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近年下,清晨之時,不知誰家放了一掛竹,走在石板路上,伴隨著河面水汽彌漫,還有一微微嗆人的氣息。
這日,因是烏篷船殺人案的最后一審,早早地便有許多人在縣衙門口等著。
那吳老實昨晚上也并未歸家,仍是苦苦地守在縣衙前,是有鄰舍看不過去,便抱了一床被子出來給他披上,早晨時候,已經凍的臉發青,站都站不起來。
眾百姓議論紛紛,眼地著日頭升起,縣衙門方打開。
只因昨兒阮氏已經招認了,故而今日過堂,不過也是走個過場而已。
鄭盛世略問了幾句,阮氏一一回答,吳老實在旁聽著,涕淚俱下,漸漸地陪著跪在地上。
阮氏答完了話,回頭看他,眼紅垂淚道:“大哥,能跟你過了這幾年好日子,我已經足了,以后你再找個賢惠子,好好過日子,就把我忘了吧。”
吳老實便不哭了,也著說:“是我沒能耐,你不嫌棄跟了我,如今卻落得這樣,別的我也不說了,等你死了,我就跟了去,你向來怕那鬼鬼怪怪的,有我陪著你,一塊兒去見閻王爺,也些驚怕。”
兩個人說了這幾句,相對大哭。
鄭盛世在上,見狀嘆道:“可憐,可憐,你們倒是一對有人,只可惜做下這樣罪行,本大人也是姑息不得的。”
正要宣判,忽然聽見外頭有人道:“大人,殺人的并不是阮氏。”聲音清清冷冷,卻十分清晰明白。
眾人聽了,從上到下,都看向那聲音傳來之,人人驚疑不定,只韓伯曹站在鄭盛世旁側,皺眉看向外頭。
鄭盛世早驚奇起來,道:“是什麼人在說話?”
外間聽審的眾人回頭,卻均覺眼前一亮,原來是個十三四歲的年站在背后,頭戴銀狐皮的帽子,著一襲蒼灰對襟袍,腰系著如意結的灰絩,右側垂著一塊潔白佩玉,并一個銀灰荷包。
打扮的雖是簡樸素凈,生得卻極出,雙瞳寒澈若水,眉若墨畫,似涂朱,其清麗秀,無法形容。
眾人見了,不由自主向著兩邊兒讓出一條路來,年端肩直腰,目不斜視,徐步往前,一腳邁進縣衙大堂,上前行禮道:“草民謝,見過大人。”
鄭盛世卻無法出聲,只顧盯著看,竟是目不轉睛,滿臉驚羨之。
旁邊韓伯曹用力咳嗽了聲,鄭盛世才醒過神來,卻仍是不錯眼地盯著,口中道:“好好……好個年,咳……你是哪里來的?”
云鬟見他方才竟沒聽見,便又道:“草民謝,見過大人。”
鄭盛世才笑道:“好名字,果然是人如其名,哉哉。”仍是上下不住地打量,竟把問案之事拋在腦后了。
韓伯曹見他只顧貪看云鬟,忍不住皺眉,先開口道:“謝,方才你在外頭所言,是何意思?”
阮氏跟吳老實兩人也都呆呆地看著云鬟,不知究竟如何。
鄭盛世這才記起來,就也跟著問了一句,又見云鬟人清俊,生怕這年胡言語惹禍上,便又和悅提醒說道:“你可要想好了說呢,畢竟此案阮氏已經招認了,本正要定案呢。”
云鬟不慌不忙道:“大人,我說這話,是有憑據的,那日我正好經過題扇橋,曾見過楊老大的船打下頭經過,船上有一人上了岸,我是見過那人的。當時并不知是兇手,也不敢說,后來越想越是不對,生怕了線索,誤導了大人斷案,因此斗膽前來告知。”
鄭盛世見言語聽,大為用,聲音越發溫和幾分:“好好,那麼你到底看見了什麼?”
云鬟掃一眼阮氏,卻見有些張地著自個兒,眼中竟出幾分駭然之,卻全無期盼驚喜之意。
云鬟道:“我只看見了那人是個子,因為的手指上涂著蔻丹。”
鄭盛世一愣,還未出聲,韓伯曹喝道:“既然是個子,豈不正是阮氏了?又說什麼別的。”
云鬟淡淡道:“韓捕頭莫要著急,我說那殺人的子手上涂著蔻丹,可是阮氏的手指甲上卻并無,豈不證明并非是殺人?”
這仙花摻上明礬搗碎,所染的指甲,水洗不褪,若保養得當,能留三四個月,也好看,故而最為子喜歡。
韓捕頭目沉,道:“就算是染的指甲,未必不能用法子洗去。何況阮氏已經供認了,若不是殺,又何必自認死罪?”
韓捕頭說罷,阮氏忙搶著說道:“是,的確是我殺的人,并沒有別人了。”
云鬟道:“這殺人兇手又不知會有人留意的指甲,又何必徒勞洗去?”又朝上行禮道:“大人,請容我問阮氏一個問題。”
鄭盛世見侃侃而談,口齒清晰,語氣平和,更是風姿絕好,恨不得多說幾句,便道:“你問就是了。”
云鬟轉頭看向阮氏:“你說過殺人的刀子扔在了河里,那這刀子是多長,做什麼用的?”
阮氏遲疑看:“你、你要做什麼?”
云鬟道:“既然是殺人命案,若沒有兇,是無法定案的,大人自要派人前去河里打撈,等撈上來,便能驗證你說的是真是假。”
阮氏出張畏之意,目左右看,鄭盛世見狀,忙也跟著問道:“阮氏,你快些回答。”
阮氏道:“我……一時慌隨意拿了把刀子,并沒仔細看。”
韓伯曹松了口氣,鄭盛世便看云鬟,卻見思忖了片刻,忽地說道:“大人,我還有一個法子,可以驗證阮氏是否是真兇。”
鄭盛世神一振,笑道:“是何法子?你快說。”
云鬟上前,低低這般如此說了一遭兒,鄭盛世眉開眼笑,連連道:“有趣,有趣,本倒是沒想到。”說著便招了兩個捕快過來,也吩咐了幾句。
那兩人離開,頃刻回來,一個手中拿了一把匕首,一個竟抱了個原本放在公差房中用來習武的假人,便立在了公堂之上。
此刻底下百姓,堂上捕快,見狀都驚奇非常,不知到底要做什麼,指指點點,議論紛紛。
鄭盛世含笑看了云鬟一眼,便對阮氏道:“你拿著這把匕首,就當這假人是那楊老大,你就按照當日你行兇之時做所,在他上刺來看看。”
阮氏變,那捕快早匕首塞在手中,阮氏如烙鐵,本能松手,匕首跌在地上,發出當啷一聲。
鄭盛世挑眉道:“咦,你居然連握都不敢?”
阮氏聞聽,急速了兩口,終于上前又把匕首拿了回來,戰戰兢兢起,來到那假人跟前。
鄭盛世道:“手吧。”
阮氏看一眼那假人……雖然只有頭,子跟四肢,并無眉眼,但是被捕快舉著,仍有些嚇人,極緩慢地抬手要刺,手卻拼命抖個不停,試了幾次,都無法刺落。
韓伯曹見狀,心中約有些明白,忙道:“大人,這豈非兒戲?這假人又非真的楊老大,阮氏刺不下去也是有的。”
云鬟道:“一個假人尚且無法手,何況是楊老大一個活生生的真人在跟前兒。”
阮氏聽了這句,咬牙落淚,幾乎哭出聲來。
云鬟道:“阮氏,你是不是在為誰人頂罪?”
阮氏原本瑟瑟發抖,聞言道:“不是,是我罪有應得,是我!”
云鬟皺眉,阮氏話音剛落,忽地撲到假人上,信手刺過去,一邊捅,一邊兒哭道:“是我,是我該死……是我殺的!”
只是畢竟力弱,胡捅了七八下子,雙膝一,便跪倒在地,捂著臉哭起來:“真的是我,判我死罪罷……”
云鬟見如此,心中著實無奈:雖然有救人之心,奈何這人并無自救之意。
正無言以對,忽地見韓伯曹看向堂外,神有些異樣。
云鬟見狀,隨著轉頭看去,卻正見到人群中有個影子轉,慢慢地走了出去。
云鬟心中一,來不及多說,忙轉追了出去。
后鄭盛世連兩聲,卻已經去了,鄭盛世無奈,起轉了出來,看看地上阮氏,又看看那被扎的假人,卻見上面“傷”雖多,只卻都是淺淺地破了皮子……并沒扎的很深。
鄭盛世看看那假人,回頭道:“有些古怪,韓捕頭,你看……”誰知一抬眼的功夫,卻見面前空空如也,竟沒有韓伯曹的影了。
云鬟急忙追出人群,見那影子快步在前而行,仍舊戴著一頂氈笠,看不清臉容。
連追了兩條街,漸漸來至一條狹窄的巷落,云鬟看著前方那人略有些窄的肩頭,眼前便浮現那日在橋上所見的綠人,不由道:“春紅姑娘。”
前方那人聞言,猛地剎住腳步。
半晌,才慢慢地回過來,緩緩抬頭,氈笠底下,紅嫣然,雙眸勾魂,竟正是胭脂閣所見的頭牌春紅。
此刻巷子并無他人,四目相對,春紅竟并不驚慌,反微微一笑:“小哥兒,又見面了,原來那日,你果然并不是急去的?”
云鬟道:“你如何竟來聽審?”
春紅道:“你先說,你為什麼會找到胭脂樓去?”
云鬟也不瞞,便將派人跟蹤過阮氏的話說了。
春紅笑道:“我還以為是告訴你的呢,原來是你這小哥兒弄心機。你倒是有心……只是為了他們兩個糊涂鬼忙什麼呢?”
云鬟道:“我并不覺他們糊涂,只覺著他們無辜而可憐。”
春紅面鄙夷之,道:“你覺著人家可憐,人家可不要你的可憐呢。”
云鬟只覺得話中有話,便道:“如何不可憐,明明是一對恩夫婦,卻擔了并非他們所犯的罪名,竟要生死離別……”
尚未說完,春紅已經切齒道:“什麼恩夫妻,呸!你覺著他們可有般配之?”
云鬟一怔,春紅自知失言,因笑道:“總之,如今這樣兒,只是他們自找的,小哥兒,此事也跟你不相干,你且別多管閑事了,且識相些兒,改日你來樓里,姐姐自會好生招呼你。”向著云鬟拋了個眼,轉去。
云鬟上前一步,道:“你既然跟阮氏是舊時相識,如何竟要這樣害?”
春紅收了笑,復回頭瞪向云鬟。
云鬟道:“你們既然是認得的,阮氏又找過你,自然知道犯案的是你。方才在堂上你也看見了,寧肯自己死也不肯供你出來,你竟還在此貶斥他們,覺著他們乃是自找?若阮氏也是如你這般自私之人,早就把你供出來了,他們夫妻依舊可以平安度日……只可惜他們不似你這樣鐵石心腸。”
春紅眉頭皺蹙,雙眸圓睜,正要說話,忽然看向云鬟后。
云鬟微驚回,卻見是韓伯曹不知何時來到,正看著春紅默默說道:“你回去吧。”
春紅終于倒退兩步,又看著云鬟,冷笑道:“你什麼也不知道。”這才轉離開。
腳步聲逐漸遠去,只剩下云鬟跟韓伯曹兩人對峙。
韓伯曹道:“謝公子,你如何不肯聽人勸?”
云鬟道:“我只是想無愧于心罷了。”
韓伯曹笑了笑:“寧肯搭上自己的命?”說話間,便往前走了過來。
云鬟本想后退,卻又生生止步,韓伯曹走到跟前兒,云鬟本年紀小,在他跟前一比,便更見瘦弱了,就如一只鹿兔面對虎狼似的。
韓伯曹垂眸看,道:“你還沒回答我——寧肯搭上自己的命,也要無愧于心?”
云鬟道:“韓捕頭這是要挾我麼?”
韓伯曹并不否認,寒聲道:“如果是呢?”
云鬟一笑,心底忽然泛出許多昔日的景象來。
龍門風雨之中,白樘曾說:“……不過是有所不為,有所必為。”
昔日在京,盧離案件后在刑部養傷,巽風跟任浮生來探,當時任浮生曾說:“若你是個男孩兒便好了,能同我們一塊兒,跟著四爺……”
那時候出神,自以為這是句玩笑話,遙不可及。
忽地想起昨夜的夢:那是第一次在京穿男裝自在走在街頭,提著抱魚燈跑一起,然而心底的無忌痛快,竟無法言說。
今日清晨起之時,想起曾夢見的什麼,心里還有些微微慍惱,可是現在,卻已豁然開朗。
不悔上公堂作證,也不悔事來至這般田地。
心底仿佛有一很小的火苗,還在隨風搖曳,卻畢竟是一點。
云鬟抬頭道:“昨日捕頭對我說過那些話后,我的確是有過退之心。然而,倘若明知黑白顛倒而不發聲,明知草菅人命而假作無視,只怕此后我一生也不得安寧。——不錯,我不想再茍且生,也不想任憑黑白不公,我只想真相大白,也想要盡我所能,無愧無悔。”
韓伯曹眼底出幾分驚疑之,頭微,竟未出聲。
云鬟道:“原本這些,不該我來手,這是衙門公差們本該行的事,也是捕頭本該的職責。前日我聽人說,韓捕頭其實很有能為,這兩年來多虧有你,百姓們的日子才算能過。然而倘若為捕頭都不能公正,反而罔顧律法,踐踏人命,我竟不知我所的是何地了。”
韓伯曹頭幾,他著面前這雙毫無畏懼的清澈雙眸,雙拳微微握。
良久,方啞聲道:“你……休要我。”
云鬟淡淡道:“我并沒有迫誰的意思,只想見這人間公道,天地良心罷了。”
正在此刻,忽然有人笑道:“咦,原來你在這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