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過后,衙門里發生了一件事,原本的典史程先生因年老多病,向衙門遞了辭呈,同時也向白清輝遞了一份薦舉信。
程典史親自來了衙門一趟,面見白清輝。
兩人在書房中談了良久,后來云鬟才知道,程典史親自向白清輝薦舉為新任典史,并且請白清輝同他一起向刑部推舉。
典史一職所選,本有數個渠道,有從出貢生里選擇錄用的,也有從縣衙雜職做起、格外出而擔當的,也有本地鄉紳等聯名推舉的。
當初程典史便是因在縣衙當書吏,才被提拔到此一職上。
對縣級的典史等不流的職位,只需要有衙門員舉薦信做保,備本人履歷,竟吏部審核批示之后,便可塵埃落定。
倘若不是因為知道云鬟的真實份,只怕白清輝早就毫無猶豫地即刻跟程典史聯名了。
只因他深明其中,故而有一宗顧慮,竟不能答應。
誰知程典史見他猶豫,竟著急起來,便道:“謝小史是我所見過的最出的年后生,聰慧機敏、善于斷案不說,且天生心地清明,絕不是那等邪見私之人,若是有他擔當本地典史,乃是我城的一大幸事,百姓一大幸事,大人何故還猶豫?以他之能,若只留在我縣,已經是極屈才的了。”
程典史因年高,脾氣向來是極好的,更不曾跟人著急過,此次因誤會了白清輝不想用云鬟,竟忍耐不得,纏著白清輝坐了一個時辰。
等云鬟得知此事的時候,吏部的批文已經下來了。
程典史興高采烈,親自將吏部的任命文書送到云鬟手上,笑道:“我終究做了一件兒最想做的事兒,也算是心愿圓滿了。”
而云鬟看著那朝廷的正式名冊書,耳畔“嗡”地一聲,目發直。
原本在縣衙當差,實則是因為先前被徐沉舟所要挾,不得不而已……或許心里也是想做一點兒事的。
可當時不過是個閑散的文吏,來去進退自如,并不在朝廷冊,也非正式員。
但是現在……又是怎麼樣?竟然不知不覺中了朝廷的正式命?
程典史見臉似有些驚慌,因知道素來的為人是平和低調的,這差事落在別人上,自然都會喜歡,可對只怕不一樣。
程典史便忖度道:“你心里莫非不愿意麼?可知我便是擔心你如此?之所以瞞著你跟知縣大人行事,就是想讓你無從拒絕。”
云鬟越發怔忪,程典史嘆了聲,道:“哥兒,可知我曾跟縣令大人說,你是我所見過的最出的年?你若不進公門,才是暴殄天。”
云鬟驚問:“此事……知縣大人也知道?”
程典史點頭道:“若不是知縣大人跟我一塊兒推舉,吏部又怎會如此順利便批示了呢?”
云鬟的心怦然跳,程典史道:“我是要退了的,可有你當本縣推,我退也退得安心痛快,因為知道你必然比所有人更出,將來或許……”
程典史打量著面前的“年”,如此清雅不俗的相貌氣質,卻偏偏又是七竅玲瓏的心思,或許……將來的天地,并不僅僅只限于這一方小城而已。
程典史笑道:“好了,不管你是怨也好,是喜也罷,你畢竟還年輕……而我已經是這把年紀了,我心里知道,我所做的,是這輩子所做中,最正確的一件事了。”
抬手在云鬟肩頭輕輕拍了拍,道:“以后若得閑,還去找我說話,可使得?”
云鬟忙斂了心神,躬行禮道:“這是自然了,典史慢走。”
程典史笑了兩聲,點點頭,才自去了。
程典史去后,云鬟呆呆地看著面前的任命冊,忙轉去尋白清輝。
此刻白清輝正跟縣丞商議事,見云鬟匆匆而來,便停了口,云鬟本想等他們說完,便站在門口,只行了一禮。
白清輝打量一會兒,便同縣丞低語兩句,縣丞因起告退,臨出門時候,便笑對云鬟道:“恭喜小謝榮升本縣典史,可喜可賀。”
云鬟一僵,不想他竟也知道了……或許這會兒已經滿縣衙的人都知了,只得按捺還禮。
縣丞去后,云鬟拿了任命冊子進,見無人,便開門見山問道:“大人,這個到底是怎麼回事?如何程典史竟說是大人你寫了……”
白清輝早知道的來意,看了一眼那命冊,靜靜回答:“是,的確是我親筆寫了舉薦書。”
云鬟咽了口氣:“大人……”
云鬟不知白清輝到底是怎麼了,他是最清楚底細的人,雖然假死逃生,改頭換面,一切都天無,但畢竟有最致命一點兒,——不是男子。
縣衙的差事,若是當個消遣做來,也還使得,如今真了朝廷命,雖是個沒品級的,倘若將來有些差錯……那、恐怕就已經不是自己一個人的事了。
白清輝見眼中出憂急之意,卻仍是波瀾不驚的,淡淡道:“你放心,不會有事。”
云鬟哪里能放心的了,搖頭道:“大人,你何苦這樣做。”
白清輝道:“我原本也是顧慮重重,并不愿意答應程典史,只是他……有一句話了我。”
云鬟抬頭,白清輝道:“當時他誤以為我不肯用你,便說……以你的品才干,若不能公門,不能為民請命,便是暴殄天,你若當差,才是本地之幸,百姓之幸,也是……朝廷之幸。”
他停了停,又道:“你可還記得那桃花傘的案子里,我們夜探張府,張小左說的那一番話?他說……若我早來本地就好了。”
云鬟自然記得,只不懂他為何此刻提起。
白清輝道:“當時我說,人善惡,不是由員決定的。然而若是一個好,卻是能判定善惡,分明黑白。于這滔滔濁世之中,劈破一段清流。”
云鬟一怔,心里仿佛堵了些什麼似的。
半晌,聲音里出些艱,云鬟道:“可是大人,你明明知道,我……不行的。”
白清輝問道:“你是因過去的份覺著不,還是因為你……是為子而不?”
云鬟轉開頭去:“若是兩者都有呢?”
白清輝道:“你如何不問問自己,你究竟喜不喜歡如今這樣,——以你謝之名,不念過去,不畏將來,無懼無憂,只隨心如愿行事?”
云鬟聽了這句,雙眸慢慢睜大,向來安靜無波的人,眼眶卻慢慢發紅,眼底似有水。
——以我謝之名,不念過去,不畏將來,無懼無憂,只隨心如愿行事。
——判定善惡,分明黑白,于這滔滔濁世中,劈破一段清流。
云鬟竟無法回答,只是著白清輝的雙眼,他的臉在眼前,從清晰轉而模糊,卻又慢慢清晰。
云鬟閉了閉雙眼,輕聲問道:“大人,我……可以這樣麼?”
白清輝點頭:“你可以。其實不管是崔云鬟亦或者謝,我都知道、也相信你可以。”
他只回答了這一句話。
——很輕,卻重若千鈞;很簡單,卻意味深長。
心底眼前,仿佛有許多舊日的影子,雜無章地浮現上來,卻又紛紛忙忙地退了下去,那些曾深深畏懼的,躲避不及的,再痛苦不堪卻無法忘的,卻都似在白清輝的這一句話中,得了藉,慢慢地……塵埃落定下去。
云鬟抬手,在額頭輕輕過,含淚一笑。
其實直到此刻,心里仍是狐疑不安,但是這世間有這樣一個人,比自個兒更信任。
相比較江南那氤氳的年,北方的新年,卻過得如北風狂雪一般,著一暴烈和豪氣。
云州軍將幾百壇的燒刀子用車子拉到軍營,為慶賀新年犒賞三軍。
酒都是大塊兒切大碗盛放,酒也都是用海碗傾倒,世子趙黼親自陪飲,每個營都走了一趟。
三軍將士本就都知趙黼威名,先前跟花啟宗那一場更是讓他在軍中的威無可搖,見世子親自敬酒同飲,眾人越發喜歡。
孟驚鴻作為兵部派來的使者,見趙黼如此,他自然也陪著走了一圈兒,見趙黼這般灑無忌,渾然沒有半分子龍孫的矜傲,上到將士,下到守門的小兵,他竟都認得,且絡自在的寒暄招呼,那些將士們對他也是又又有些敬畏的,真真嘆為觀止。
是夜,趙黼因喝醉了,不想回王府,正隨便到那個將府中歇息一夜,王府里卻派了人來接。
趙黼只得乘車而回,果然晏王妃跟王爺趙莊正在廳翹首以、原來先前兩人都聽說他在外頭吃酒,晏王妃第一個就著急起來:“他的子還虛著呢,又在外頭吃酒,如何使得?”竟催著王爺去把他帶回來。
趙莊只得安:“黼兒是個有主見的,不必攔著他。何況他每年都要往軍營里去,都是慣例,那些底下的人也都盼著他呢,若他不去,反而不好。”
晏王妃捶著手道:“真是,從未見過哪個皇孫似他這樣兒的,再說平日里子好也就罷了,如今這個樣兒,還不消停,年紀輕輕的若虧了本,以后該怎麼辦呢。”
趙莊不由低低笑道:“你也說黼兒年紀輕輕了?如何那樣替他著急他的屋里人?你又說他子虛,怎麼先前他要罰那丫頭,你還護著呢?這會子往他屋里塞人,難道比喝酒能強些?”
晏王妃面上一紅:“王爺,你如何也幫著他?”
王妃自然知道趙莊指的是什麼。
年前那夜,趙黼因迷夢難醒,忽覺心心念念那人主鉆自己懷中,他畢竟正是氣旺盛的年紀,正不管不顧按倒行事,鼻端卻又嗅到一脂香氣。
此刻,雖仍囂不休,心里卻有些異樣警覺起來。
趙黼竭力睜開雙眼,燭火微中,當看清面前之人時候,大怒。
心就如從云端狠狠地跌在地上,盛怒之下,不由分說,一把攥住頸間,用力扔了出去!
原來這進來的人,正是流蘇丫頭,上只穿著胭脂紅的小,單薄襯而已,被趙黼如此無一摔,便跌落地上,一時竟起不了兒。
趙黼指著道:“下賤東西……”待要下地親自殺了,只因方才做了那場夢,又驚怒加,一時渾微微發,竟無法使力。
趙黼忙收聲,暗中調息了會兒,才咬牙道:“靈雨!給我死進來!”
此刻流蘇總算緩過勁來,知道不好,便翻爬起,跪在地上求道:“世子饒命!”
靈雨原本在外頭守夜,早聽了靜,忙披系帶來看,猛然見流蘇跪在地上,吃了一驚,又看趙黼滿面怒氣殺意,便也心頭一涼:“世子……”
趙黼道:“人進來,把這個下作東西拉出去,立刻打死!”
流蘇聽他竟如此干脆,嚇得失魂,靈雨也震驚道:“世子,這是為什麼?”
趙黼已經調息過來,上力氣也逐漸恢復,便將拳一握,冷道:“你是要我親自殺了不?”
流蘇磕頭連連,淚落不止。
靈雨也慌張起來,知道他這話絕不是隨口說說而已,當下忙命小丫頭們進來,把流蘇拉了出去。
卻不敢真的帶出去“打死”,只悄悄催人快去告訴王妃——一來因不忍,二來,畢竟流蘇也是王妃的人。
趙黼卻又了靈雨進去,磨著牙道:“聽好了,以后我的屋子,除了你之外,不許哪個丫頭進來,若擅自闖的,不管是誰的人,總之一概打死!”
靈雨只得諾諾答應,趙黼又道:“去備水。”
靈雨知道他要沐浴,才答應了要去,趙黼又吩咐:“只要涼水,不許添些熱的。”
靈雨嚇了一跳:他的子正是恢復之時,這樣天氣用涼水沐浴,豈不是不要命了?忙道:“世子……”
趙黼眼角微紅,冷冷喝道:“啰嗦什麼?還不快去!”
頃刻王妃得了消息,扶著丫頭來到,還未,就見靈雨退了出來。
靈雨忙上前,低低簡略說了端倪。
王妃又看流蘇只穿著單薄裳,因驚懼異常,又且冷,便僵跪在地上,著求救命。
王妃低低道:“你也忒下作了,又不是不知道他的脾氣,何苦就鬧得如此……如今惹了出來,我憐惜都難。”口中如此說,畢竟不忍,便人將帶回下院暫且安置,后來,因也不好再留流蘇在邊兒,只得將配給了一個門上小廝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