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京這段路上,云鬟極說話,多半只是閉眸養神。
趙黼雖在對面坐著,卻也不肯安分,起初還只是看,后來見云鬟似乎對周遭之事并不在意,便趁著車子一個搖晃,借機轉到旁坐了。
云鬟仿佛未曾察覺,只仍閉著眼睛沉思,趙黼見這般安穩,連白自己一眼都不曾,疑心睡著了,便轉頭盯著看。
卻見鬢清晰整齊,越發顯得臉容秀麗絕倫,五皆如同描畫出來般,目一頓逡巡,就落在那紅的瓣上,雖只是看著,心里卻浪濤起伏,不由地了自己的。
抬手按了按口,那又怦怦跳起來。
趙黼忙轉頭,不敢再看下去,只是呼吸卻又重了幾許。
正意神迷,忽聽云鬟道:“世子……當時為何會信我?”
趙黼一愣:“什麼?”
云鬟睜開眼道:“先前在客棧里,那艾老爺吃了白粥,并無異樣,那只一時也并沒有死,為什麼世子會信我?”
趙黼這才知道指的是此事,隨口道:“這有什麼?我只是知道你絕不會看錯罷了。”
“但……”云鬟微微皺眉,“人總有失手。”
趙黼見當作正經大事似的來問起,歪頭想了會兒,才說:“人大概總有失手,但是你跟我之間的關系不同。我雖然得罪了你,你雖然不理睬我,可是你卻能在這樣形下發現異常,及時阻止我喝那毒粥。對我而言,這已經足夠了。”
云鬟蹙著眉心:“世子,換作任何其他一個人,我也會如此。”
趙黼仰頭冥想片刻,說道:“我心里是什麼樣兒的滋味,也很難跟你說清楚,總之……我很喜歡就是了。”
云鬟無言以對,當下也不再追問。
車滾滾,不到晌午,眼見京城在。
云鬟心里不由悸,離京這許久了,再次回來,卻是以全然不同的份,竟不知迎接的,會是吉兇禍福?
尤其是那些曾認得的人,他們如今是什麼形,若再相見,可會認出?暗中深吸一口氣,袖底的雙手忍不住握了些。
不知不覺間,馬車便進了城,趙黼見始終不言語,心中暗暗計較,就說:“你進京住在哪里,就住在我世子府可好?”
云鬟道:“我自住客棧。”
趙黼道:“客棧里不免也龍蛇混雜的,很是不便,倘若再生出像是方才那樣的事件來,可如何是好?”
云鬟道:“多謝世子關懷,我先去吏部看一看,或許吏部自有安排呢。”
趙黼才要再勸,忽地馬車急停了下來。
云鬟猝不及防,子往前一晃,正撞在旁邊趙黼上。
趙黼出手如電,忙將摟在前,問道:“撞到了沒有?”
云鬟還未回答,就聽到車外有人道:“里頭是什麼人?還不下車!”
這聲音竟滿含怒氣,趙黼聽著不對,當即放開云鬟,道:“你別,我看看是什麼人這樣大膽。”
趙黼跳下車去,見到眼前之人時候,卻幾乎笑出聲來。
原本他還想進京之后,再隨意找京兆府或者三法司去料理此事,誰知此事仿佛非要落在他手里一般。
如今在他眼前的,竟是艾老爺的馬車,里頭地有些嗚咽之聲。
而旁邊站著的,不是別人,卻是老人,此刻的兵部主事隋超,邊兒幾個隨從都耀武揚威地瞪著車馬。
只是見趙黼從車跳出來后,隋超才驚起來,忙斂了怒氣,拱手行禮道:“不知是世子車駕,下魯莽了。”
趙黼掃一眼艾府的車,卻不見艾老爺的影,只是隋超雙眼發紅地橫在這兒,趙黼便問道:“隋大人,你是在做什麼?”
隋超飛快定神,道:“因舍妹跟妹夫定在今日會到京城,所以下親來接他們,誰知道……”
趙黼道:“誰知怎麼樣呢?”
隋超抬頭看向趙黼,目出不善之意:“敢問世子,是不是跟下的妹夫認識?先前還在同一家同福客棧里吃過早飯?”
趙黼索抱起雙臂,說道:“沒有錯兒。”
隋超道:“世子是不是給我妹夫吃過一碗粥?”
趙黼點點頭道:“是。”
隋超滿面悲憤,道:“我妹夫跟世子無冤無仇,世子如何竟要害他?”說到這里,艾老爺的馬車嗚咽之聲便高了幾分。
趙黼挑眉道:“誰害他了?是他自己說喜歡喝,拿了去的。而且他離開客棧的時候活蹦跳,所有人都是看見的,莫非出了事了?”
兩人才說到這兒,就見一隊巡城兵馬迅速而來,又有一名老人也風一樣席卷而至,竟是京兆府的蓋捕頭。
蓋捕頭原本是聽說兵部主事派人報說出了命案,便忙帶人來查看,誰知不期然正好兒遇見趙黼,當下又驚又喜,忙行禮道:“世子如何在此?”
趙黼笑道:“才回來,怎麼你也來了?”
蓋捕頭還未回答,不料隋超因見他兩個絡,便道:“是下派人去報了的。”
趙黼問道:“你因何報?”
隋超走到那艾府的馬車跟前兒,將車廂門用力一推,道:“因為世子毒殺了我妹夫!”
車廂開時,便聽得那哭聲越發大了,蓋捕頭忙走到車前,往看時,卻見里頭直地躺著一尸首,細看,卻是五出而亡!死狀有些可怖,自然正是艾老爺。
尸首旁邊兒跪著一名婦人,并一個丫頭,正哭得死去活來。
趙黼也跟著走了過來,笑道:“喲,果然是死了啊?”
蓋捕頭見他竟滿面不在乎,不由拉住了:“世子,如何還能笑?隋主事可是在告你毒死了人呢!”
趙黼說道:“不是我做的,有什麼可怕的,我還要告他一個老眼昏花,訛詐良人呢。”
隋超聞言,便悲怒加道:“世子雖然向來聲名不佳,但我素來敬重你是一位英雄,不料竟也是如此睚眥必報之人,只因我妹夫言差語錯,便要將他毒害,也忒歹毒了!世子雖然勢大,我拼了這條命,也要替我妹夫討一個公道。”
這會兒因馬車停在大街上,很快也圍了些看熱鬧之人,聽了這話,頓時議論紛紛。
蓋捕頭忙勸隋超:“主事大人,不可先妄下斷言,世子并不是這等人。”
趙黼嗤之以鼻,道:“你他只管說,不過是一個糊涂蟲罷了。待會兒真相大白,讓他哭著向老子道歉!”
隋超聞言,越發氣得要死過去。
且說眾人在外議論,云鬟在馬車里,聽趙黼一位高高在上似的口吻,心里暗暗著急,只不過以現在的份,倒是不好貿然出面。
正在猶豫,忽然聽趙黼道:“小謝,你出來,告訴蓋捕頭事到底是如何的。”
云鬟猛然聽他的是自己,不免震驚,這會兒因眾目睽睽,又有一名京兆府的捕頭,云鬟心中實在不安的很,一時竟有騎虎難下之。
箭在弦上,外頭許多只眼睛都盼著,那許多聲音嗡嗡然涌上來,不絕于耳。
云鬟閉上雙眼,深吸一口氣,心底想起白清輝臨行之言,他說:“索去看看能走到哪一步”,又道“愿君明如太……”
云鬟把拳一握,邁步下車。
這是京城,不是僻遠的小城會稽,這是京城,都有昔日悉的人,悉的影子,并不是曾對一無所知的水鄉。
但是自從出了車廂,下車之時,云鬟卻仿佛又了小城之中人人敬重的謝典史,那個看著面無表,謹慎寡言而明辨是非的典史大人。
在場的眾百姓,猛然見出來一個十分雋秀清麗的年,都覺眼前一亮,紛紛議論這是何方神圣。
隋超見了,先是皺眉,繼而瞥一眼趙黼……便淡淡哼了聲。
蓋捕頭睜大雙眼,見云鬟氣質非凡,便問趙黼道:“世子,這位是?”
趙黼道:“這是我新認識的,是進京來參與吏部銓選的,南邊兒的人。”
吏部銓選,蓋捕頭自然也是知道的,忙點頭道:“常聽聞南邊兒的人多半生得文弱,果然不錯。”又見云鬟年紀不大,卻已經有資格來參與銓選,心中不由有些狐疑。
此刻隋超冷哼道:“你是何人,有何話說?”
云鬟拱手,端正作揖后,方道:“在下謝,江南人士,隋大人既然已經報了,此事只該上公堂解決才是。”
不料隋超因見此事跟趙黼有關,且此人又是新近戰功累累,生怕進了公堂后,不管京兆尹還是三法司的人,只怕都要賣他面子,便執意要鬧大出來,因道:“是非黑白,在哪里說都是一樣的,又怕什麼?如今蓋捕頭也在此,苦主也在此,你若果然能說出個明白來,讓天理昭彰,人盡皆知,豈不更好?”
云鬟見他子如此固執,便點頭說道:“既然主事大人執意要求,也罷。只是我要說的真相,十分駭人聽聞,且跟大人的私事有關。主事可想好了。”
隋超冷笑:“我從無茍且私,難道還怕你?”
云鬟走到車廂旁邊,往看了一眼,道:“事的起因,便從這位艾夫人——也就是主事大人的妹子說起。”
隋超皺眉:“何意?”
云鬟看向車廂的艾夫人,正也抬頭過來,目相對,云鬟道:“這位夫人,乃是假的。真正的艾夫人,已經被他們殺害了。”
周圍眾人聞聽,均都轟然驚起來。
隋超也大驚,忙走過來,先往細細看了一眼,才斥說道:“胡說八道!是我的親妹子無疑,難道我還會看錯?你……你竟然當面胡說!是不是失心瘋了!”
云鬟不答,只是回頭,卻見趙黼站在側,真抱著雙臂,笑微微地看著。
云鬟這才又回過來,正道:“大人稍安勿躁,聽我將經過仔細說來。”
當下,就把船停滄州,如何看他們下船上船,如何看出異樣,那叭兒狗如何死了……后來滄州府發現尸,客棧里下毒等等,一一說來。
云鬟因在會稽歷練了這兩年多,對于理案件,十分練,在如此短的時間,要講明白這樣復雜的案子,實在不是一件輕松的事兒,且若有言差語錯表達不明,極容易讓聽者迷糊,然而口齒清晰,語言練達,短短一句話卻每每直中要害,竟是說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百姓們早驚疑議論起來,蓋捕頭不由拉住隋超,低聲問道:“這年說的這樣有來歷,隋大人,你可看清楚了?這位果然是令妹不是?”
隋超目中流狐疑之,聞言卻斬釘截鐵道:“我自己的妹子,我難道能認錯了?”因見蓋捕頭疑,便顧不得了,到車廂邊兒上,道:“阿妹,且節哀,你先下來。”
那艾夫人聞言,便果然下了車。
蓋捕頭在旁相看,面容里果然有幾分跟隋超相似,隋超又將這子上下打量了一遍,說道:“正是我妹子,不錯。”
因回頭又瞪向云鬟道:“你那推斷,不過是捕風捉影而已,何況你也說當時是夜間,必然是你看錯了。”
艾夫人也紅著眼說道:“方才這位公子的話我也聽見了,哥哥,你送我的那叭兒狗,我本來甚是喜歡,所以上京也要帶著,只是那一夜它不知如何發了狂,竟跑了出去,最后聽說是淹死了……并不知道是被人殺死的呢?或許是別的船上有人不喜歡它,便歹毒害死了,可知我心里已經極難過了,如今偏偏老爺也……他們又說我做了那些古怪的事,可見這一行,委實不該來……”說著,就伏在隋超肩頭,哀哀地又哭了起來。
圍觀人眾聽了云鬟的話,本正疑心此,忽地又見聲淚俱下,不覺又有些同。
隋超安了兩句,道:“我妹子屢次遭逢不幸,已經極為可憐,偏你們又一派胡言,必然是推罪責的狡辯之詞!謀害了我妹夫,又來誣陷我妹子。”
云鬟道:“既然如此,滄州府的尸如何解釋,我想大人應該先認一認尸,才好說這些話。”
隋超哼道:“一尸罷了,我妹子好端端在跟前,我為何要去認一無名尸首?”
趙黼皺眉之余,心中有些后悔,應該讓滄州府的人把尸首運來此,扔在隋超面前,且看他會不會閉。
誰知云鬟因見這艾夫人很有“有恃無恐”之意,且提到尸首之時,只是輕微變而已。
云鬟便猜一來或許這艾夫人吃定了隋超的,知道他絕不會跋涉認尸,二來……只怕他們用了什麼法子,讓這尸首就算在隋超跟前兒,隋超也難以辨認。
云鬟心下轉念,有些犯難。
這會兒圍觀之人越發多了,紛紛指指點點。
隋超見云鬟不語,便道:“怎麼,無話可說了?”
趙黼見狀,心里著急,便上前來說道:“好個有眼無珠的糊涂鬼,錯把個害了你親生妹子的毒婦看做親人,卻不聽好人言。你想知道這人的真假?很容易,你走開,讓我給你一試就知道了!”
隋超見他來意不善,似要手般,忙地護著艾夫人,怒道:“世子!你竟敢在天化日之下對一個婦人手?你、你實在是……令人發指!”
趙黼笑道:“別急,還有更令你發指的呢……”
不料正在此刻,卻聽得云鬟道:“不必世子手,便能辨認真假。”
眾人轉頭齊齊看向,卻見云鬟離開這邊兒,反向著人群方向而去。
此刻圍觀的百姓里,貴賤貧富皆有,又是京城繁華地方,圍觀者中,有一名富家子弟,手中便抱著團雪白的叭兒狗,正也眼看著。
云鬟向著那男子行了一禮,道:“勞駕,可否借這只狗兒一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