猝不及防,霍城往后一倒,正掙扎,頸間已多了一柄雪亮的刀。
他定睛看去,卻見是徐沉舟垂眸盯著,冷道:“就死。”
霍城啞聲道:“不是我殺人劫財。”
徐沉舟道:“是不是,到了衙門自有你說話的時候!”
正在此刻,聽到霍植大:“爹!”飛奔過來,撲在霍城上,死死抱著不放。
霍城顧不得頸間的刀,忙把霍植也抱住:“植兒!”
周圍巡街的捕快們聞訊趕來,見捉住的竟是死罪逃犯霍城,頓時一個個驚嘆咋舌,又紛紛贊揚徐沉舟:“徐爺能耐!連霍城都能捉到,大功一件!”
當下不由分說,簇簇擁擁,將霍城押回了縣衙。
徐沉舟回頭看著云鬟,目相對,終于轉離去。
云鬟嘆了口氣,卻見周天水走了過來,扇子敲在掌心,笑道:“已經拿住人了,如何還嘆氣呢?”
這會兒霍植因被捕快們推開,在地上嚎哭一陣兒,便發瘋似的沖進可園人。
半晌,霍娘子抱著良兒沖了出來,眼神晃,撲到云鬟跟前兒:“公子,果然找見我們家相公了麼?”
云鬟不知該如何開口,還是旺兒道:“方才已經被帶去衙門了。霍娘子別急,還是要再審訊的。”
霍植因見到方才捕快們擒拿霍城,就如群狼攻羊似的,越發泣不聲:“他們把爹爹抓走了!”
霍娘子驚心魄,忍著悲愴道:“謝公子,改日再、再來……”慌里慌張地抱著良兒,帶著霍植,往縣衙方向去了。
云鬟一聲不響,忽聽又有人問道:“謝公子,霍城、霍城的確是殺了我父親的兇手吧?”卻是范小郎,此刻不再如昨日一樣怒火沖天,反而有些忐忑,目閃爍看著云鬟。
云鬟無法作答。
周天水著道:“怎麼?不忍心?就如你昨兒對我說的,只問心無愧罷了,倘若霍城果然不是真兇,這樣也是還他清白的大好時機。”
云鬟方道:“是啊,但愿……這一次真的黑白分明,水落石出。”
因這一宗“劫鏢案”,徐沉舟是從頭到尾跟著的,對云鬟所推理的等也是最清楚不過,所以縱然霍城被捉拿回縣衙,倘若徐沉舟能夠主持公道,霍城便應該無礙。
可云鬟心中仍是有些七上八下,竟不能安穩。
云鬟略一思忖,便索同周天水前來縣衙查看究竟。
正霍娘子帶著一雙兒苦苦哀求,想要探霍城。卻被幾個捕快冷言阻住。
只因明面上看來,畢竟是霍城殺了范捕快,所以眾公差自然同仇敵愾,對霍家并沒好臉看。
徐沉舟從衙門里出來之時,正看見云鬟下車,又見霍娘子哭著跪倒在地,徐沉舟略一思忖,便對邊兒一名捕快道:“們進去看看吧,只看好了別出事就。”
那公差這才應諾,領著霍娘子跟霍植良兒三個探監。
云鬟上前一步,問道:“徐爺,不知里頭形如何?”
徐沉舟道:“我已經將告知了鄭大人,不過看鄭大人的意思,并不肯相信。”
云鬟道:“鄭大人可要提審霍城麼?另外……還有張一闌跟那位鏢師,也要重新審訊才是。”
徐沉舟道:“這些我也都提過,然而看鄭大人的意思,像是有些不耐煩。只追問那兩箱子的東西找回來了不曾,讓我拷問霍城呢。”
云鬟聽了這幾句,心里一沉,徐沉舟笑道:“你不會是第一次知道這衙門的差事不好干吧?不然先前韓伯曹怎麼竟走了呢?”
徐沉舟邁步要去,云鬟道:“徐爺!”
徐沉舟回頭:“還有事?”
云鬟道:“倘若大人懶怠……徐爺、可不可以……”
尚未說完,徐沉舟已經會意,因說道:“你想讓我當那能死諫的諍臣?你看我從頭到腳哪點兒像麼?”
云鬟暗中握了握拳:“原來徐爺同我們一塊兒去查案,不過鬧著玩麼?”
徐沉舟笑著走前一步,幾乎同而立。
旁邊周天水瞧著,眼神里出一冷意,手掌心的扇子微微。
徐沉舟視而不見,只著云鬟道:“你該知道我為什麼會不辭辛勞跟你們去胡鬧,我哪里是為了破案,我只是想破……”目一寸寸下移,不言自明。
周天水一笑揚眉,微微抬手。
云鬟瞥見,便輕輕按住的手臂。
周天水轉頭看,卻見云鬟仍是波瀾不驚地看著徐沉舟:“好,算是我看錯了人。”
徐沉舟眼睛一眨:“是麼?那你原本當我是什麼樣兒的人?”
云鬟道:“我當是再荒唐無忌的人,也該有些未泯良心。”
徐沉舟挑笑道:“你果然看錯了,我原本說過,我都不知人心是何,小凰,你果然還是太天真了。”低頭笑盯了云鬟一眼,邁步自去。
徐沉舟去后,周天水咬牙切齒:“原本我是不能曝份的,然而方才,你為什麼要攔著我,先打他一頓又能如何?”
云鬟道:“打他一頓事小,若給四爺知道了,對姐姐只怕不好。”
周天水啞然,繼而笑道:“你竟這麼替我著想?”
云鬟又道:“且別這樣笑,給人瞧著甚怪。”
明明是個儒雅中年男子的扮相,一笑卻眼睛生輝,十分燦爛……當初就是在元宵夜里,周天水因十分快活,高笑了兩聲,笑聲清脆似二八……
周天水咳嗽了聲,果然斂了笑:“現如今怎麼樣,如何像是兇多吉呢?難道霍城果然逃不死罪?不過這死罪也要通過刑部審批……只怕四爺那邊兒是會看出破綻來的。”
云鬟低低道:“怕就怕在……這批文不是出自四爺之手。”天底下各州各縣的死刑公文雪片一樣,白樘縱然是天大能耐,也要一份一份細看,又哪里能顧得過來。
周天水言又止,原來忽然想起來,這一陣子白樘并不在京中,只怕果然管不到此事了。而之所以藏此,只負責一件事,其他的,原本不該手半點。
次日,鄭盛世果然提審了霍城,據霍城招供:原來當日,一行四人圍坐青石桌邊兒,果然是張一闌取水來喝,霍城雖只喝了一口,片刻卻覺得頭目森森,便不省人事,等到神智恢復之時,一睜眼,看見的卻是范捕快一刀將張一闌“砍死”——當時他自然不知張一闌其實并沒有死,只見同行鏢師“死”在地上,一時誤以為是范捕快想要劫鏢,當下拼命提刀相抗。
誰知一個失手,將范捕快殺死。
正當他發呆之時,背后張一闌卻又爬起,提刀向他攻來,口中道:“有人劫鏢!”
幾乎同時,那同行鏢師也了聲,見狀便也刀加戰團,霍城不知這到底是怎麼了,加上他藥未退,方才又同范捕快相斗耗費力氣,見張一闌刀刀狠辣,顯然當自己是“劫鏢殺人”的真兇,想要置人于死地,霍城無法,只得逃走。
誰知很快,便傳來他被通緝的消息,又因為殺死了捕快,所以會稽所有的公差都知曉此事,眾人無不切齒痛恨,發誓只要捉到霍城,便要為死去的范捕快報仇。
霍城知道自己一旦被捉,便是死罪難逃,甚至可能來不及堂審,就會被憤怒的捕快們殺死,故而霍城一直不敢面。
只因他知道韓伯曹是個明的人,故而鼓足勇氣,空私下見韓伯曹,本想跟他解釋清楚——誰知那時候韓伯曹正為春紅的事殫竭慮,哪里還能顧得上別人,又因先為主以為霍城殺死了范捕快,且知道霍城刀法犀利,因此韓伯曹一言不發,立刻先發制人,要將他拿下或者殺死,竟是一個字兒也不能聽他說。
霍城見勢不妙,不敢再多發一言,立刻果斷逃走。
霍城將這所有都供述了一遍:“范捕快的確是我所殺,只不過是因為我以為他殺了張一闌,起初我以為他是殺人劫鏢的兇手,后來想起……反而是張一闌,他明明被范捕快所傷,但醒來后卻一口咬定是我劫鏢,且張一闌跟范捕快并不像是中了迷藥的模樣,是以我思來想去,竟覺著他的嫌疑反而最大。”
鄭盛世擰眉聽完,便問道:“那劫走的兩箱子件兒,你藏在哪里了?”
兩邊兒捕快們也都冷冷地看著,霍城聞聽,越發心兒涼,倘若這鄭縣相信他的話,自然不會問出這句來了。
霍城便道:“大人,箱子不是我劫走的。”
鄭盛世道:“哼,刁民,看樣子不用刑你是不會招認的了。”
正在此刻,忽然徐沉舟道:“大人,既然霍城已經捉拿歸案,我覺著,很該也傳張一闌上堂,讓他們兩個對質,此案或許會另有發現。”
鄭盛世果然點頭,即刻命人前去傳張一闌,誰知那捕快去了半晌,回來時候,臉大變,竟道:“大人,我們去了張家傳人,誰知去了才知道,原來張一闌今兒早上被一匹驚了的馬踩死了!”
鄭盛世目瞪口呆,徐沉舟也吃了一驚,忙傳仵作,帶人親自去查看。
原來張一闌晨起上街,果然看見一匹馬兒驚了,不知怎地他似沒看見一般,直直便沖了上去,頓時被馬兒撞飛,頭在石板上,當場亡,此事周圍許多人都看得清楚明白。
徐沉舟暗中將張家搜了一遍,卻也仍沒找到當年贓。
鄭盛世聞訊,指著底下的霍城道:“混賬,這下你還能誣賴哪個?”
當下竟命先拖了下去打二十大板,打的皮開綻,幾乎昏死過去。
因霍城“供認”不出財藏在哪里,張一闌又死無對證,但范捕快一條命在霍城手上卻十分確鑿。
鄭盛世便命加速結案,趁著霍城昏厥,按了手印,打牢房。
不料,竟又因為此案是先前留案件,早就定了霍城死罪,請過刑部的,故而如今捉拿到了人犯,案又無“反復”,是以不必再請,只自行斬訣就是。
霍家聽說宣判,一家三口在縣衙門口哭的天昏地暗。
此刻因有些百姓聽說了,都覺著或許此案有疑,因此也不似先前那樣痛恨霍家了,也有的終于敢為霍城說幾句話,因道:“霍城先前是十分正直之人,所以鏢行里的名頭也最響亮,他絕不像是會殺人越貨的。”
也有的說:“倘若真的是他劫走了財,他又如何笨的再回來自投羅網,帶著寶貝遠走高飛豈不是好?”
范小郎因也聽那些捕快說了霍城供認的“胡話”,雖絕不肯相信,但是因為那天云鬟帶著他們四個在蘭渚山下“案發現場重演”,他已經察覺不對了,心里滋味異樣,沒了先前翻江倒海似的憤怒,反而地十分難過,不知是為了自己跟死去的父親,還是為了霍家。
這一天,日影有些奇異地昏黃。
徐沉舟來至可園,一路打量院中景,果然清新人,便嘖嘖說道:“當初我怎麼不知有這好去,不然早買下來了。”
旺兒笑道:“這可不,咱們會稽,整個兒都是徐爺的也無妨,唯獨這一塊兒,得留給我們主子呢,沒有這樣相襯的去,也留不住我們主子這樣的人。”
徐沉舟笑道:“哈哈,說的是,栽得梧桐,好引凰吶。”
說著來到書房,進,見滿室書香,云鬟坐在書桌前。
因近來天轉暖,上著一件淡天青的縐紗鶴氅,散散松松地,里面是白絹袍子,肩頭繡著一枝橫斜的含苞雪梅,烏發用天青緞帶束著,越發顯得人如玉,秀雅俗,通簡直挑不出一兒瑕疵。
徐沉舟道:“幾日不見,兒越發好看了。”
云鬟起相迎,置若罔聞:“徐爺是聰明人,大概猜到我為何請徐爺前來了?”
徐沉舟一袍擺,這會子,竟忽然覺著自己這捕頭裳實在糙不堪,沒來由竟生出些自慚形穢之意,便道:“知道,不過是為了霍城的事,他不日就要被斬,地方兒都選好了。”
云鬟道:“不知如何才能有轉圜?”
徐沉舟手指彈過膝頭一塵燼:“你想救他?”
云鬟道:“他若有罪,我自然一聲不出。”
徐沉舟道:“可惜這世道便是如此,并不是所有真相都能大白于世的。”
云鬟道:“徐爺明明可以幫得上。”
徐沉舟淡淡道:“我為什麼要幫?對我并無任何好。”
沉默片刻,云鬟道:“那徐爺如何才肯?”
徐沉舟瞇起雙眸,忽然道:“很簡單……”一句話正要出口,著對方清澈的幾乎映出自己倒影的明眸,徐沉舟頭一梗,終于說道:“你公門吧,似你這樣多管閑事的,了公門,自能說話,就不必再求別人了。”
云鬟并無毫猶豫:“好,我答應徐爺,這樣就可以救得了霍城麼?”
徐沉舟愕然,上次在韓伯曹門口他曾這樣提議過,當時云鬟一口拒絕,如今卻……徐沉舟問道:“為何你這次竟這樣痛快答應?”
云鬟垂眸:“不過是‘有所不為,有所必為’。”
徐沉舟蹙眉看了半晌,忽然笑道:“我真是越來越對你刮目相看了,小凰。”
云鬟起道:“霍城的命,就拜托徐爺了。”拱手垂頭,端端正正,深深作揖。
徐沉舟起之時,似笑非笑地說:“你放心就是了,這次我必不負你。索多告訴你一句:鄭老爺只怕留不久了,我已得了機消息,咱們這地方將得一名新兒,聽說來頭不小,就是不知是黑是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