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天涼如水，江南的冬跟北國不同，那森冷寒意是骨而來的，這點趙黼早有會。

而此刻，他卻像是一只冬日里急撲火的飛蛾，撲棱棱地穿過那靜寂無人的青石板街頭。

兩個巡夜的捕快只聽見極輕的噠噠聲響，駐足看之時，卻見前方街頭上，刷地有一道黑影掠過，快的人看不清是人是鬼。

先前趙黼出了縣衙后，才驀地醒悟不知可園在哪個方向，正門子聽了靜，探頭來看，被趙黼一把抓住。

門子聽了問，忙道：“世子原來是想去典史家里麼？可園是從這里往右邊兒去，直走過了西倉街口，從題扇橋上過，然后就能看見很大的門首……”

趙黼將他放開，如一陣疾風，消失在這清冷幽靜，微微有些竹氣息的夜之中。

趙黼本猜測崔云鬟之所以消失的這樣杳無音信，必定有人在背后相助。

他算計過許多人，但最終目落在了白樘上。

可是，雖然從蔣勛口中早就知道白清輝被外放到會稽，他卻并沒就想，崔云鬟會也這樣湊巧的在會稽。

因為這看起來，本就是一萬個不可能。

若白樘知道云鬟在會稽，又怎會把白清輝放來此地？他明明竭力為崔云鬟“善后”，趙黼遲早會知道清輝的去向，難道不怕趙黼會由此懷疑？

后來跟清輝見面兒，趙黼旁敲側擊，白樘為了金鋪案件曾途徑此地，但卻不曾停留，連見清輝一面兒都不曾。

以白樘素來為人，這般，他也絕不會多到將云鬟的下落給清輝。

故而清輝會來會稽，只也是個巧合而已。

所以趙黼并沒疑心云鬟如今偏生在清輝旁，更萬萬不能去信。

卻只是想從清輝上探聽到白樘相關。

他又怎會知道，偏偏白清輝跟崔云鬟選擇了同一個水鄉小城，而白樘的他的確是的很——白樘果然并沒跟清輝有關云鬟的事，甚至在聽說清輝想到會稽之時，白樘雖然詫異，卻也并未加阻止。

對他而言，能做的已經都做了，至于清輝的選擇，他并不會格外干涉。

這就是所謂的“燈下黑”了。

……謝。

典史……

趙黼心底想到這個名字，這個稱呼，想起自己初來會稽，經過小藤花胡同，眼前所見的那一角墨青袍。

想到當看見他不期而至，白清輝瞬間的錯愕——只因他天生冷淡，所以趙黼當時才未看清楚他眼底那錯愕底下的一抹驚悸之意。

后來，他特意起了霍捕頭，地低聲吩咐。

如今趙黼才明白，當時清輝，是這姓霍的去給崔云鬟通風報信，避免讓他們兩人不期而遇罷了。

怪不得他前往余杭之時，格外冷淡。

怪不得在縣衙里說起崔云鬟，他會那樣回答。

怪不得看見趙黼去了現場，他竟強阻攔。——那時候，他說“典史在里頭……”，他竟正大明，當著自己的面兒瞞天過海！

以及當時那種眼神！！

還有更多，更多……

想笑，又想怒，最終織混雜，竟像是湖底的水草。

他疾奔過縣衙街，往前經過西倉街口，高高拱起的題扇橋在水面上，被河街廊上的燈籠映照，就仿佛半幽暗巨大地月。

橋上也是空無一人，趙黼匆匆而上，兩邊兒河道中水漾，有幾艘烏篷船停靠在岸邊兒，安靜的仿佛已經夢。

趙黼聽見自己有些抑的呼吸，急促的心跳，也看見從口中呼出的氣息，在這水鄉清寒的夜中幻化出一團白濛濛地淡影。

過了題扇橋，他發現自己有些迷了方向，遙遙地看見臨河廊下有兩個小孩兒正在點竹玩兒。

竹的音信嗤啦啦作響，火花竄，兩個孩子捂著耳朵正看，趙黼奔過去，抓著一個問道：“可園怎麼走？”

那孩子怔怔地，把手中的香頭往側一點，幽一點，卻如見了日。

趙黼深吸一口氣，扭沿河往前。

正在此刻，后的竹“啪”地一聲炸響，就仿佛有一團花火在他背后燃燒而起。

隨之便是孩子們的雀躍歡呼聲，聲聲耳，才讓他有些恍惚的心神……在剎那覺著真實了些。

河畔上的風越發冷，帶著些河水的微微腥氣，因跑的極快，他所經之，頭頂的竹燈籠無風自，芒一會兒明亮，一會兒暗淡，照的他的雙眸也時而明燦如星，時而鷙幽深。

很快便從沿河長廊過了，眼前又是一條十字街分岔路，趙黼深深呼吸，轉頭四看，終于又再前行，正急趕之中，猛地停了腳步。

袍擺往前一，趙黼站住了，半晌才慢慢地回過來，他抬起頭，看見有一盞燈籠在眼前高微微搖曳，映出模模糊糊的門首。

雙眸微睜，腳步往前，這一次卻走的極慢，一步一步往前，然后在門口站住。

風起他額前一縷鬢發，額頭竟然有些亮晶晶地，那是汗意。

——昔日為了拒親，春回天里穿著大兒的裳飲酒應酬，臉上都不曾有過一滴汗。

趙黼緩緩抬頭，看見門前匾額上的字跡：可園。

且說這一天，因白清輝早派了人來告知“貴客駕到”，云鬟又因先前了驚，因此一連幾天也并沒出門。

因年下了，徐志清又派人來送了一批年貨過來，云鬟讓陳叔看著安排，又挑一些東西給霍家，范家，縣衙的仵作孟叔等相識的人家兒送去。

而府，因珠兒有了孕，有些活計自不能讓做，又是年下，里伺候云鬟，缺了這樣一個的人，不免有些短缺，只是若現從外頭再找人，又不大放心。

于是只多忙了曉晴一個，一邊兒盡心伺候，一邊兒每日同林嬤嬤一塊兒，指揮底下那些小丫頭漿洗打掃等，幸而健手勤，又爽快伶俐，雖然一個人做了兩三個人的活兒，卻毫怨言也沒有，也甚是周全妥當。

這日因外頭陳叔在分東西，云鬟悶了兩日，便出門來。

小雪本窩在門前細草上，見往外，便也一搖一擺跟在后頭。

一人一鵝同來到廳上，云鬟往外打量，無意卻見林娘跟一個徐府的人在頭接耳的說什麼，神有些“詭異”。

云鬟掃了一眼，仍看底下小廝領年貨跟利是紅包，一個個喜氣洋洋地，看了一會子，心里才又略松快了些。

陳叔見在此，空進來，同稟明了發放年貨、以及對諸家的應酬，又道：“徐家今兒又送了這許多東西來，這次二爺卻不曾親自來，只是把這個給主子。”又商議回送些什麼等話。

云鬟將那上頭的一個錦緞匣子打開，看時，卻見是那日在徐記選的長命鎖，后來因恍惚中忘了拿，便點點頭。

又打開底下的，卻見竟是個翠的玉扳指，水甚好，最難得是，有一角里頭若若現的，仿佛有些淡山巒紋路，古樸雅致。

云鬟一怔，拿起來試了試，居然正合適，且那翠襯著凈白的手指，竟是十分之。

云鬟不由啞然笑道：“二爺可真是有心的很。”

陳叔才退了，林嬤嬤因走過來，也是滿面春風，見了云鬟，便道：“哥兒到里間來，我有話說。”

云鬟只顧打量那玉扳指，就把盛著金鎖的匣子給林嬤嬤，讓先給好生收著。

兩人往偏廳站定，林嬤嬤道：“方才徐家派來的人同我說了一件事。”

云鬟方問何事，嬤嬤笑說：“原來那徐家有個管事，因來過咱們府里兩次，不知為何竟看上了曉晴，便是托了那人來說，問行不行呢。”

云鬟詫異：“哦？這卻是好事，那管事多大年紀，什麼相貌？……什麼名字？”

林嬤嬤道：“方才他來送東西，哥兒你還沒出去看呢，不到三十的年紀，雖然是鰥夫，但是樣貌人品都是極好的，且也頗有些家。”

這徐府乃是本地第一號人家，他府里的管事，自然不同別家的，因時常走，地方上頭臉人都認得，也算是個有名有姓的了。

云鬟打聽了名字，心里回想，果然便記起有個“張管事”，大大地眼睛，濃濃地眉，方正臉容，中等材，人看著也似可靠……

云鬟笑道：“瞧著倒是不錯，只不知曉晴的意思，娘你問一問就是了。”

林嬤嬤得了首肯，當下興沖沖便回里頭去找曉晴了。

此后云鬟因留意此事，等回了臥房后，便詢問，誰知竟不見曉晴在跟前兒。

自打珠兒有孕不便，但凡云鬟在家，曉晴幾乎都守在旁，闔家里除了曉晴，另一個對云鬟形影不離的，便是小雪了。

云鬟左右打量了會兒，心想：“莫非是因那件事害了，躲起來了？”

半晌林嬤嬤回來，便嘟皺眉道：“那蹄子瘋魔了，還不等我說完，就一疊聲地嚷不嫁，我再說，就甩袖子跑了。”

云鬟詫異，林嬤嬤唉聲嘆氣：“我看子真真兒是野了。以后不知怎麼樣呢。”

云鬟笑道：“興許是害呢。”便不理論此事。

誰知到夜吃飯的時候，曉晴也仍不見。

因明兒便是年夜，外頭不由有些竹聲響，云鬟獨自一個吃了會兒，不免有些索然無味，便問道：“我一直聽他們說桂花酒好喝，且不比兒紅一般烈，記得今兒徐府送的里頭似乎也有？”

素日從來滴酒不沾，林嬤嬤本要勸，忽然想到已是年下，又一年到頭忙了這許久，就喝點子酒助興無妨。

于是便出外陳叔找了來，果然是一個細白瓷瓶，看著有幾分意思，上頭凸起的字跡，乃是“淺流霞”三字。

云鬟暗暗稱許，見林嬤嬤給自己倒，便說：“娘自去吃飯吧，我自己來就是了。”

林嬤嬤把燙酒的盞子預備了，不由抱怨道：“曉晴這蹄子到底躲哪里去了，這半晌不出來。晚飯自然也沒吃了……”

云鬟問道：“不會出府了吧？”

林嬤嬤笑道：“并沒有，我人看著呢。”這才出去自己吃飯去了。

當下云鬟自斟一杯，見酒淡黃，嗅之果然有桂花香氣，心里喜歡，試著淺嘗一口，卻覺著甜甜的，當下便慢慢地吃了一杯，竟覺著用。

因無人在邊兒，云鬟自斟自飲，不知不覺竟吃了三杯，方覺著有些頭暈。

心里一直犯困，便起回屋里要睡，誰知起之時，更覺暈眩，這才知道不勝酒力了，忙手撐著桌子，緩步往而行。

正要進屋之時，雙腳竟有些蹣跚，正搖晃，有人從后而來，地攙扶住了。

云鬟眨了眨眼，才看清眼前人，便笑道：“是曉晴啊。你……方才去哪里了？”

燭之下，曉晴見滿面酡紅，醉眼迷離，顯然竟是吃醉了，便道：“主子如何吃這許多酒？難道不知道自己不能吃酒的？我才離了這一會子……”念了兩句，忙又停住。

曉晴扶著云鬟到了床邊兒，令坐了，便俯替靴。

云鬟雖是端然坐著，整個人卻覺著眼前所有都微微傾斜，旋轉……不由嘿嘿笑了起來，曉晴正蹲在地上，見狀啼笑皆非，便起扶著，讓好生躺倒。

誰知云鬟冷不防往后一倒，曉晴一時沒掌住，頓時便也倒在榻上，正住了。

手過額頭，渾酸無力，云鬟垂眸看了看眼前人，又掙著舌頭，顛倒說道：“不用……，就讓嬤嬤給你找個、好人家兒吧，趕明年，也像是珠兒一樣，快些生個寶寶……不用像是……像是以前一樣……”喃喃地，不知是說不下去，還是口齒不清，合眼要睡。

曉晴本要起，聞言輕聲道：“主子，我不嫁人！”

云鬟略睜開雙眸看：“什麼……不嫁？你放心，會是個良人，總不會委屈了。我再……給你準備些好嫁妝，一定風風的。”

酒力漸漸發作，云鬟一陣陣犯困，眼皮不住合起來，口中兀自喃喃說：“不是妾……是正正經經、風風的……”

曉晴搖頭，緩緩起，凝視著面前正因不勝酒力迅速睡的恬靜容，喃喃道：“我要一直都跟著主子……”

的眼睛微紅，又有些略腫，輕輕捧起云鬟的手，這支手，修長，從手指都指甲，都著和明凈的玉，曉晴垂首，便在那手指尖上輕輕親了一下兒。

這一夜，云鬟睡得十分恬靜，大概是桂花酒的效用，所有的記憶都像是被甜香的酒意封存住了似的，整個人安然地沉酣而眠。

子就如浮在云端一般，自在輕快，偏五都變得極為遲鈍。

只不知為何，地覺著有一異樣，有種似曾相識的悉之，有些難以言喻的用，又有些無端畏懼……忍不住含混出聲，卻不知到底說了些什麼。

畢竟因酒力麻醉之故，意識復又混沌。

不知過了多久，忽然依稀聽見“嘎嘎”地聲響，的十分凄厲響亮。

云鬟起初還無法醒來，后來聽那聲幾乎近在耳畔了，才勉強睜開雙眼，模糊懵懂，不知如何。

正聽見門外腳步聲響，有人道：“小雪今晚上是怎麼了？如何總不安靜，快別吵了主子睡覺！”

小雪卻仍厲聲大，間或有“砰砰”的聲響，似在撞門。

云鬟勉強起，下地之時，只覺頭重腳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