。

巽風忙喝道：“且慢！刑部辦案！”

那邊兒微微一愣怔的功夫，就見眼前一道暗影掠過，那馬兒如同生了翅膀的云龍似的，霹靂咔啦從邊兒掠過，掀起的冷風把人的眼睛都刺痛了。

依稀還有幾聲難堪的嘔吐尖聲響，不知何故。

此刻那城頭上的校尉見有異樣，已經趕了下來，卻見白樘一行來至跟前，因攔住道：“原來是白侍郎，且止步，暮鼓敲響，出。”

白樘皺眉，還未出言，那校尉道：“下職責所在，請侍郎見諒！”一抬手便要命將城門關閉。

巽風在白樘旁邊，只看他。

卻見白樘眉睫微，巽風再無遲疑，當即一低頭，一抖韁繩！

那守門的士兵將要攔住，卻已經來不及了，那馬兒雷霆萬鈞地來到跟前兒，士兵們難搦其鋒，又生怕被馬兒撞踏，即刻躲避，這剎那間，巽風已經堪堪從那兩扇城門中疾馳而出！

其后，白樘便道：“請見諒，先前出城的是晏王世子，世子子急，若不跟上，只怕會出事。”

校尉先前自也看了個大概，也明白趙黼為人是個不好惹的……只不過白樘是個正直君子，可以用國法律條來罷了，倘若是趙黼在跟前兒，倒也未必敢多。

此刻見好就收，拱手道：“侍郎不必介意。”

白樘見校尉自去了，便撥轉馬頭。

清輝因問：“父親，他們可使得？會不會人手了些？”

白樘道：“巽風會見機行事，你且先回府罷，我尚要去個地方。”

清輝問道：“去何地？”

白樘知道他極關心此事，不肯瞞著讓他懸心，便答：“去靜王府。”

清輝想了想：“既然如此，父親且快去。”

白樘知道他懂了，當下便吩咐幾個鐵衛守在城門邊兒上，其他的回轉刑部，自個兒略帶了幾個人，便往靜王府而去。

當下這一干人等才又分散開。蔣勛因不解，就問清輝：“如何四爺這會子去靜王府？”

清輝道：“靜王素有賢名，跟世子又佳。”說到這里，略放低了聲兒道：“我先前曾聽人說起，靜王有一面賜金牌，拿了便如朕親臨。”

蔣勛睜大雙眸，這才明白。

且說趙黼帶著那陳老三，地狂風似的卷出城，才放慢馬速，問道：“你把他們埋在哪里？”

陳老三早吐得死去活來，又被顛的骨頭神魂都要散了，哪里顧得上回答。

趙黼冷冷道：“知道什麼‘活埋’嗎？我數到三，你若還想不起來，你便可以選一塊兒好地方閉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