燭火閃爍，浮點點，一如銀河星影婆娑。

這一句話說出，如夢如幻。

趙黼神一變，幾乎疑心錯了，然而那一聲“王爺”，宛若前世今生于眼前替，悵悵然然，婉婉轉轉，又怎會錯？

而靠著門柱站在彼端，微微抬頭之故，顯得下頜越發小巧，近來仿佛更瘦了好些，本就年紀小，量亦沒長開，如此更覺弱不勝，形銷骨立。

煙眉微蹙，眉尖凝著淡淡倦意。

趙黼聲道：“你、你在說什麼？”

祠堂彌漫著蠟燭燃燒的氣息，同近百年來木料陳腐淡霉的味道混合在一起，幾乎令人窒息。

云鬟微微睜開雙眸，看見趙黼就在眼前，后一排排或明或熄了的燭，火跳躍，他背而立，面容有些模糊。

從今生跟他相遇，直到現在，以的記憶之能，只要略加細心回想，便會找出無數破綻。

先前在鄜州時候，他無意中曾過“阿鬟”，雖說即刻解釋過去，卻已經留了一個信號似的。

此后，因那玉簪的事他興師問罪，曾對說“既然未做，又為何不解釋？”而答“縱然解釋了，你難道會聽？”

他們兩人，本就彼此話中有話。

期間種種瑣碎細節皆掠過不提，關鍵是在往江南的時候，他竟暗中修書給崔印。

雖說后來，他不等來質問，自己先給了原因，但云鬟已經并不能輕信了。

他們相遇之初，趙黼也不過是個懵懂未開的年，這樣頑劣的年，縱然對人一時興起，卻也難以做到他這個地步。

上京中途攔阻，他無非是不愿離開，無非不愿離了他掌心而已。

來京之后，他頭一次把從儀強帶出來，兩人于酒樓之上，他點了許多吃食，竟都是的口味，當時他大概是下意識之舉，故而點過之后，有些醒悟過來，神才有些不自在。

當時云鬟心里明鏡一般，卻只做不知。

再往后，便是沈舒窈到崔侯府，正趕上崔印請他飲宴，云鬟是故意留下沈舒窈的，只因自明白，趙黼既然在府里，只怕必要找機會過來“叨擾”。

而想見的，就是趙黼遇見沈舒窈時候，是何反應。

果然，不期然遇見了沈舒窈，當時世子殿下的表舉止，可以玩味。

如果說上面這些僅僅只是存疑的話，讓云鬟確認了的，是那一夜，時隔兩年后他再回京，竟夤夜闖的閨房，且帶佩劍。

當時云鬟并不明白盧離案將發，是以一頭霧水。

一直到察覺是因“鴛鴦殺”之事，才驀然明白。

趙黼之所以瞞著，并未告訴此案，不是因為會怕，只是因為他極為清楚，此案對崔云鬟來說，影響會有多大。

按照前世的軌跡，本該被送去家廟的，事實上白樘也正是打算如此，但是趙黼偏偏從中作梗，把劫了來世子府。

如此大費周章，興師眾，最初還以為是他生頑劣之故，可此后想想，自然是他早知道家廟不妥當，所以寧肯破天荒，也要把人留在邊。

更不必說，在他跟巽風，將自己和季陶然救了出來之后，因將前世今生混淆，以為季陶然已死，是他在旁沉聲提醒。

種種這些之外，再加上白樘的那句話——

當時在刑部養傷，云鬟因問起白樘此案，詢問他到底是如何找到他們的。

因為前世盧離案中，的確是白樘救了不錯，而地點，卻正是那啞胡同的曹家老宅，而非場外葬崗。

只因今生許多事有了改變，盧離除了擄劫外，還將季陶然也劫了來，時間上更做了提前。

箭在弦上，只怕等不及白樘前來，云鬟為了自保，只得利用記憶，用言語恫嚇，弄心機之，盧離才臨時改變主意。

白樘便把如何查到曹家老宅之時同說明，想起當日危急，便又對云鬟道：“說來有一件事，略覺古怪。”

云鬟便問究竟，白樘思忖說道：“晏王世子，不知為何，竟篤定我會偵破此案，會救出你來。”

白樘又微笑道：“當時我亦分寸微，多虧他如此信任，我才得靜心呢。”

原本趙黼是個跳急躁的，那一日卻反是眾人中最沉穩的一個，他對白樘說那句話的時候，其態度之決然篤定，讓白樘印象深刻之極。

漸漸地便撐不下去了，也無法凝神去想，所有記憶都如扯了的飛絮，開始在眼前心底舞。

仿佛里的溫度都在飛速流逝，云鬟終于睜開雙眸，看著面前趙黼道：“王爺，何苦呢？”

目相對，趙黼凝視著淡漠倦怠神，面也逐漸起了變化，依稀有些冷，卻仍是不言語。

云鬟輕笑：“若要報復我，何至于選這樣一種方式。您不覺著委屈麼？”垂落眸子，長睫蝶翼般攏著。

趙黼卻仍死死盯著，神微冷之中，出幾分薄慍，但閉雙，仍是一個字也不說。

兩個人相隔很近，不過兩三步之遙，然而這一刻，卻仿佛天各一方一般。

寂靜無聲中，忽然聽見外頭腳步聲傳來，旋即有人推開祠堂的門。

原來是羅氏見勢不妙，又不敢去驚別人，就讓人看著院門不許閑雜人等出，自己飛快去請了崔印。

崔印推門而，一眼看見兩人面面相對，忙道：“世子……鬟兒……”因不知到底是發生何事，心里十分忐忑。

此刻羅氏也跟著走了進來，見云鬟臉白如紙，忙走到跟前扶著，口中苦：“跪了一整夜了，可別有個好歹才是。”

趙黼聽了這句，眼神又是一變。

而羅氏話還未說完，云鬟已經雙膝一屈，往前栽倒過去，得虧羅氏就在旁邊，忙順勢攔腰抱住。

趙黼著云鬟，見孩子宛若一片輕羽似的，又如折了翼翅的翎鳥，無力地垂首靠在羅氏上。

趙黼他本能地走上前，崔印卻早搶先一步將云鬟抱起，因對趙黼道：“世子，暫時失陪片刻。”抱著往外而去，徑直回云鬟的居。

趙黼目送他們離去，本要跟上，不知為何卻停了步子，正在怔忪，忽然聽門口有人問道：“世子如何在這兒，我姐姐呢？”

趙黼定睛一看，卻是崔承，他斂了心神，便道：“昨兒真的在這跪了一夜？”

崔承聞聽，扁了扁：“可不是麼，老太太真是固執，父親母親他們求也沒用，還把我拉走不許我陪著姐姐……姐姐去哪里了？是回房了麼？”

趙黼點了點頭，又問：“為什麼要罰跪？”

崔承道：“還不是為那些傳言呢，不知哪個多的，跟老太太說了姐姐并沒在家廟的事兒，老太太便怒了。”說完了便道：“我不跟世子說了，去看看姐姐。”

趙黼見他著急要走，便住他：“小家伙。”

崔承回頭：“做什麼？”

趙黼問道：“據我所知，你原本并不喜歡崔云鬟，如何現在對這樣好？”

崔承皺眉，仿佛疑他為何問出這話，撓撓頭道：“我哪里不喜歡姐姐了？一開始……不過是、不過是聽了別人的混話罷了，姐姐實則是極好的人，對我也是真心的好，我為什麼對不好呢？”小家伙說到這里，便握拳道：“誰敢對姐姐不好，我就打他。”

說著晃了晃拳頭，卻仿佛怕趙黼會如何似的，也不等他說話，拔就跑的無影無蹤。

且說崔印匆匆忙忙把云鬟抱回房中，探手試了試云鬟的額，早就沁涼一片，忙一疊聲地請大夫來看，薛姨娘等人也驚了，紛紛趕來查看究竟。

早也有人把此事告知了崔老夫人，老夫人正吃過了早飯，聞聽冷道：“偏是會作妖，跪了一夜就這般形了？也不知是做給誰看的。”

又道：“以前有些小逾矩的，倒也罷了，這次更鬧出天大的笑話來了，不借機好生整治整治，給一個教訓，以后還不知要演出什麼來呢！告訴侯爺，不許慣著！”

才吩咐了幾句，忽然門上有人來報，竟急急說道：“晏王妃來了。”

崔老夫人大驚，竟不敢信，忙起親自迎了出去。

原來昨兒晏王妃因跟趙黼談過之后，清早聽聞世子急急出了府，晏王妃知道他必是往崔侯府而來，心底思來想去，又怕趙黼惹事，便忙跟了來。

崔老夫人迎著，略寒暄數句，晏王妃便笑道：“上回我宴請京中各家的夫人姑娘們，本也有貴府的一位小姐，只是那次病了，竟不得見，今日不知如何呢？”

崔老夫人正納悶晏王妃是因何而來，聞言心頭一驚，只當是晏王妃也聽說了那些傳聞，只不知到底是什麼意思？

崔老夫人揣便道：“那孩子因自小在鄉下長大，子有些野慣了，規矩上也缺乏，且素日又三災六劫的，因近來又做錯了事兒，被我訓斥了幾句，大概不用了，又病倒了呢。”

晏王妃不置可否，笑道：“孩子們淘氣是常有的，且我聽說年紀也并不大，是十幾歲了？”

崔老夫人道：“過了年，就十三了。”

晏王妃點頭道：“既然病了，不如我去瞧瞧。”

崔老夫人本要勸止，然而見晏王妃意態堅決，倒是不敢說了，只得陪著往云鬟的院子而來。

早有丫頭先往云鬟的院子來通報，兩人還未到，崔印便跟羅氏等人出了院門迎接了。

當下畢恭畢敬地行了禮，都隨在側，陪著晏王妃往，如此進了院門，往里屋而去，才進一重紗櫥下，就聽得里頭道：“我并不知道你跪了一夜，又是我唐突了。既然是這樣，你且安心養著，改日我再來同你認真說話。”

片刻，才聽云鬟氣息微弱說道：“絕不敢勞煩。”

趙黼道：“不必負氣，有什麼話說開了，倒也好。”聲音也有些淡淡地。

云鬟似低笑了聲，又輕輕地說了句什麼，外頭眾人卻沒聽清楚。

這先前說話的，自是個男子的聲音，崔老夫人在外聽見，早就氣的變了臉，不知這大清早兒的，竟是那個男人敢如此登堂室，偏又給晏王妃撞個正著。

然而當著晏王妃的面兒，卻又不便發作，又怕里頭越發說出什麼好聽的來，于是先重重咳嗽了聲，才回頭看崔印，按捺怒氣道：“是誰在姑娘房里？縱然是親眷來探，也要分個避忌才是，如何就這樣毫無規矩的！”

誰知晏王妃的臉更是難看，聽崔老夫人說了這句，卻還不言語。

崔印道：“這個不是別人……”

崔老夫人見他不應諾，還敢強辯，便低低斥道：“那到底是哪個！不懂規矩，你難道也跟著瘋了起來不！縱得了什麼樣兒！”

崔印還未回答，就見晏王妃早抬步往而去，崔老夫人不及如何，忙跟著上前，因又說：“讓王妃見笑了，還請勿怪……以后我會加倍教導他們的。”

晏王妃道：“老夫人不必如此，這個原本不關別人的事兒。”

崔老夫人正不懂這話，此刻兩人因來到里間，果然見云鬟榻前立著一個人，著玄朱紋袍服，腰束黑金蹀躞帶，不是晏王世子趙黼，更是何人？

崔老夫人猛地見了，臉上頓時浮現豬肝，啞然驚心：“這、這原來是……”

晏王妃只看著趙黼，淡淡斥道：“黼兒，你越發沒有規矩了！”

趙黼見這許多人進來，才轉上前，向著王妃行禮，口稱“母妃”。

晏王妃面帶嗔：“這是孩兒的閨房，如何得到你擅闖，是不是仗著你父王不在京，沒法子制你？”

趙黼只道：“并不是擅闖，原本跟侯爺說過的。且我看跪了一夜祠堂，整個人如死了一樣，心里擔憂，才來看看。求母妃勿怪。”

晏王妃掃了一眼崔老夫人，崔老夫人臉上紅一陣白一陣，最終卻笑道：“我當是誰，原來是世子，倒也罷了，世子原是好心，又且還有這許多人陪著，倒不必計較太多，王妃也很不必介懷。”

晏王妃才笑笑道：“多謝老夫人心寬，回頭我仍要教訓他的。”

說了幾句，才抬步上前，卻見云鬟早起下地，跪拜行禮。

晏王妃凝神細看，見雖是病弱之中，但卻更見容清麗，超逸非常，此刻雖是裝，卻仍是一襲素服，不施脂，不戴釵環，故而一眼便認出是“小子”，然而卻比先前更加清瘦了好些。

晏王妃又見形微晃，因想起趙黼“跪了一夜祠堂”的話，便道：“快起來吧，不必多禮。”丫頭忙過來扶著起，仍是站著伺候。

晏王妃留意又打量了一回，早在之前見過“小子”之時，便早就暗自喜歡，只可惜并不是個孩兒，先前聽趙黼說“小子”就是崔云鬟后，起初還惱了一陣兒，認為趙黼簡直“無法無天”，怪不得“小子”一言一行，都跟什麼僮仆大不相同。

此刻見了云鬟，又回頭看趙黼，卻見他雙眼定在云鬟上，竟似再也看不進別人去。

晏王妃眼見此，不由就想起那一日在花園水亭子里，他曾說“只有配，也只有能我的眼”，當時還并不知，如今回想，倒是讓人悚然驚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