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鬟扶了扶床柱，約想起昨夜是喝醉了酒。

搖搖擺擺地出了里間兒，往外將門打開，外頭卻是陳叔跟林嬤嬤兩人，陳叔正試圖讓小雪不要吵擾，但卻無濟于事。

門扇剛開，小雪就急不可待地沖了，雪白的大翅膀高高地揚起，這姿態，就仿佛是個要尋人打架的模樣。

只是才跳進門檻，忽地往前栽倒過去。

云鬟吃了一驚，俯將它按住：“小雪是怎麼了？”

林娘道：“我聽它了半宿了，起初還當有賊，你叔起來看了會子，并沒見什麼，如今更是離譜，跑到屋里來了。”

正說著，云鬟卻發現小雪的長頸之下，翅膀邊沿似有一點暗痕，在雪的羽上顯得格外醒目。

小雪平日里雖在院中隨意棲息，只不過這大白鵝很是干凈，且又喜水，是以上始終都是雪白的。

云鬟低頭細看，試著手指了，大驚，竟是黏黏的。

這會兒林娘將燈移了過來，三人湊近了看時，卻見竟是跡！?

三個人震驚之極，陳叔忙道：“是怎麼傷著了的？”忽然想到小雪鬧騰了這半宿，忙道：“莫非是有什麼東西跑了進來？”

林嬤嬤道：“又有什麼？小雪平日里對外面的人都極兇，有什麼能傷著它？”

有一次范小郎隨著霍植過來玩耍，因小雪第一次見范小郎，竟沖過來飛撲撕咬，范小郎雖會些拳腳，見這大白鵝如此兇悍，竟都不能跟他“一戰”呢，霍植攔著都不行，多虧云鬟出面開才。

陳叔思忖道：“莫非是有什麼黃皮子之類的？”

林嬤嬤先前在鄜州的時候，因素閑山莊在郊外，也常有些野出沒，也見過幾次黃鼠狼，知道此也是有些兇悍的，若是它傷了小雪，倒是有的。

云鬟因有幾分“宿醉”，頭正作痛，無法仔細去想，聽陳叔如此說，也覺有理，又道：“如何小雪直往我屋里撞？”

當下又驚起來，生怕這黃皮子跑了進來，陳叔同林嬤嬤兩人便，里里外外看了一番，并沒發覺異樣。

小雪因了傷，撲棱了會兒，卻不再往屋里掙，只長了脖子，轉頭往外看，里又尖了兩聲。

陳叔見狀笑道：“罷了，只怕是跑了呢。”又對云鬟道：“主子別驚著了，還是先睡罷了，我帶小雪出去。”

說著，便將小雪抱了起來。云鬟叮囑道：“記得給他上藥。”

當下陳叔抱了小雪出去，林嬤嬤屋里打量了會兒，對云鬟說道：“鬧得這樣，如何晴兒丫頭還不來？昨晚上我明明看回來伺候了的。”

云鬟依稀想到昨晚上模糊中似同曉晴說過“談婚論嫁”的話，還記得仿佛不愿，便道：“多半睡了，睡去，娘也自歇息去吧。”

林嬤嬤知道晚間吃了酒，便先去茶爐上取了茶，試著是熱的，回來給倒了一杯漱口，又吃了兩口，見云鬟靴上榻，自個兒才挑著燈籠退了。

話說眾人去后，云鬟一時再睡不著，如此翻來覆去過了許久，耳畔又聽見小雪在外頭了數聲，不由一笑。

如此模糊又睡了片刻，耳畔忽然聽到外頭有風聲響起，屋也涼浸浸地起來。

云鬟將被子裹了些，最終有些不住，便又下地來，要往那爐子里加些炭，誰知轉頭間，卻見窗紙上微微泛白，就仿佛天將明了般。

云鬟不由走到窗邊兒，卻見窗栓并沒上，因每每要開窗通風，想是昨晚上曉晴一時忙碌，忘了閂好，當下將窗扇打開，抬眼看時，又驚又喜。

原來此刻，外頭白茫茫地一片，起初云鬟還以為又是落了霜，細看來竟不是，屋檐上，假山石，地上到皆是，忽地一陣風旋過來，面上竟沁涼潤，竟是在飄雪。

云鬟大喜，也不顧關窗，將門扇打開便跑了出去。

此刻院靜寂非常，小雪因了傷，被陳叔圈住在屋子里，不許出來。因此院中更見幽靜了。

頂上的風燈隨風搖曳，灑下一團和的淺，照著廊下邊沿兒，已落了薄薄地一層白，十分均勻。

抬頭看時，天空灰蒙蒙地，仍有細碎雪花飄飄灑灑降落。

來了南邊兒，過了三個除夕，這還是頭一遭兒下雪。

次日早上，曉晴早起來伺候云鬟盥漱，林嬤嬤因問：“昨兒你是真惱了不？晚上鬧得那樣，你也不肯出來看一看？別的賭氣倒也罷了，如何竟不理主子了？”

曉晴驚問：“我哪里不理主子，昨晚又是怎麼了？”

林嬤嬤道：“昨晚上小雪不知被哪里來的野兒弄傷了，鬧騰了半宿呢。我本要揪你起來，是主子說讓你好好睡的。你敢真是睡死了不知道？”

曉晴尋思了會兒，怔怔說：“昨兒我伺候主子安寢，把茶都溫好了，因想著要換件裳，便回了我屋里，本想換好了回來的，誰知不知怎麼，裳還沒換，就困得睡著，早上醒來還發蒙呢，何曾聽見昨晚有什麼躁？”

林嬤嬤啞然失笑，方說：“那也罷了，必定是因為前幾日你忙里忙外，太過勞累也是有的，還好從此年下，要清閑些了。”又嘆道：“怪道哥兒不擾你，果然還是哥兒心細。”

曉晴聞言，抿而笑，又說：“娘別盡管說了，年下時候還要請客，迎來送往的，到時候還要又有一番忙碌呢。”

只因云鬟當了這個差使，每日里東走西走，本城從上到下，認得的人不計其數，有些“謝典史”為人的，又有些敬的，自有心來結。平日里的來往就極頻繁了，何況年下。

兩人說著，來到屋，卻見云鬟已經起了，正坐在床邊發愣。

曉晴忙上前，先給披了一件兒裳，又蹲下穿靴。

云鬟垂眸看著，忽然道：“晴兒，昨晚是你最后一個走的麼？”

曉晴手一頓，繼而道：“是我，主子喝醉了，是我送了上榻的。是怎麼？”

云鬟眼神茫然，抬手在下頜輕輕過，往上，又停住了，搖頭道：“沒什麼。”

曉晴松了口氣，笑道：“方才娘跟我說了昨晚上的事兒，難道真是黃鼠狼子不？總不會是個賊呢，又有哪個賊這樣不長眼，敢跑到典史的家里來呢？也不怕給縣衙的差爺們打死。”

云鬟見巧笑嫣然地，不再如昨兒般，便也一笑說道：“說的是。”

當下收拾好了，吃了早飯，便出門看雪，這會兒林嬤嬤正指使小丫頭們掃里頭地上的雪，云鬟便從往外而行，正飽覽景致，忽地想到小雪，忙又拐去找陳叔。

正行間，就見小雪一搖一擺地從廊下轉了過來，看見，便扇翅膀飛跑到跟前兒，只不過畢竟一只翅膀了傷，翅子略耷拉著。

云鬟俯，細看他的傷，見已經上了藥，倒也罷了，便著頭道：“幸好并無大礙，以后可要機靈些，別再吃了虧了。”

小雪似能聽懂，便昂著脖子，“嘎”地了一聲，仿佛應答。

曉晴因跟在后，見狀便笑彎了腰。

就在這會兒，外頭旺兒來報，竟說：“知縣大人來了。”

云鬟忙迎出來，到了前廳，正見白清輝自掃清了的中間甬道上走來，微微垂眸，似有些心事。

小雪雖仍跟在旁，可見了清輝，卻并不嚷，只有老老實實臥在門口。

兩人廳上坐了，云鬟問道：“大人如何這樣早就來了？”

云鬟自知道趙黼跟蔣勛來到縣衙，心中便猜兩人多半離開了，是以清輝才得閑，不由又低聲道：“可是’貴客’已經去了？”

清輝見問，看了片刻，方點了點頭。

云鬟聞聽，就仿佛卸下重擔，卻不便太過歡喜，卻不由笑道：“也是湊巧，我本以為今年大人無法在可園一塊兒過除夕了呢。這下子不用擔心了。”

清輝見雙眸明亮，竟有些意氣風發似的，心底那些話轉了幾轉，終于又緩緩了下去，也便微笑道：“說的是，我……也正是想來跟你說此事的。”

兩人說話之時，外頭仍有小廝在掃雪，云鬟心里松快，且因喜歡雪后景致，因便笑道：“我來此過了兩個新年，這是第三年上才下了一場雪，倒不知雪后外頭的景致怎麼樣，大人若是得閑，不如一塊兒出去走走？”

白清輝一怔，眼神便和下來：“好，我也正有此意。”

起之時，清輝垂眸，眼底方掠過一悒郁之。

其實清輝今早來可園，并不是為方才他所說之事，反而恰恰相反。

本來……他是來警告云鬟的。

昨晚上因蔣勛吃醉了，十分廝纏，顛三倒四地說起在云州之時、跟張可繁的相種種，清輝耐著子聽了許久，才恍惚覺著趙黼已經很長時間沒回來了。

好歹扶著蔣勛，將他安置妥當。清輝才來至外頭，因不見趙黼，便問底下人。

因先前趙黼打聽典史之事、而后卻又瞬間消失無蹤，那兩個捕快本就疑震驚，如今見清輝問，不敢瞞，便將來龍去脈盡數代。

清輝聽了，竟是前所未有的驚心膽寒。當下顧不得，也不隨從，自己忙忙地出了縣衙，一路也往可園而來。

從縣衙到可園，本并不長的一段路，清輝卻想了許多可能，這會子趙黼如何在可園大鬧天宮，云鬟又是如何驚懼慌張，統統都是犬不寧，天翻地覆的場景。

誰知來至可園，卻見大門閉，細聽，里頭卻寂然無聲。

清輝皺眉思忖片刻，舉手敲門。

半晌，那門上老仆才醒來開了門。清輝道：“方才可有人來過？”

老仆一愣，繼而搖頭道：“不曾有人來，今晚上只大人一個訪客。您找我們公子有事麼？我他們去傳一聲兒……”才要走，便被清輝攔住。

清輝猶豫了會兒，道：“里頭沒什麼事兒麼？”

老仆懵懂，又陪笑說道：“大人指的是什麼？今天發了年貨，晚上又吃了酒，大家伙兒都喜喜歡歡，睡得都格外早些。我聽說我們公子都破例喝了點子桂花酒呢。”說著，便呵呵地笑了起來。

清輝聽到這里，皺眉在心中飛快地思忖了一會子，便道：“既然如此，你不必稟報，我今日來之事，也不用對里頭說。橫豎……明兒我會再來，親給典史說明就是了。你去睡吧。”

老仆躬答應，又送了清輝出來。

清輝雖出了門，一時卻并不曾走開，來回踱步數次，忽然抬頭，像是想到了什麼，忙邁步往前而行，最終停在可園旁邊的周宅門口。

白清輝再次見到趙黼的時候，仍是在縣衙廳。

清輝坐在桌前，著趙黼一步一步從廳外走進來，他的臉有些古怪，讓清輝無法形容，也看不出到底是喜是怒，又仿佛只是一片風平浪靜。

但清輝知道那是不能的。

趙黼緩步走了進來，在清輝對面兒椅子上坐了，沉默片刻，才抬眼看他。

終于他說：“你什麼時候知道在此地的？”

清輝淡淡道：“剛上任不久。”

趙黼笑了笑：“哦？如何知道的？”

清輝頓了頓，不答反問道：“世子想要如何？”

趙黼瞇起雙眸，卻并不做聲，只是默默地盯著清輝。然后說：“所以……你知道我去錢塘，就一直替瞞？”

他的聲音仿佛帶著寒意，清輝仍是波瀾不驚：“是。”

趙黼道：“為什麼？”

清輝道：“世子第一次來縣衙之時，我心里也有一句話，很想問世子，如今終于可以當面兒請教了。”

趙黼若有所思地看著他，聽清輝道：“世子，不覺著你有些人太甚了麼？”

趙黼雙眉微蹙，卻偏笑了笑：“哦？你指的是崔云鬟？”

清輝道：“我一直想不通當初哥兒為何要投水，縱然外頭那些流言十分不堪，但那也不是的子，后來，我想起在季陶然家里，無意曾見世子跟以哥兒說話，我記得，當時的眼神。”

趙黼瞳仁又有些收，清輝道：“是為了避開世子，才寧肯選擇這樣決然的方式，這點兒，世子只怕也心知肚明吧。”

趙黼不語，似笑非笑。

清輝繼續道：“如今很好，世子何必又欺人太甚，連假死那般兇險之事尚能做出，世子如何不想想，若再不放，難道……一定要玉石俱焚，不死不休？”

聽到此刻，趙黼方道：“小白，你如今對我說這番話，是真心為了著想，還是為了你自個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