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可園之中，曉晴送了茶之后，便同珠兒跟旺兒一塊兒退下。

三個人來至觀荷堂，林嬤嬤正在廊下喂那兩只貍花貓，見他們都出來了，便問：“怎麼也不在留個人兒里頭伺候著，就都跑出來懶了？”

曉晴便把云鬟吩咐的話說了，因道：“我看主子好似有什麼正經大事要跟周先生說呢。”

珠兒道：“先在外頭游逛了一上午，難道話還沒說完？還要特意回來商量呢？”

說著懟了旺兒一下，問道：“你是在外面跟著的，你說說看，倒是有什麼事兒？”

旺兒笑道：“能有什麼事兒？”忽然心頭一，就把那紅衫男子丟了銀子，他們幫找回來的事說了一遍。

林嬤嬤三人聽聞又有事故兒，忙留神聽，又不都贊嘆。

曉晴拍掌笑道：“痛快痛快，得虧是你們跟主子在場，才討回這個公道來。”

珠兒也道：“我的乖乖，是那許多銀子呢，若換做我，丟了的話我也要去尋死了。”

林嬤嬤啐了口：“才出正月多久？就張口就死呀活了的，大吉大利。”

那兩只貓兒吃飽了，就在腳跟上蹭來蹭去，喵喵地著撒。林嬤嬤笑道：“又蹭我一子。”

旺兒琢磨了會子，卻道：“說起來，咱們主子可真真兒是能耐人，若不是跟著他，我也不知道，世間竟有這樣頂頂聰明、簡直像是神仙似的人呢。“曉晴跟珠兒對視一眼，便笑問：“又怎麼說？”

旺兒掰著手指頭，說道：“從起初主子來到這兒，先是幾句話就點破了王娘子跟張三郎的事兒，那烏篷船上楊老大之死，你們大概不知道，我卻是跟著跑來跑去，最知道的，然后就是徐爺家里金行的事兒，接著就是戲班子小海棠被殺，再加上今日，你們瞧瞧，哪一件兒不是主子的能耐？照我看，若不是主子，這些稀奇古怪的事兒跟案子，只怕如今還破不了、世人也還不知道呢！”

旺兒因是跟著云鬟出的，對這些案件自最是清楚，心里已經對云鬟敬若神明，偏偏云鬟又是這個相貌、，更是視若天人，一旦說起來，便眉飛舞，打心底里出敬服。

曉晴便得意起來：“這話說的在理兒。可不就是的呢？除了我們主子，別人也是不能夠的。”

珠兒笑道：“你們兩個一唱一和，竟把主子吹到了天上去似的。”

旺兒道：“那也是真的有能耐，咱們才能吹得起呢。晴姐姐我說的對不對？”

曉晴點頭笑說：“對極了。兒真甜，怪不得主子去哪里都帶著你。”

旺兒便撓著腦袋笑了起來。

林嬤嬤見他們說的興起，便也不管，又去看那天井里的荷葉長的如何。

這幾個人正在閑話，忽地門上老仆李叔跑進來，見林嬤嬤在，便忙道：“林大娘，外頭有個人拖著兩個孩子找上門來，也不知是怎麼了，我問，只是哭個不停，也不肯走。”

林嬤嬤道：“哪里來的什麼人？”林嬤嬤因是有心病，聽有人尋來，不由有些心跳不安。

李叔搖頭道：“哭的怪可憐兒見的，說是要找咱們哥兒呢。”

林嬤嬤心詫異，便對旺兒道：“你去瞧瞧是怎麼了，仔細些。”

旺兒是個快心活的，忙便跑出去，后珠兒瞅了一眼，捂著笑說：“你們瞧瞧這旺兒小子，跑的顛顛兒的，像不像是那小哈狗兒？”

曉晴笑啐道：“好端端地，就你埋汰人！”

珠兒道：“我這是夸他機靈呢，哪里是埋汰，你就這麼護著？”

林嬤嬤卻揚首往屋里頭看，眼中出幾分憂慮來。

曉晴看了出來，便走到跟前兒問道：“娘是不是在擔心主子呢？”

林嬤嬤點了點頭，道：“這周先生，說來是不是有些跟咱們主子太親近了些？原先盤下了王家的鋪子，就在咱們隔壁，倒也罷了，誰知后來租住的屋子也在咱們家旁邊兒……雖然看著是個極穩妥的，可我這心里……”

曉晴見左右無人，便道：“您老人家別擔心，管他是什麼來頭，咱們主子卻是個世間最有心的，若有什麼企圖，自逃不出的眼去。”

林嬤嬤方笑道：“說的也是，我不過人老了，多心罷了。”又對曉晴道：“我不放心，你去門上看看，外頭來的是什麼人？”

曉晴去了半晌，便同旺兒從外進來，說道：“打聽明白了！”

林嬤嬤跟珠兒忙圍上來，便問究竟。

與此同時，就在可園的書房之中，云鬟舉手來，竟把周天水驚得微微變，忙站起來。

手中尚且端著一盞雀舌，卻再也喝不下。

周天水看看云鬟，又看看那茶水，急忙將茶杯放下，才勉強笑笑說道：“小謝……你這是？”

云鬟靜靜看他，雙眸之中也出幾分極淡的笑意。

周天水狐疑莫名，便又道：“罷了，我瞧著你仿佛也沒什麼正經事兒，不然，我就走了。”

他咳嗽了聲，頓頓足，便要往外而去。

誰知云鬟目視他的背影，輕聲喚道：“周兄。”

周天水腳步一停，回頭看。

云鬟忽地說道：“周兄，你的胡須歪了。”

周天水一驚，忙舉手了下頜，才笑說：“你、你又玩笑了。”

云鬟啜了口茶，輕描淡寫地說道：“是歪了，比上回相見，又高了一毫。”

周天水神微變，并不做聲，只是凝眸打量。

可園里人手本，如今又把丫頭小廝們打發了，這書房外越發寂靜，外頭庭院，竹筒中水滴跌落的聲音都十分清晰。

云鬟將杯子團在掌心，又慢慢道：“其實周兄的易容之十分高明，就連陳叔久經世故的人，也沒看出異樣，周兄不必忐忑。”

周天水深吸一口氣，扭頭要走，卻又止步回，腳下一跺，反而走回桌子旁邊。

他居高臨下地盯著云鬟看了半晌，才擰眉低聲道：“那麼，你是如何看出來的？”

云鬟道：“我跟別人不同。”垂了眼皮，邊似是一苦笑：“周兄既然知道我，又同我相這許久，應該猜得出，我跟別人不同吧。”

過目不忘，對而言，是一種天賦之能，卻也似是一種沉重的束縛。

永遠無法擺，不管是喜歡的，不喜歡的，有時候縱然無意，也會看出其中的……破綻。

周天水握了握拳，面上出幾分微慍之，一按桌子，復又坐下，沉聲道：“你且說來我聽。”

云鬟笑了笑，薄胎白瓷杯子中，那雀舌浮浮沉沉，仿佛無聲訴說。

云鬟道：“最初，是在徐府見面。”

周天水一臉匪夷所思，哭笑不得道：“你說什麼？第一次見面你就看破了？”

云鬟道：“并不是，是在外頭‘殺人了’之時，我看出些不對。”

周天水疑端詳著。

云鬟含笑垂眸，目所見，卻正是那日在徐府水閣廳，當外頭下人嚷“死人了”之時，驚而回頭，目無意掠過廳眾人。

也正是在那一刻，這花廳數十客人，甚至連同戲臺上花解語跟其他小戲們，形態各異，種種形，都在眼底一覽無余。

也正是在那一刻，看見人群中葛二自顧自吃酒，面不改。

也看見戲臺上花解語神如常，舉止如常，只雙眸中出一若有若無的悲愴之意——當時回想到此事之時，還有些懷疑花解語，直到明白他著戲裝，無法進山殺人才釋懷。

但就在那同時，自也看見了周天水。

當時周天水正舉著杯子要喝，聽見這一聲之時，面上并無尋常客人所有的驚疑不定之，他只是眉頭微揚，角斜挑，反而是一種類似“饒有興趣”般的玩味表。

而當縣丞主簿等回到廳，宣稱外頭真的有人被殺了之時，云鬟正全神留意找尋葛二，但當邁步往葛二方向而行之時，卻自也看見了坐在旁側的周天水。

他也并沒有似其他客人一樣或跳或，卻是正盯著看，雙眸之中，微微有，面上表似笑非笑。

——他似乎早就知道云鬟會有所行，而且正期盼地等待著。

從那時開始，云鬟就知道周天水必然不止是一個店掌柜而已。

那他會是什麼份？

周天水有些氣虛：“可……可你是怎麼看破我、我的裝束的？”

云鬟點了點自己下頜，道：“胡子歪了，幾乎我每一次相見，周兄的胡子都跟上次不同。”

對別人而言稀松尋常絕無破綻，但對云鬟而言卻簡直驚悚——哪有人的胡子一天一個樣兒，胡須長的地方都跟上回不同。

周天水大窘，面上出尷尬之：“誰會留意到這樣的細微之？何況我已經很仔細粘在原了。”

他竟然認了，只是神有些悻悻地，仿佛覺著自己敗的十分可惜。

云鬟忍不住笑了：“另外還有。”

周天水氣不打一來，舉起杯子喝了口清茶：“請說？”

云鬟目移，看向他的手，慢慢說道：“周兄的手，細白的很呢。”

周天水一驚，將手往袖里了：“又怎麼樣？本老爺擅長保養。”

云鬟忍俊不，悄聲又道：“那……周兄的保養之可甚是驚人，如何連男子的結也都保養的不翼而飛？”

這話一出，周天水面上泛出薄紅來，忙舉手在頸下按了一按，把那領又往上扯了扯。

這一回，卻咬了咬牙，并沒做聲，只是蹙眉盯著云鬟，目里出又是惱恨又是不信之：“你果然……果然都知道了？”

云鬟搖頭道：“其實我并不習慣盯著一個男人細看，只不過有時候……會記住一些。原本我也不敢往別去猜測，可是……周兄可還記得元宵那夜放蓮花燈？”

周天水聞聽，如坐針氈：“放燈又怎麼了？”

云鬟張了張口，看著他有些焦慮不安的神，忽地心頭一，便垂眸道：“并沒什麼，只是……周兄在那夜十分高興。”

周天水略松了口氣：“高興又有什麼不對？”

云鬟道：“你當時就是太高興了，所以曾高高地笑了兩聲。”

周天水一怔，繼而變：“你、你的意思是……”

云鬟微笑道：“我當時不疑，為什麼一個看似穩重的中年男子，竟會有那樣奇異的笑聲？就類似是……”

周天水面上的紅越發重了幾分，忍不住又拿了茶杯來，低頭看了眼，猛地又灌了一口，口中喃喃嘀咕道：“可恨可恨……竟給個小丫頭把什麼都看穿了，真真兒是沒臉再回去見人了。”

云鬟卻不笑了，只淡淡抬眸：“現在……周兄可以跟我說實話了麼？”

——周天水出現的時機十分的玄妙。

云鬟本來心無旁騖，更如自己所說，畢竟對方是個“陌生男子”，就算相有些親近，也從來是守禮守矩，哪里好死命盯著人家打量、搜尋什麼破綻？

只可惜不是尋常人。

那些破綻，浮浮沉沉，就如此刻杯中的雀舌，隨著水流踴踴躍躍而。

然后，是那日……從徐府回來，猛然的關于巽風的記憶。

當然沒有跟周天水說，年前帶著林嬤嬤等逛街的那天，正是周天水鋪子初開那日，經過店門，從那半掩的門扇里看進去，曾看見過一道直的影。

彼時鋪子里線極暗，那影就似一道朦朧的剪影。

云鬟也未在意。

但就在想起了雨中那人是巽風之后，一切都迎刃而解。

再然后，卻是……在蘭亭，見那紅衫男子之后的路口，那驚鴻一瞥白駒過隙的影。

萬千蘊秀，品貌端莊。

那個人是……白樘。

原本還可以假裝對于巽風的記憶錯不實，但當看見白樘的那一刻，心底已經涼。

自以為死遁離開京城，居這偏僻之地，此事做的不痕跡，無人能知，卻怎知道，竟仍是逃不有心人的天羅地網，明察秋毫。

周天水猶豫不答。

手中的茶幾乎都涼了，云鬟捧起來，又喝了口：“是四爺命你來此的麼？周兄……不，或者，我該你一聲……‘周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