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趙世笑道:“好好,今日朕果然是大開眼界。”
皇帝打量眼前的地理圖,點頭又嘆:“這份才能,可當真是古今無雙。朕先前竟是小覷了你了。”
云鬟斂手低頭,道:“小吏不敢。”
趙世帶笑看了過去:“你是天生如此博聞強記,過目不忘似的?”
云鬟垂著頭,眼睜睜地看著汗滴從額頭臉上滴下來,打在琉璃地面上,從一滴連小小地一片,如湖泊般明亮。
里的疲憊之意骨而出,云鬟聽到自己恍然答道:“是……自來如此。”
趙世又大笑了幾聲,仿佛又說道:“眾位卿都看明白了?恒王、靜王……你們……”
皇帝的聲音涌耳中,卻又仿佛輕風一般掠過,渾然不。
云鬟竭力定神,想要聽清皇帝在說什麼,然而他的聲音就好像遠在天邊,越發飄渺,支零破碎的字句跳起來,說道:“還是黼兒慧眼獨……知能識賢……”
云鬟閉了閉眼,琉璃地面上模模糊糊映出一道影子,似曾相識,陡然驚心。
而皇帝又說道:“白卿……既然、那麼你……”
云鬟已無能為力去聽,只是盯著那道影子,眼前忽然閃現上京后,那令至為難堪的一幕,鋪天蓋地的黑暗襲來。
云鬟暈厥之時,趙世正在傳命,本是白樘離最近。
白樘腳尖挪瞬間,卻又生生停住,這一剎那的功夫,就見趙黼掠到跟前兒,將人半扶半抱了起來。
倉促中趙黼低頭看去,見云鬟臉白如紙,氣息奄奄,且鬢邊發都已經潤了,原本嫣紅的瓣竟也有些泛白。
他本有滿心的話跟念頭在口蠢蠢涌,然而見是如此模樣,那些念想卻在剎那間灰飛湮滅了。
皇帝趙世詫異問道:“這是怎麼了?”
白樘道:“想必是因方才一場殫竭慮,勞累過度,故而暈厥。”
趙世道:“既然如此,快傳太醫。”
王侍正傳旨,卻聽趙黼道:“皇爺爺,沒什麼大礙,既然已經風平浪靜,我即刻帶回去就是了。”
趙世挑了挑眉,目在趙黼跟云鬟之間轉了轉,方笑道:“也好,那你帶他去吧,等好了,得空你再帶他進宮來,陪朕說話解悶。”
趙黼去后,趙世回頭看一眼那完整如初的江山地理圖,搖頭笑道:“真是百年難得一見的奇才,我原先還當黼兒是別有衷,才對這年另眼相看,沒想到竟然真的是個罕見的俊才。”說著又回頭看白樘道:“這樣的人,足以進你們刑部了罷?”
白樘躬行禮:“皇上隆恩,自然是謝的榮幸,謝既有這份才能,若能用于民事,自也是萬民之福。”
靜王從旁笑道:“這也是本朝正當鼎盛,才得如斯俊才。很當恭喜圣上。”
恒王橫了他一眼,卻聽張瑞寧也笑道:“的確該恭賀圣上。如今武有世子,文又有白侍郎等俊杰,又新得一名后起之秀,果然是盛世赫赫,天佑我朝。”
趙世興致甚高,笑道:“都說的極好,朕心甚悅。”
因趙世畢竟倦了,眾人都告退往外,恒王因方才有些吃癟,便不理會靜王等,一徑先去了。
剩下靜王,張瑞寧,白樘三個且走且說。
張瑞寧因被方才那一幕震撼,此刻仍有些不能回神兒,便對白樘道:“白侍郎,如斯人才,是怎樣的出?他既然這般能為,又如何卻說被吏部除名?”
白樘道:“據說謝乃是會稽縣衙的典史,至于為何會被吏部除名,卻是因兵部隋超那個案子。”當下略提了幾句。
張瑞寧跟兵部最為悉,早知道隋超親妹之案,便道:“我只聽聞是世子手,還當世子果然有這種能為,不僅能帶兵打仗,還能細心如斯地破了奇案,原來是有個幫手,怪道世子對謝格外不同。若我得了如此之人,也要捧在手心里的。”
靜王道:“可也要恭喜白侍郎了,從此以后,刑部多了一名好手。”
白樘不語,張瑞寧道:“不錯不錯,只因為無心之失而削除了他銓選的資格,害得明珠從此蒙塵,我也覺著可惜呢,還好峰回路轉,是你的依舊是你的。”
靜王道:“何為‘是你的’?”
張瑞寧道:“王爺如何不懂這話,是他刑部的,自然就仍錯失不了。”
靜王大笑,繼而說道:“雖則這是一件大好事,不過,我知道天賦能為之人,未免多有些怪癖,這謝有如此異于常人之才能,還不知有什麼古怪呢,以后了刑部,就該白侍郎心了。”
白樘一笑,張瑞寧道:“照我看,既然是可造之材,倒是恨不得多一個是一個,管他有什麼怪癖,就如我們習武之人,若看見資質上佳骨骼清奇的,都恨不得收在麾下,好生調教打磨,若將來真的大有一番作為,于國于民于己,都是大利大幸大快之事。”
三人說著,便出了宮門,靜王因道:“我要去世子府一趟,這謝忽然暈厥,還不知怎麼樣呢,瞧小六急得那個樣兒,我倒要去安安才好。”當下各自作別。
這會兒天已近黃昏,靜王來至世子府,門上遠遠地看見,早往報知。
晏王趙莊先迎了出來,笑道:“你如何這會兒來了?”
趙穆看著兄長,也含笑說:“我是來為哥哥可惜的。”
趙莊道:“這是從何說起?”
趙穆攜著趙莊的手,便往而行,一邊兒就把今兒在宮的形同他說了個明白。
兩個人在廳坐了,趙莊凝神聽罷,半晌愕然道:“先前王公公來人,我還懸著心呢,本想一塊兒進宮,怎奈黼兒定要跟隨,我心想若我也去,未免有些太興師眾了。因此只是在府里等候,誰知竟會是如此?”
底下侍兒送茶,趙穆吃了口,又道:“我里說來,到底有限,比不得親眼所見一樣人滿心里震。連父皇那樣的人,也都被謝震住了。”
趙莊忙問:“可有沖撞之不曾?”
靜王道:“哥哥瞧我的樣子不就知道了麼?若有沖撞,我怎會如此。是了,如今他們如何了?”
趙莊道:“先前黼兒急急忙忙回來,又抱著人,嚇了我一跳,本跟著去看的,他卻不由分說推了我出來,說是并無大礙,自了太醫在看呢。”
靜王點頭道:“說來我倒是服了小六的,他慣常結這些奇人異士。這樣百年難得一見的人,偏偏給他撞見了。”
趙莊嘆息:“他那子從來有些古怪別扭,跟那些奇異之人氣味相投,也未可知。……其實不瞞你說,這謝,我也是今兒才照面呢,他是神不知鬼不覺地就把人弄了回來,我都不知是什麼來歷。唉,真不知他這樣,到底是福是禍。”
靜王道:“什麼是福是禍,自然是大大地福氣。”
兩人說了半晌,靜王便要去見趙黼,趙莊相陪著往,路上正遇見靈雨同另一個面生的丫頭,端著湯藥而行,見了他兩人,忙行禮。
趙莊問道:“這是要給謝小史送的?他可好些了?”
靈雨道:“回王爺,正是。先前才醒了來。”
片刻便來至門外,正聽見里頭趙黼說道:“你問那些做什麼?眼下就好生休養就是了!”聲音依稀出幾分不悅。
靈雨忙咳嗽了聲,道:“王爺跟靜王爺來了。”
屋才沒了聲響,兩位王爺才進,就見趙黼從里屋轉了出來,上前見禮。又吩咐丫頭道:“你們進去,伺候吃藥。”
靜王便問道:“他可好些了?”
趙黼不答,只神古怪問道:“四叔如何親自來看?”
靜王笑道:“我一來見他忽然暈厥,心里擔憂。二來看你著急的那樣兒,也不放心。”
趙黼瞥著說道:“四叔說什麼擔憂不放心,既如此,何必又在皇爺爺跟前說起呢?”
趙莊見他出言直撞,便道:“黼兒,你怎麼對靜王這樣失禮?”
靜王道:“哥哥別計較這些,我跟他慣了如此的。”又對趙黼道:“那日你說起來,謝是因為你的緣故才被帶累沒了銓選資格,我又聽說他是那樣別有心極有擔當的人,便不肯這樣的人才埋沒,因此才對圣上提起,誰知也是機緣巧合,竟很投了圣上的緣,非要立刻召見他……不過,若非我多了這,今兒又如何能見如此盛況呢?可知圣上多日不曾這樣開心兒了?”
趙黼嘆了口氣:“你們都開心了,你瞧累的那樣,只剩下一口氣了。以后這樣的開心兒再多幾次,只怕就死的快了。”
趙莊啼笑皆非,索不理他,只到旁邊落座。
靜王卻著趙黼,放低了聲音道:“說來也是怪異,就算是才,你對這謝小史,也有些關心太過了。”
趙黼片刻才說:“罷了,我對他如何關心太過都使得,只要四叔以后別再提就是了,不管是在皇爺爺跟前兒,還是別的什麼人跟前兒。”
靜王笑道:“好,你說的話,我自然要聽呢。以后再不提了如何?”
趙莊不免搖頭:“你太縱了他了,這樣如何了得?”
趙黼原本因靜王多之事,心里有些不用,然而見靜王一味謙和退讓,反讓他有些不過意,當下才將此事撇下。
靜王又問道:“謝已經好了麼?”
趙黼道:“才醒了。還要再養一段時候。”
趙穆道:“再養一養倒也好,不過,你先前也聽見了,圣上許他進刑部,白樘也在場,倒也不可一直拖懶著不去,畢竟白樘的子你也知道。”
趙黼皺眉道:“他不會去刑部。”
靜王詫異:“說哪里話,謝去刑部是圣上親準了的,金口玉言。再說當時我們可都在呢,莫非你沒聽清?”
趙黼低下頭去:“雖是聽清了,但此事我會再想法子……”
靜王忙走過來握住手,悄悄說:“你想什麼法子?你皇爺爺可正高興,且進刑部不是謝的心愿麼?卻是為什麼又變了主意?”
趙黼皺眉,他倒是有心說云鬟早答應了跟他去云州的事,然而這種事說出來,誰知靜王又會怎麼想法?趙黼便道:“四叔你也看見了,子弱,很不該去行那些勞心勞力之事,白侍郎又是個眼里毫無閑人的,一旦進了刑部,豈不是要給他……”
靜王眉頭蹙起,不知要說什麼。趙莊因聽見了,過來問道:“黼兒,是圣上決定了的事兒,你可別胡鬧。”
趙黼知道趙莊的,便笑道:“父王放心,我幾時胡鬧過了?”
靜王跟晏王兩人對視一眼,心頭不約而同地想:“不如問你幾時不曾胡鬧過的好。”
頃刻,兩位王爺去后,趙黼轉到室,見靈雨跟曉晴已經伺候云鬟喝了藥,依偎著床邊兒半坐,臉總算恢復了幾分正常。
趙黼揮手兩個丫頭出去,才到跟前坐下,道:“頭可還疼?”
云鬟道:“不疼了。”
趙黼將的手握在掌心里,低頭看著:“方才四叔來說的那些話,你都聽見了?”
云鬟道:“聽見了。”
趙黼抬眸:“那你……怎麼打算?”
云鬟同他目相對:“你為何不想我進刑部?”
趙黼淡淡說:“我從來就不贊同你如此,只不過是因沒忍住,才跟小白打了那個賭罷了。”
云鬟問道:“若我說,我想去呢?”
趙黼眼神微變:“為什麼?你是想借機離了我,還是另有所圖?”
云鬟道:“我只是……”
眼前驀地出現在吏部之時,那道被瞬間日掠過,映在地上的那道模模糊糊的影子。
當時吏部那人義正詞嚴地說明被取消銓選資格等話后,云鬟是真的相信了這一切都是出自“公事公辦”。
當趙黼出現在會館錦華閣下之時,有過一剎那的念想,覺著趙黼或許……但是那念想卻微乎其微,幾乎并未形便泯滅了。
不知為何,本能地知道趙黼子雖惡劣,卻不會在此事上背地作。
一直到在文華殿跪在地上,不知生死的那剎那,白樘從外進來,無意中看見地上那道模模糊糊的影子,無端竟想到吏部時候的景。
白樘不想進刑部?那些話都是白樘指使那位主事所說?
云鬟不能信。
所以在皇帝問能不能恢復山河地理圖的時候,幾乎忘了該怎麼回答,幾乎就索……被推出午門斬首,也是一了百了。
直到白樘說了那句話。——如何聽不出來?他是在暗示,只要接了皇帝的條件,便會許進刑部。
云鬟著實不懂白樘之心,然而在那一刻,忽然想要拼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