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旺兒見惹惱了趙黼,忙跪地求饒,
趙黼盯了他半晌,才又皺眉道:“干什麼?起來起來起來!”
旺兒半信半疑地抬頭,先看了他一眼,想揣他究竟是玩笑呢,還是當真的饒恕了。
趙黼卻哼了聲,道:“才說的好好地,忽然變出這個模樣來,倒是嚇了我一跳。”
旺兒方知道他的意思,忙爬起來,道:“多謝世子不怪。”
趙黼自顧自又吃了一杯酒,舌尖上甜香可沁,不由讓他想起曾經歷過的滋味……一時竟有些忍不住想去找人。
趙黼長長地吐了口氣,搖了搖頭道:“罷了,的確是有些過人之。”想了想,又苦笑著嘀咕道:“倒也是的,六爺喜歡的人,又怎麼會是一般人呢。”
后面一句旺兒并沒聽清,但前面那句卻是明白了,知道趙黼有贊同之意,便不又得意起來,便道:“那是當然了,我還沒跟世子說呢,你也知道我們主子是這個模樣,這個,天人似的,偏又能干,可知道本地多名門小姐們都對他有意?前前后后已經有七八家來上門提親的了呢,都是些沒得挑的姑娘們呢。”
趙黼忍俊不,嘿嘿笑了兩聲,道:“這麼沒得挑兒,居然也沒定下一個,不是可惜了?”
旺兒道:“我們主子眼高,看不上也是有的,不過主子年紀還小,將來必然還有更好的呢。”
趙黼著下,又笑道:“那自然會有個最好的。”
兩人說了半宿,那壇子酒也都喝了,趙黼聽旺兒聒噪了半宿,心里已經滿滿地,便道:“時候不早,也該睡了。”
旺兒忙道:“我陪世子。”
趙黼擺手道:“不必了。”起負手,穿堂而去。
此刻越發夜深寂靜,趙黼從小游廊下經過,耳畔忽地聽見大白鵝嘎嘎了兩聲,他站住腳,笑罵道:“這畜生。要不是看在你有個好主人,這會兒早你投胎幾次了。”
當初他第一次來探可園,才進來這重院落,不妨一道白影沖出來。
黑暗里有些看不清,見那影子這般敏捷,還以為遇上敵人了,又是那種聞所未聞的“聲”,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不過是只白鵝。
本要將它一把掐死了事,只是他才來,便要殺生,一時竟然下不了手。
怎奈這白鵝已經認定他是侵之人,便勇撲了上來,又啄又咬,趙黼聽它聲極大,怕驚里頭的人,只得略用些力氣,就把白鵝拍暈了。
后來……這白鵝卻又醒了,竟嗅的他的蹤跡,便沖過來報仇似的撲擊門扇,趙黼氣惱加,彈了一塊兒石子,想再將它打暈,誰知竟然無效,反而因惱怒之下出手略重了些,竟傷來……于是自此更加結仇了。
自從他住進可園,每次見到他,小雪都要擺出對陣的姿勢,趙黼又要“屋及烏”,每次都給他弄得哭笑不得,可園也是飛狗跳。
陳叔見狀,只得先把小雪放進隔壁的院子里,免得讓他兩人……一人一鵝照面兒,就大鬧天宮似的。
只是小雪聽見他的靜,仍是要不甘示弱地上兩聲。
齒間桂花酒的氣息猶在,趙黼腳步挪,便往云鬟的臥房中去。
不知不覺間,來至的房門外,此刻月如銀,四野寂靜,趙黼抬頭看著面前閉的門扇,雙眸中似有明閃爍。
次日一早,云鬟遲遲才起。
同趙黼的約定之期已經到了,吃了早飯,云鬟吩咐曉晴:“去把陳叔娘都請來。我有話說。”曉晴尚且不知究竟,忙答應著出門,誰知轉之時,卻正見趙黼從門外走了進來。
今日他換了一件兒朱砂紅的緞袍,越發顯得面似玉,貴不可言,曉晴忙行禮,趙黼也不搭理,只走到云鬟跟前兒,便打量道:“昨兒睡得可好?”
云鬟著旁邊兒的書架,道:“多謝世子關懷,甚好。”
趙黼笑笑道:“我昨兒喝了一壇子桂花酒,都沒半點睡意,反而愈來愈神。你當初是怎麼喝了三杯便醉的?”
事雖揭穿了,難得他竟不當回事兒,如此泰然自若地提起來。
云鬟只當沒聽出來的:“難跟世子相比。”
趙黼點點頭,順著目看去,見那書架上各書冊,便道:“你都看完了?”
云鬟頓了頓,才道:“只看了一多半。”
趙黼忽然說:“在京那個魚燈,我并沒有帶去云州,只留在京中的世子府,這會兒也不知還在不在。”
云鬟不語。
趙黼問道:“你為什麼喜歡這個?……那姓徐的,又如何知道你喜歡?”
沉默片刻,云鬟才說道:“這些本是瑣碎事,無足輕重,又都是過去之事了,求世子不要再提。”
正說到這兒,便見陳叔跟林娘都來了,兩個人進了門來,雙雙行禮。
陳叔又問道:“晴丫頭說是有事呢?不知是什麼事?”
云鬟這才抬眸看向兩人,卻見他們的面上都有些忐忑之。
——原來自打趙黼來了后,陳叔跟林娘兩個旁邊相看,私底下難免有些言語,都說是趙黼對云鬟跟別的很不同,且他一個堂堂地世子,留在可園也不是長法兒,只怕……
所以今兒云鬟鄭重其事請他們過來,兩個人心里也十分掂掇。
云鬟面不改,道:“是有一件要事。從今往后,我就不在可園住了。這兒仍留給陳叔跟娘……”
還未說完,陳叔跟林嬤嬤都起來,紛紛道:“哥兒,這是什麼話?”
云鬟微笑道:“陳叔跟娘不必著急,我并不是去別的地方,只是跟著世子……去云州而已。世子待我極好,你們也放心就是了。”
趙黼在旁看著,眸沉沉,一言不發。
陳叔跟林嬤嬤面面相覷,林嬤嬤方焦急說道:“縱然真的要去云州,也要帶著人才是,我當然是要陪著的呢?如何說留下的話?”
云鬟溫聲道:“娘年紀大了,不便長途跋涉,陳叔也是,何況你們在這兒住的久了,已經習慣了,索就當這兒是家很好,何必再變。且珠兒也已經親生子,你們向來就如的家長般,若都走了,留一個,未免凄惶,不如互相照應最好。”
陳叔跟林嬤嬤還要再說。云鬟又道:“好了,這件事我已經拿定主意了,你們都不必多說。只管聽我的就是了,好好兒地把這里當家。總之彼此保重,以后……若有機會,大家還是能再相見的。”
兩個人急得變,可見言辭堅決,又不知到底如何是好。
正說到這兒,忽然外頭腳步聲響,是曉晴說道:“知縣大人來了。”果然說話間,就見白清輝出現在門口。
趙黼自始至終,也不,只時不時彈彈手指,扯扯袖子。
清輝進門后,同云鬟對視一眼,最后卻看向趙黼,道:“世子,可否借一步說話。”
趙黼笑笑起,對云鬟道:“你安排著,我去去就來。”
云鬟見清輝忽然來到,不知他想如何,想起昨夜巽風之事,又怕他跟趙黼也起沖突,不免盯著清輝看。
清輝會意,回頭道:“有幾句話而已,回頭找你。”
當下兩人便出了廳,來到外間兒,沿著廊下而行,趙黼問道:“小白,你今兒該不是來為我們辭行的?”
白清輝道:“世子說的很對。”
趙黼笑道:“那到底是怎麼樣呢?我著急的很,你且快說。”
白清輝站住腳:“世子前兒曾說,哥兒扮男裝,并非正統,是麼?”
趙黼點頭,清輝道:“可我覺著,世子所說的’正統’,未免偏狹。”
趙黼問道:“哦?愿聞其詳?”
白清輝道:“我覺著,這世間的正統,是正義昭彰,公理明白,有法有度。而能維護這份正義跟公理,依照法度衡量的人,才是所謂正統。”
趙黼眉峰一蹙,笑道:“說得有理,只不過,畢竟是兒……你該知道這在我朝是不容的吧?”
白清輝道:“世子的眼中,只覺著哥兒是兒,但我的眼中,卻覺著哥兒是本城最為出的典史……這個,只怕會稽城的男老,也是這樣覺著。”
趙黼想到昨晚那一場盛大的子抱魚燈會,便笑了笑:“雖說的不錯,但等他們知道了的真實份,只怕唾沫都淹了呢。”
秋風乍起,吹得前方那樹桿竹子簌簌作響。
清輝道:“那世子覺著婦好,花木蘭,秦良玉等如何?”
趙黼皺眉。清輝道:“子所能做的,有時候毫都不遜于男子,甚至比須眉男兒更出。”
趙黼抬手,輕輕地在眉間撓了撓,忽地笑說:“怎麼在你心里,崔云鬟已經能比得上婦好,花木蘭,秦良玉了?”
清輝道:“我并未這樣想,只是說,子做,甚至領兵統帥,都是古來有之且傳為談的。而且,我想跟世子賭一把。”
趙黼挑眉,眼底出幾分饒有興趣:“你要跟我賭什麼?”
清輝說道:“我想跟世子賭,哥兒,會做的比本朝許多男子更出。”
趙黼看著他鄭重其事的神,不由笑道:“你要跟我怎麼賭?放再去幫你,在這兒呆個三五年?”
“并非如此。”清輝搖頭,手懷中掏了一份冊子,“世子請過目。”
趙黼接過,低頭相看。
清輝說道:“這個,是吏部昨日送來的推銓選策令,要從天底下不勝其數的州縣之中,選出三十人為刑部推,哥兒便也在應選冊子中。天下典史,數不勝數,此次參與銓選的,不下三五百人,但選吏部推者,必須是優之又優。若是能夠從中勝出,是不是就說明比許多須眉男子更出?”
趙黼緩緩將冊子合上,抬眸看清輝道:“你想讓上京參與吏部銓選?你可知你在說什麼?畢竟……你不怕被認出來是兒?”
剛說完這句,忽地又道:“何況是從京城逃出來的,就算你有此意,你難道就篤定還肯再回去?”
白清輝道:“第一,畢竟這許多年過去了,哥兒的氣質容貌跟先前更大不同。第二,哥兒若不愿,我會同說。這個世子就不必心了。世子只說,要不要跟我賭一場。”
趙黼笑了兩聲,看著白清輝道:“小白啊,你可真是為碎了心,你可想過……若是白四爺知道了這事兒,怕要給你活活氣死?”
清輝道:“父親有父親的行事規矩,我也有我自個兒的。這便是我的行事。”
趙黼眼底泛著笑意,深深地看了白清輝半晌,便抬起手來,在他肩頭拍了拍,道:“你們父子……雖然行事不同,可真的都是……很讓我刮目相看的。”
清輝狐疑看他:“世子這是……答應了麼?”
趙黼笑道:“我不想問,你這樣心積慮為著想,是圖個什麼?你總該知道……你不能跟我爭。”
白清輝道:“我從未想過跟世子爭什麼。對我而言,只要看見哥兒自在,就已經足夠了。”他的語聲仍是淡而清冷,就仿佛半分都不曾摻雜其中,然而底下的深意,趙黼卻自知。
趙黼略斂了笑意,復深看他幾眼,抬頭看著這南邊兒翳的天際,眼神變幻莫測。
白清輝在旁相看,卻也拿不準他到底會如何回答。
兩個人回到前廳之時,正聽見曉晴哭道:“我要跟著主子,求主子了,不管去哪兒我都要跟著,別撇下我。”
林娘跟陳叔都無言語,娘正拿著帕子,默默拭淚,先前還好好地,乍然就說要走,任是誰一時也接不了。
云鬟見兩人回來,便站起來。
白清輝道:“哥兒你來。”云鬟看一眼趙黼,卻見他向著自己笑了一笑,那笑竟是意義莫名。
是夜,云鬟坐于燈影之下,正在出神,便聽得房門一聲響,有人走了進來。
云鬟還以為是曉晴,便仍是默然沉思,誰知那人走到后,竟探臂將輕輕摟懷中。
只聽那人在耳畔低低道:“別,讓我抱會兒。”又嘆了聲:“我總覺著,將來,會后悔今日之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