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天水對巽風從來有意，靠近過來把手一握，就知道他們兩個過過招了，巽風雖看著面無表，實則手掌正有些極輕微地戰栗。

見巽風不答，周天水心中驚疑，巽風從來都是個最沉穩的，這一代的八衛之中，他是氣質行事上最類似白樘的一個，怎會無緣無故地跟晏王世子了手？且看他此刻的模樣，竟仿佛還有些按捺不住，雙眸看似沉靜，其實已經有怒濤。

周天水不由抬頭看向趙黼。趙黼卻仍是那副不冷不淡似笑非笑的模樣，仿佛什麼也沒發生，又仿佛隨時都能迎接暴風驟雨。

趙黼瞥了一眼周天水，又看著巽風，竟道：“就像你方才所說的，你再不肯承認，從來也都是我的人，是別人或者是，不管如何費盡心思，依舊都只是我的。”

巽風眼神一銳，竟往前一步，周天水忙死死拉住他：“哥哥！”

趙黼一笑，還要再說，卻見云鬟也已出來，正在臺階上看著他。

趙黼挑了挑眉，便停了口，只著巽風的眼，帶笑道：“你若還想松筋骨，我隨時奉陪。”

云鬟道：“世子。”

趙黼笑著回頭，走到云鬟邊兒，忽然攬著的腰，低頭便在上淺淺一吻。

兩個人正站在門口，里頭的照出來，半明半暗，略有些朦朧，將兩個人的影剪得恰到好。

底下巽風跟周天水看著這一幕，神各異。

云鬟垂著眼皮，只默默地將趙黼推開，趙黼偏握了的手掌不肯放開。

正在這時，便見陳叔從外進來，見這些人都在院子里，未免有些詫異，卻因有事，便不及理會，只對云鬟笑道：“哥兒快來。”

云鬟道：“怎麼了？”

陳叔道：“橫豎你來就知道了。世子、阿風，周爺，你們一塊兒來看看熱鬧。”

因方才那一場驚險，周天水哪里還有看熱鬧的心思，只是有些擔憂地著巽風。云鬟也看一眼他們，便微微一笑，道：“咱們都去看看罷？”

巽風聽聲音著溫和，心里怎麼會不知道的用意。

幸而是夜之中，便慢慢地轉開頭去，垂了眼。

當下眾人從里往外，越走越聽見喧嘩吵鬧的聲響，云鬟起初還心神不屬，漸漸地不由也有些疑，本猜測是發生了什麼事，可是看陳叔的模樣，很不像。

一直到來到一重堂，忽地眼前大亮！整個院子竟明如白晝一般！

云鬟不由慢慢地睜大雙眸，仔細看去，卻見眼前這偌大的院子中，竟滿滿當當，放著有許多的子抱魚燈，有的放在地上，有的便挑在廊下、樹枝上，還有的被些孩提在手里，見了云鬟來到，便跑上前，笑著舉高，口中脆脆地說道：“典史，這是送給典史的！”

云鬟不解：“給……我？”

趙黼是最知道這子抱魚燈的典故的，——最初是他先前在京，把帶出來后之事。

后來年下，卻是徐沉舟那廝，送了一百盞子抱魚燈過來給云鬟。這件兒趙黼當然也知道。

是以跟白清輝說起的時候，還因為這燈而記下了一筆賬。

如今見滿院子的抱魚燈，還以為是徐沉舟故技重施了，正要打翻出醋壇子，猛地停了這話，不由也有些愣怔。

眾孩幾乎一人手中提著一盞，聞言雀躍笑道：“是給典史的。”

燈火輝耀，照的眾人臉上都一片明亮，孩燦爛天真的笑臉竟如此好看。

云鬟仍舊有些遲疑不解。

這會兒，卻是相識的一名地保出來，便笑著說道：“年下的時候，典史不是曾送了九十九盞花燈麼？這些孩子們記在心里，知道你這個，今兒是特意給典史送花燈的。”

忽地有個孩子道：“哥哥拿我的，這個花燈，是我娘親自做的，叮囑我一定要親自給哥哥呢。”

云鬟轉頭，卻見竟是霍良兒，手中果然也提了一盞樸拙可的子抱魚燈，高高擎起，盼著接。

云鬟猶豫著接了，正打量之中，便見本地一名甚有名的耆老走了出來，拄著龍頭拐杖，巍巍地，笑說道：“典史勿驚，這都是孩子們跟本地父老的一點兒心思罷了。這兩年多來，典史的功勞眾人有目共睹，你跟白知縣大人，向來為本地多有勞，前兒又遭了那樣的驚嚇，故而大家伙兒商議著，給典史送這吉祥花燈祈祈福，愿你災難，以后永遠的明吉祥。”

當初程典史要退，選著要推云鬟為繼任典史之時，這些知道的本地士紳、耆老們，一來因云鬟是個新來之人，二來，畢竟是年的很，雖然早聽說各種能耐事跡，但畢竟心里有個看不起的意思。

誰知道自從接手典史一職后，這年竟將所有都料理的井井有條，倘若是有離奇兇案，渾然不懼，竟跟白知縣配合無間，所有再可怕的案件都能迎刃而解，比如當初令滿城惶恐的鬼殺人案，以及近來戒珠寺的案子，經過程老先生跟至善禪師的口，也是人盡皆知。

這也罷了，最可貴的是，因典史負責的是刑獄、訴訟等事，會稽本是個偏僻而小的水鄉，百姓之間，最多的便是些類似“蒜皮”的瑣碎案件，比如鄰里糾紛，家中不寧，盜失竊等等……若鬧出去，都是負責料理。

竟也不怕勞煩，每每親臨調停，偏偏又目如炬，心底明白，所判所言，連最難纏的人也忍不住佩服。

是以這從上到下，滿城百姓都甚是慶幸激。

這耆老說罷，周圍的孩子們便齊聲道：“愿典史災難，明吉祥！”言稚語，極為悅耳人。

燈火盈盈，照著許多張天真的笑臉，每個人面上都是十分滿足喜悅的笑容。

這浮點點，笑語喧嘩，如真如幻，云鬟雙眸之中已經有淚滾落，竟是無法言語。

云鬟忍了淚，強打神，陳叔娘等招呼眾孩去，發月餅，散果子給他們吃。

孩子們將抱魚燈都放下，又高高興興地跟著去吃果子，有兩個孩子走在一塊兒，忽地其中一個大些的男孩子忽地說道：“我將來也要像是典史一樣，當個好，破許多許多案子。”

旁邊兒的孩兒也悄悄地說：“我也想做好。”

那男孩子笑說：“妹妹，孩子不能做兒。”

此刻云鬟打量著滿園花燈，想到眾人方才所說的話，心中又是欣，又是苦，翻翻滾滾，竟再也無法按捺，愣愣地站了半晌，便捂著臉在燈叢中蹲了下去。

趙黼本要去，忽地見如此，雖然無聲，可是肩頭不停輕，顯然是在哭泣。

剎那間，趙黼心頭竟一疼，想要去拉起來抱住，竟又不能，心口中像是堵著什麼，難的。

巽風跟周天水在后，一直看到現在，周天水便撒手，走到云鬟旁，想勸，又不知從何開口，自會能陪著站著。

趙黼正呆呆看著，忽地聽巽風說道：“無視的悲欣，折斷的羽翼，囚于一人牢籠，真的就是世子平生所愿嗎？”

趙黼猛地回頭，燈影中狠狠地看著巽風。

是夜，夜深。

一圓月浮在頭頂的青天之上，趙黼躺在院中，也不在意秋日重，枕著雙臂凝視那天際皓月。

他忽然想起，多年前，也曾是這樣一個圓月當空的日子，他模模糊糊地睡在京城的世子府庭院，聽著草叢中有蟲兒喓喓地，那時候，有個人從屋里搖搖晃晃出來，走到他邊兒，打量著他。

半夢半醒里，他留意到了，想醒來，又有些不能醒。這個人本是他所輕視的，并不曾放在心上，但是卻又知道，這個人對他而言，至關重要。

等他睜開眼睛，看著面前的季陶然之時，他說：“六爺夢見你了。”

季陶然不知道，他口中所說的夢，竟是何等慘烈腥的真實。

這個趙黼忽視著的、不起眼的季呆子……對崔云鬟而言，卻是至關重要的存在，所以對自己而言，也是至關重要的。

便是因為他，曾經……一切都不同了。

趙黼瞇起眼睛，覷著那一圓月，此刻天涼月淡，夜風微冷，他的上心里，卻仍是釋不了的一團兒燥熱。

正翻個，忽地見有個人從前頭過，似乎看見了他，便呆呆地駐足觀。

趙黼睜開雙眼，卻見竟是小廝旺兒，一眼看見他醒了，忙轉要溜走。

趙黼正不耐煩，見狀便喝道：“回來。”

旺兒雖從來敬趙黼，卻也知道這個主兒不好惹，何況珠兒私底下又耳提面命過，今夜本是路過，不合多看了一眼，不料竟惹中了。

旺兒心驚膽戰，卻也不敢違抗，只得頭腦地走了過來，又戰戰兢兢道：“世、世子殿下……”忽然想起對方是皇族，當下忙又雙膝跪地，道：“小人給殿下請安了。”

正要磕頭，卻聽趙黼道：“哪來的這些破規矩，你起來。”

旺兒只得小心翼翼爬起來，又不敢立刻走開，正懸著心，卻聽趙黼道：“我心里煩得很，你去拿一壇子酒來。”

旺兒一怔，旋即松了口氣，忙答應了聲，才要走開，又問：“世子想要什麼酒？是兒紅，桂花酒？竹葉青？我們府里都有……”

趙黼皺眉道：“啰嗦什麼？就……桂花酒吧。”

旺兒聽他要這個，差點兒要笑出來，原來這桂花酒有些偏甜，多數是子喝，或者那些不勝酒力的年公子，但卻哪里敢出半點兒笑意，忙低頭溜去拿酒。

旺兒卻是機靈，到了廚下，又拿了幾樣現的燒鹵、小菜當下酒，又麻溜兒地返回來。

在天井的小石桌上將各東西鋪陳好了，又倒了酒，旺兒垂手道：“世子殿下還有什麼吩咐？”

趙黼先吃了一口，甜香，臉上浮現一種悵惘之，當下也不做聲，慢慢地連飲了三杯才停住。

趙黼轉頭看著旺兒，忽然說道：“你在這里幾年了？”

旺兒掰著手指算了算，忙道：“有七年多了。”

趙黼想了想，一笑。便又問道：“那你覺著這兒好麼？”

旺兒眼睛一瞪，道：“這兒自然是最好的了。”

趙黼斜睨他：“怎麼說？”

旺兒忙低下頭，想了想，便說道：“不瞞世子說，我是個沒爹沒娘的，原先沒來可園之前，都在街頭上討生活，每日一頓飽一頓的，都不知哪一日就會不知怎麼就死了。后來……是老謝叔來了，收留了我，才算是活了過來。”

旺兒生怕趙黼不耐煩聽這些，說到這兒，便打量了一眼，見他似聽得出神，才又繼續說道：“再后來，兒跟主子也都來了，這日子便越發好了，主子又把兒許配了我，現在都有了小鯉了，我在街頭撿吃的那會子，哪里敢想到會有今日呢？”說到這兒，旺兒的眼圈不由紅了，忙抬起袖子去眼中的淚。

旺兒又笑笑說：“世子大概不聽這些，不過，世子問我這兒怎麼樣，這就是我心里的話。只不過，委實有點太好了，如今我半夜還常常驚醒，生怕自己是睡在街頭上……非要一兒跟小鯉魚才踏實。”

趙黼原本只淡淡地，聽到這一句，卻不由地眉頭微蹙。便低低道：“原來……你也會有如此覺啊。”

旺兒不明白：“世子說什麼？”

趙黼道：“沒什麼。”

旺兒忙又給他倒了一杯酒，趙黼道：“那、你覺著……你們主子怎麼樣？”

旺兒聞言，忙放下壇子，眼睛一亮道：“我們主子？說起我們主子，那可是無所不能，天神一樣的人。”

趙黼才要吃一口，聞言噗地一笑，停杯說道：“你還能吹牛的，怎麼無所不能，又怎麼天神了，你讓給我飛一個試試。”

旺兒因知道趙黼跟云鬟“極好”，知道這是在玩笑，便陪笑道：“小人就這麼一說。打個比方就是了。不過我們家主子的確是一等一的能耐，世子就見今晚上那些來給主子祈福的老老小小就知道了，若不是做了無限好事，哪里得人如此打心眼里敬重呢？”

趙黼“嗯”了聲。旺兒因是個最知道頭尾的——云鬟一來本地就是他陪著，見趙黼似有傾聽之意，就把當初撞破鋪的幕，又破烏篷船案等……滔滔不絕地說了起來。

旺兒只顧說的盡興，眉飛舞道：“若不是我們主子，那吳老實跟他娘子兩個人哪里能活命？還有霍捕頭一家兒，哪里能似現在這樣好，那小海棠也是白死了，還有戒珠寺的那一件……我們常常說，世子是武曲星下凡，我們白知縣老爺是文曲星下凡，我們主子呢就是……”

趙黼又笑又是詫異，腮，道：“瞧你這唾沫橫飛的，噴了爺一臉，到底是什麼呢？”

“小人一時忘了，”旺兒又笑道：“豈不就是那小哪吒！”

趙黼大笑：“越發瞎說了。”

旺兒見他笑了，橫豎沒惱就好，便也跟著笑說：“因哪吒有那四頭八臂的化，很是能耐，我們主子料理本城事宜，也是一樣的能耐，故而大家伙兒都這樣說。”

趙黼聽到這里，才慢慢斂了笑，道：“這算什麼，換作任何一個男人，都是一樣的能干。”

旺兒原本不敢分毫忤逆，可聽了這句，卻忍不住認認真真說道：“說句世子不聽的話，這個真的是換作什麼別的人都不能夠的，就算再怎麼能，也是不如我們家主子的。”

趙黼不由微微惱怒，把杯子拍在桌上道：“瞎說，難道這許多男人都比不上？”

旺兒才知失言，忙翻跪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