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堂之上,吳娘子磕頭供認,頓時之間一片嘩然。
云鬟不等看完,便退出人群。
旺兒仍忠心耿耿跟在左右,見云鬟皺著眉頭,他便問:“主子,你是不是覺著不對?現在該做什麼?”
云鬟心里本正不用,聽他這樣躊躇滿志似的,心里一,便問道:“昨兒你說的那胭脂樓在哪里?”
旺兒大吃一驚:“主子你問這個做什麼,你總不會是想去那兒吧?”
這胭脂樓名字雖聽,奈何是個風月場所,俗稱“院”,旺兒雖聽過別的男人常常去“顧”,他卻從來不曾進去過一次,何況又見云鬟年紀尚小,生得又這樣俊秀氣,比他自小到大看見過的男男都好看,昨兒他在那胭脂樓外頭也看見過幾個樓里的姐兒,哪里趕得上“小主子”半分貌?
不提旺兒這邊胡思想,云鬟心里卻算計:吳娘子不會無緣無故去那個地方,且是在如此敏之時,所以吳娘子此刻所見之人,必定跟案件有關,若是去查一查,必有新的線索。
原本這些追查線索的事,該是衙門捕快所為,只可惜昨兒見識了鄭盛世大人的審案風范,以及韓伯曹的行事……先前也曾給他們了信兒,卻反而把吳娘子搭進去,因此此刻委實不敢再指了。
其實云鬟本也可以撒手此事不管,然而既然已經手了,如今且又事關吳老實夫婦兩條活生生的命,又怎能半途而廢?
就算知道胭脂樓不是個好去,此刻卻已經顧不得許多了。
云鬟因道:“咱們不是去胡鬧的,只是去查案,問心無愧,不必多管其他。”
旺兒見如此說,不得從了,又嘀咕說:“只不過若是給老謝叔跟里頭嬤嬤知道了,只怕饒不了我呢。”
云鬟只是一笑:“咱們誰也不說就是了。快帶路吧。”
兩人沿街而行,過了幾座橋,便來到清河坊,又走了片刻,云鬟耳畔約聽見嬉笑聲響,旺兒往前一指道:“前面就到了,就是那座樓。”
云鬟抬頭看去,果然見前方河畔,坐落著一幢兩層小樓,上面掛著燈籠,看著十分致,門口上約還有幾個人在拉扯。
又走近了些,便聽見一個孩子道:“別忘了我,要常來……”慵慵懶懶,吳儂語的腔調,聞聽這聲音,仿佛能到人骨子里似的。
旺兒是個年,正是氣方剛的時候,看了這形,不覺有些臉紅心跳。
云鬟神如常,對于青樓這種邪地,還是頭一次這樣近便的打量,雖知道不是好地方,可因心無旁騖,自然毫無沾染。
兩人來到門首,那送客的姑娘一掩裳,正要,忽地看見云鬟,頓時眼睛有些發直。
呆了呆,才走過來道:“這哥兒是……”說著抬手,十指纖纖,都也涂著艷紅的蔻丹,便要上云鬟的臉。
旺兒見狀,忙上前攔住,呵斥道:“這是我們家小主子,你別。”
那子聞聽,便笑了起來,又打量云鬟,拋著眼兒道:“是哪家兒的小公子呢,這樣樂子,竟一大早兒地跑了來?”
云鬟正留神的手,一時沒聽清說什麼,還是旺兒道:“我們公子姓謝,你、你別打聽。”
子笑道:“我哪里打聽了,知道了名姓,也親熱些……你說是嗎,小哥兒。”說話間,故意斜肩,往旺兒肩上輕輕懟了一下子,旺兒只嗅到極濃的一香氣撲鼻而來,竟有些無法做聲。
正在此刻,有個公因也迎出來,風月場中的人,何其眼尖,將云鬟上下一打量,便看出氣度非凡,自然是大家出的,當下樂得揚聲道:“有貴客到!”
旺兒紅著臉,便跟著云鬟進了樓里,云鬟方才仔細認過了那子的手,見雖是有些類似,可手指仿佛不如所見的細長……
因進了胭脂樓,此刻雖已快到晌午,然而這些姑娘們卻都是才起,正是招呼丫頭們伺候洗漱的時候,這會子來尋歡作樂的客人也,多數都是才跟著起床離開的。
只見滿樓里鶯鶯燕燕,穿梭來去,云鬟趁機匆匆忙忙掃量過去,目只在那些孩子們的手上逡巡,連公招呼落座都沒聽見。
先前那公掩口笑道:“這小公子大概是頭一次來,都看傻了呢。”
旺兒先前也跟著一通看,聞言回頭,見云鬟一不茍地正打量滿場的孩子們,旺兒不由心想:“我們公子真是個頂頂不同的人,雖跟我一樣都是頭一次來,偏這樣鎮定,也不怕,倒像是來了一萬遭兒似的。”
正胡思想,忽然見云鬟仰頭盯著樓上,竟往樓梯口走去,像是要上樓一樣。
旺兒不知如何,那公忙上前道:“小公子,樓上的姑娘們有的陪客,有的還沒起呢,您且先坐會兒,我幾個姑娘下來招呼您就是了。”
云鬟置若罔聞,只盯著樓上。
旺兒生怕有事,便道:“主子,主子您看什麼呢?”
云鬟才醒過神兒來,打量一眼邊這數人,因問道:“樓上那間房……”言又止。
原來方才云鬟驚鴻一瞥,見樓上一間房出一支手來,竟是呢噥召喚:“小紅打水來。”然后便又懶懶地回去了。
可就只是這一眼,云鬟卻認出,這仿佛就是當日在題扇橋河下,握著繩索上岸的那一支手,仙花染就的長指甲,十分勾魂。
云鬟低低一咳,便道:“方才小紅的,是哪位姐姐?”
那公即刻心照不宣地笑道:“小公子雖然是頭一次來,卻竟是個一流眼的,這正是咱們胭脂樓的頭牌,春紅姑娘。”
“春紅?”云鬟將這個名字在心底念了一次,又道:“能不能見一見?”
公道:“這個有些對不住呢,春紅姑娘只招呼客。不過您可以坐會兒,我去給媽媽商議商議,興許就破例呢?”
公去后,旺兒心懷鬼胎,便道:“主子,您這是……”
云鬟見左右無人,便拾級而上,極快間便上了樓,挨個房間走過去,眼見到了春紅招手的那窗戶旁,見那窗戶虛掩著,依稀聽見里頭說笑之聲。
云鬟正躊躇是否要推窗一看,忽地又響起一聲,縈繞纏綿,似哭似嘆,幾乎近在耳畔。
云鬟起初還未反應過來是什麼聲響,只是微微一怔。
然而剎那間,不知為何,心中竟然有些意,這一聲就仿佛一個奇異的引子,將心底著的一些東西掀,影迷離。
眼前窗戶忽然被一把推開。
迷夢瞬間散開,云鬟不由己看去,卻見一雙涂著鮮紅蔻丹的手正依依從那窗扇上離開。
窗站著的,卻是個著薄衫的貌子,裊裊婷婷,散發披,明眸紅,正直直地看著云鬟。
云鬟微驚,卻仍不。
床的子打量了一會兒,冷笑道:“我當是什麼人這樣猴急的呢,你多大了?”
云鬟垂眸掃過的纖纖長指:“十三。”
子緩緩俯,竟趴在窗臺上,面上似笑非笑:“才這麼大點兒就知道跑青樓了?看你的打扮,家里應該也是不俗,難道你家里沒給你準備幾個通房丫頭瀉火麼?”
云鬟自從進了胭脂樓,始終泰然自若,就如尋常逛街一般,直到方才聽那一聲,才終于意識到這兒到底不比尋常地方,又聽春紅如此一句,面上慢慢浮出淡淡薄紅。
目又在春紅的手上掃過,那鮮紅之,仿佛散發著熱氣的。
云鬟道:“告辭了。”轉匆匆下樓而去。
后春紅笑看著離開的背影,忽地地揚聲道:“小哥兒,下回若來,記得還找姐姐呢。”
云鬟雖未回頭,臉上卻更紅了幾分,忙下了樓,匆匆出門去了。
兩個人逃也似的出了胭脂樓,旺兒心有余悸道:“都是些孩子,如何我卻覺著像是要把人吃了似的?”
云鬟也不答應,同旺兒走開了幾步,又回頭看看那胭脂樓,想到春紅的手……此刻幾乎已經確信,出現在楊老大船上那扮男裝之人,正是春紅姑娘。
只不過到底是為什麼,會跑到楊老大船上下殺手?
云鬟想不通此事,更想不到該如何、又是否對衙門通風報信。
正思忖中,忽然旺兒道:“咦,那不是韓捕頭麼?”
云鬟順著他目看去,果然便見韓伯曹急急忙忙從街對面兒走了過去。
旺兒道:“現在衙門審完了麼?韓捕頭卻是要去哪兒,難道又有了什麼發現不?”
云鬟皺眉,也回過頭來看,卻見韓伯曹此刻并未穿捕頭公服,卻只穿著一常服而已,邊兒也未帶其他差人。
此刻他們才出了胭脂樓不久,眼睜睜看著之時,卻見韓捕頭竟一路拐進了胭脂樓里去了!
旺兒笑起來:“喲,原來韓捕頭也是來顧的呢。只不知他的相好兒是哪個?”
云鬟心頭微震,旺兒又自言自語說:“是了,方才我在樓下,聽他們說春紅姑娘的價高,那是因為是杭州過來的頭牌。怪不得呢。”
云鬟心中驚跳為難,此刻忽然很想再回胭脂樓去,看一看韓捕頭相會那人到底是誰,是不是心中所想的“春紅姑娘”,既然春紅跟烏篷船案有關,那麼為捕頭的韓伯曹,又到底知不知?參與多?
然而倘若韓伯曹果然是參與者,貿然回去的話,那就不是“打草驚蛇”而是“敲山震虎”了,蛇可以躲避,而虎……
思來想去,云鬟只得作罷,如此緩緩正走到八字橋的時候,忽然停步。
卻見前頭橋上,靜靜地站著一個人,形魁梧,面沉不定,居然正是韓伯曹。
云鬟一愣,想不到他這樣快從胭脂樓出來,竟趕在前頭,且是如此態……估計是他知道方才在胭脂樓里的事了。
云鬟若無其事地走上橋去:“韓捕頭,這樣巧?”
韓伯曹道:“謝公子方才去過胭脂樓了?”
云鬟點頭,韓伯曹道:“謝公子去那種地方做什麼?”
云鬟道:“韓捕頭因何這樣問?”
韓伯曹道:“只是好奇,公子的年紀,要尋歡作樂也太早了些罷。”
兩人四目相對,云鬟示意旺兒先過橋等自己,待他走了過去,才對韓伯曹道:“若說我并不是去尋歡作樂呢?想來,韓捕頭方才過去……也并非是尋歡作樂吧。”
韓伯曹目一變,雙閉,眼神越發沉。
云鬟索道:“鄭知縣審問吳老實的時候,我看韓捕頭幾次言又止,大概韓捕頭心中早也看出蹊蹺來吧,只是不知為何不提出?”
韓伯曹仍是不言語,云鬟緩緩吁了口氣:“聽說韓捕頭在此地做了六年捕頭,也算是經驗老到了,我不信以韓捕頭的為人、資歷,竟然看不出誰會是真兇,誰在說謊。而吳老實跟吳娘子有那麼多破綻,韓捕頭竟也對此視而不見,寧肯縱容鄭知縣誤判,我竟不知這一切到底是為了什麼。”
韓伯曹聽到這里,才道:“謝公子先前點破張三郎之事時候,曾提過自證反失的話,這個就算是尋常的訟師也未必會記得清楚,謝公子對本朝律法頗有研究?”
云鬟道:“天下興亡,匹夫有責,我不過是略讀過幾本書、只會夸夸其談罷了,比不上韓捕頭,為公差,才是真正能做事的人。”
韓伯曹角一:“你不必嘲諷我,我自己做的事,自己清楚。”
云鬟道:“韓捕頭指的‘清楚’是什麼?——是眼睜睜看著好人被冤屈,也無于衷?”
韓伯曹頭一,繼而眼神冷冷道:“你不明白。然而我要警告你的是,謝公子,你們畢竟也算是初來乍到,要想安生度日,最要的是什麼可知道?——不要惹火燒。”
韓伯曹說完,輕輕一按腰刀,下橋去了。
韓捕頭去后,旺兒忙趕上來:“主子,他說了什麼?”
旺兒雖然沒聽見,但見韓伯曹那臉,又想起方才之事,地竟有些揣測,卻不敢說。
云鬟道:“沒什麼。”
旺兒心里為難,終于琢磨著陪笑說道:“韓捕頭其實是個很了得的人,這六年來咱們地方平平安安,其實也多虧了他呢……在鄭大糊涂手底下,卻也是屈才了,主子,若是韓捕頭有什麼叮囑你的話,咱們、咱們不如就聽他的呢?”
云鬟淡看前方,不置可否。
下了八分橋,前方看見縣衙在,卻見有個人影跪在縣衙門口,正哭著道:“放了我娘子吧,大人,是冤枉的……人是我殺的,大人把我抓了去吧。”
這人自然正是吳老實,一邊說一邊磕頭,旁邊有幾個人正在勸解,又拉他,卻總拉不起來。
云鬟不覺停了步子,旺兒見狀,便跑到跟前兒打聽是怎麼了。
原來先前鄭盛世審問吳娘子,是因何、又是如何殺了那楊老大的,吳娘子竟然一五一十地供認了,說是那楊老大一次偶然見了,便了心,每每調戲,吳娘子忍無可忍,便假扮男裝,灌醉楊老大,又拿了一把刀子刺一通,將人殺死,刀子最后扔進了水里。
這種種都說的十分詳細,比先前吳老實那破綻百出的供詞詳盡可信多了,也跟仵作的驗尸尸格相合。
因此鄭盛世便讓阮氏畫了,只是還未當堂宣判。
吳老實哭求著,不停磕頭,便流了下來,滴滴答答落在跟前地上,眾人都大勸。
旺兒回來把此跟云鬟說了,便拉著袖子道:“主子,這都是他們的命,咱們幫不上,別看著難過了,還是回去吧。”
云鬟慢慢閉上雙眼,眼前便一片黑暗,耳畔只聽見吳老實的哭聲,卻更清晰了。
是夜,云鬟并未吃晚飯,只早早地安歇了。
才來南邊兒,自有些不適應此的冷,屋子里放著兩個炭盆,卻又覺著被那燥熱熏得難,便曉晴搬走了一個。
早早地安歇,只顧裹著被子,那骨子里的冷意卻揮之不去,幾乎冷的牙關打。
云鬟搬來此,并不是一蹴而就的事兒,先前暗中拜托了黃誠,黃誠又找了他昔日的同窗,就在冀州那個地方,尋了個空頭的戶籍,便把“謝”等人的名頭掛在彼。
是以陳叔等人先行來此,在本地安居,府方面做得天無,是有憑有據無懈可擊的。
黃誠是個最可靠之人,就算有人想到云鬟會利用他行事,前去打聽,黃誠也絕不會吐半個字。
何況此地是云鬟一心一意要來的地方,一步一步走到這兒來,個中經歷了什麼,可謂“含帶淚,九死一生”。
白日里在橋上,韓伯曹那一番話,威脅之意自然極明白不過了。連旺兒在旁察言觀都看得出來。
要想在這個地方呆的長久,若是先把當地的捕頭大人得罪了,以后,就如韓伯曹所說,只怕再沒安生日子過。
但是若要安生長久,便必須忍氣吞聲、明知真相而不去揭……
這個……豈不是茍且安了麼?
但是如今這一切,都是歷盡千辛萬苦換來的。
那天平傾來轉去,無法衡直。
地上放著通紅的炭火盆,云鬟心底仿佛也燃著一團火,翻了個,將頭臉蒙住。
耳畔傳來喧囂的吵嚷聲,而鬧市之中,眼前,是巨大的駱駝側目睥睨,那種似乎輕蔑的眼神跟因咀嚼而微微斜挑的角,讓云鬟疑心這駱駝仿佛也在嘲笑自己。
正瞪著看,耳畔忽地有人道:“這個有什麼好看的?”便拉住的手臂往前奔去。
云鬟不由己跟著跑,手中的子抱魚燈也跟著晃不休,可心里卻不覺如何惱怒,反有種無忌無拘之,只怕那燈兒被甩壞了,忍不住道:“你慢些,我的燈要晃壞了。”
那人笑道:“壞了有什麼,再給你買一個就是了。”
皺眉道:“我要的只這一個,再換一百個,也不是這個了。”
那人道:“偏你這許多歪理,你還想要什麼?都給你買。”
云鬟果然認真想了會兒,才微笑道:“不了,我就喜歡這樣閑閑散散自自在在地走走。”
那人又嘰嘰呱呱笑了起來:“這有何難,崔云鬟,以后六爺一直陪著你如此,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