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白樘看過那案卷,回看來。
云鬟正因趙黼的話有些哭笑不得,見狀忙斂容正,深深低頭。
白樘方問道:“你對此案宗有何看法,且仔細說來。”
云鬟正了正肩,垂眸道:“是。”心頭略一打理:“回侍郎大人,這份公折之上,有兇犯孟千的數份口供,前面幾份供詞,言語甚是鄙。且提起被害者陳之時,皆都以’那婦’稱呼。從頭至尾,并未提陳的名姓。且……”
云鬟略一猶豫,抬眸看看白樘,又瞥一眼旁邊趙黼,方又定神,低低咳嗽了聲道:“且他起初并未招供的供詞里,提起犯案經過,說的是……‘并未弄那婦人’。”
在場的那幾個主事面面廝覷,白樘面無表:“然后呢?”
趙黼卻瞥著,了一,到底沒說出什麼來。
云鬟悄悄地松了口氣,又道:“后來他招供的錄狀之中,言語卻有些跟之前不同了,開始用陳的名字稱呼,且有一句說是’見頗有些姿,無法按捺,是以強’等話,案宗上記錄,這孟千乃是個做苦力的,這樣目不識丁之人,如何能說出’見頗有些姿’,’無法按捺’之類的話?倒是先前那幾分供詞才像是他的本,是以下覺著這份供詞有些不實,竟仿佛前后兩個人的口吻。”
云鬟說到這里,又掃一眼白樘,見他只是靜靜聽著,神莫測高深。
云鬟把心一橫,索又道:“按理說主簿負責記錄,自不會再替兇犯潤,若要潤,如何卻只在最后招供的時候手?所以下大膽推測,這兇犯孟千的口供,若非是別人教唆他說的,就是本不是他親口所錄,是有人憑空造,不管如何,這一份案宗,總歸是著蹊蹺,顯得不真不實。”
白樘聽完了,方又回頭對那些主事道:“你們聽了謝推府所說,意下如何?”
眾人彼此相看,點頭道:“聽著……倒似有些道理。”
齊主事大氣兒也不敢出,心中越發苦連天,白樘冷冷地看著他,道:“你也算是刑部的老人了,資歷所在,看低這些新進的,也是人之常,然而你最不該的就是……連你本該所為的職責都一概輕慢了。”
齊主事幾乎跪地,勉強道:“侍郎大人,原本是下一時疏忽了……”
白樘打斷說道:“為刑,拿的都是天下百姓的命,所擔非輕,定要自惕警醒才是正理,然而這一次的事,謝推府發現本案中的疑點,再次三番地請你重查,你卻賭氣不肯。你疏忽在先,輕怠在后,已經并非無心,反是故意職了,所作所為竟比所謂’疏忽’竟惡劣百倍。你如今尚有面目替自己開?”
齊主事心驚膽喪,無法出聲。
白樘喚來一名侍從,把齊主事帶下看押起來,又將案宗遞給他后的一名主事:“仔細查看,打回重審,再派專人盯看,倘若該縣有匿藏瞞報、職枉法之舉,決不輕饒!”
那人躬接過,自去料理。
白樘置完畢,又吩咐其他兩人:“將齊主事先前經手的案宗仔細查過!不許有半分怠慢……你們也都留神,已有前車之鑒,勿要步其后塵!”
那兩人戰戰兢兢,只得也領命而去。
云鬟在旁看著,不覺有些呆怔,原本以為白樘親自手,不過是若看出破綻,便發回重審罷了,沒想到竟如此雷厲風行,把齊主事都立刻關押起來了,又將這許多人申飭了一番。
云鬟想到前兒才進刑部,也多齊主事各引點介紹,卻不想他落得這個下場。
云鬟竟有些于心不忍,因道:“侍郎大人,齊主事雖然疏忽,可是、畢竟是一時賭氣……”
白樘回過頭來,道:“你想替他求?這一次,倘若不是我撞見了,你就此走開,他置之不理,那孟千豈不是枉做冤死鬼,到時候誰給他求?”
云鬟渾微寒,竟再也開不了口了。
白樘又道:“何況,我的話還尚未說完,齊主事職在先,難道你就沒有過錯了?”
云鬟一驚,抬頭看向白樘,有些茫然。
卻聽白樘道:“你方才說’要回到那能容你的地方去’,雖是于無奈一時賭氣的話,可也很不像是刑部推所為,你既然為,手中便握著正義公理,掌握他人命,如今遇挫,你只想賭氣退卻,可想到此后的事?倘若齊主事冥頑不靈呢?你又白白地走了,公理不得昭彰,人命也救不回來。”
云鬟這才明白他的意思,無言以對。
白樘又道:“既然不顧一切,賭上將來也要進刑部,如何竟這樣輕易就要退卻?既然如此,先前的不顧一切又有何意義?何況,如果真正明辨黑白的人都似你一樣退卻了,剩下的都是些什麼了,你可知道?明哲保自然容易,如何在激流之中迎難而上,剖白公理真相,才是刑之責,而不是為一時之氣,輕易撒手。”
云鬟微微戰栗,頭又低了幾分,低低答道:“是……”
趙黼在旁聽到這里,便才笑著說道:“侍郎大人,好了,是個簇新無知的人,哪里能跟經百戰的四爺相比,如今能做到這個地步,已經很人……另眼相看了,何況別的人也做不到所為的這些。如何只管數落,——你倒是也夸兩句呢。”
白樘淡淡道:“我正是因見做的不錯,故而更要嚴格些。”
云鬟聽到“做的不錯”,眼中便出幾分明亮來。
白樘卻又看向,問道:“昨日巽風同我說了你轉述之話,我一直想要再問你一問,據你所知,可還有別的不曾了?”
云鬟知道他說的是聯詩案,便道:“我只知……這或許是個懸案,且坊間,也自有謠流傳。”
當下便又將那“一首詩,八條命,怨怒死,案止”的話說了。
白樘思忖道:“怨怒死,案止,看來這是復仇殺人……”
當著趙黼在前,卻也并不再說別的,只囑咐:“你若還想起什麼來,便立即去尋我。”
又對趙黼道:“世子自在,下且去。”
趙黼笑道:“侍郎慢走。”
眼見白樘去了,云鬟就仿佛渾力,便長長地吁了口氣,不自抬手在額頭上抹了一把,自覺額頭有些汗津津地。
手還未放下,趙黼已經到了跟前兒,說道:“你又嘆個什麼?怕如此,他有這麼嚇人麼?”
云鬟道:“并不是可怕嚇人,只是四爺的行事,人欽……”
趙黼盯著,目不轉睛。
云鬟對上他的眼神,便停住了話頭,只問道:“世子如何卻在刑部?”
趙黼說道:“你進了這個厲害地方,也不知是好是歹,有沒有被人吃了,六爺不放心,故而來探,誰知道你不曾被人吃了不說,反還在咬人呢。”
云鬟想到方才他玩笑的那些話,不由又有些赧,訥訥道:“世子如何只是打趣我。”
趙黼道:“不是打趣,我不過是有些意外罷了。”
此刻見左右無人,他便湊近過來,低聲又道:“你的脾氣已經極古怪了,方才白侍郎又說了那些話,你可別認了真兒就聽他的。”
云鬟正道:“侍郎大人所說的自然是至理名言,如何不我聽他的?”
趙黼道:“你畢竟是個子……難道真的還要跟他似的留芳千古不?何況已是這般驚世駭俗,若再學會那個子,將來如何了得?”
想到方才在里頭痛斥齊主事那種氣勢,若有所思地嘖了聲。
云鬟心里想著,不好跟他一味地強辯。便噤聲不言。
不料趙黼又問道:“是了,我方才問你的話,你還沒答我。”
云鬟舉目看向別,左右顧盼了片刻,置若罔聞道:“世子探過了,也好去了吧?”
趙黼哼了聲,說道:“好不容易來了一趟,如何立刻就走了,你帶我去你的住瞧一眼,我看看是不是比世子府更好。”
云鬟止步,趙黼挑眉:“你那是皇宮?難道還看不得?”
當下只得領了他去,又問道:“曉晴跟阿喜不知如何了?”
趙黼道:“我昨兒看靈雨跟嘀嘀咕咕的,大概又在哭天搶地罷了。”
云鬟不由掛心,忙問道:“怎麼哭天搶地?”
趙黼淡淡道:“多半是一只跟著的主子忽然把扔了,新主子又琢磨著給配個小子,所以在那兒不樂意罷了。”
云鬟竟不知他此話是真是假:“配……配什麼!”
趙黼笑道:“反正留著也是沒用,且礙眼,不如打發了。”
云鬟皺眉道:“誰說沒用的。再者,他們是我的人,你不可替我做主擺布他們。”
趙黼笑道:“這口吻我倒是怕起來,若我真的替你賣了那兩個,你會不會也追究我的刑責呢?”
云鬟方嗤地一笑,此刻因走到房門外,便推門而。
因白日里不在此間,故而房間的炭爐都熄了,迎面又是冰冷寒氣。
桌上卻兀自擺著昨夜的茯苓糕跟那些果子之類,還有一個茶盅,里頭盛著半盞殘茶,是昨晚上想喝卻又覺涼了,就只放在這兒,茶盞旁邊,又放了兩枚冬棗核,只早上又忙著洗漱,且又不慣做這種事,因此竟無暇收拾。
先前忙,并沒留意,此刻帶了趙黼來,定睛一看,自己先覺著過不去,本遮住收了,卻知道他目如炬,只怕早看了個明白,何必蓋彌彰呢。
趙黼來回瞄了幾眼,果然道:“你這里,活一個……”忽地見云鬟面上不自在,便停了口,又著那些棗兒之類:“哪里來的?”
云鬟見他不知,便道:“是昨晚上部里的人送的。”
趙黼笑問:“是別人都有呢,還是單單送給你一個的?”
云鬟搖頭:“不知。”
趙黼一笑,回自坐在了,挑剔道:“這里哪里比得上世子府半分,偏你這樣自討苦吃。不過,六爺自疼你,待會兒我去跟白侍郎說聲,不如就送曉晴進來伺候,他應該不至于駁回我的面子,許了也未可知。”
云鬟忙道:“這不!”
趙黼哼道:“怎麼不?于你,于都好,不然我就賣了。”
云鬟道:“世子……休要來。”略頓了頓,方覷著他道:“其實我有一位同僚,勸我搬出去住,到時候就讓曉晴出來伺候就是了。……不知世子意下如何?”
趙黼聞言笑道:“搬出去,好啊……不知是什麼地方,可妥當?”
云鬟見他不提別的,心里略放松:“據同僚說是極妥當的。”
趙黼搖頭嘆息:“那敢好,只要你別在這兒跟個野人似的,怎麼都。”
兩人說了片刻,云鬟見時候不早,便出門。
趙黼隨口問道:“對了,你先前跟白侍郎說什麼一首詩八條命的?”
云鬟因把聯詩案的大概略說了,趙黼撇道:“原來那日你念的那首詩,是這個意思。”
兩人出了門,云鬟將門扇帶上,回頭卻見趙黼正著下出神。
云鬟道:“世子請。”
趙黼方回過神來,就對云鬟道:“被你一說,我倒是想起來了,這個蝴蝶的典故,我也是聽過的。”
云鬟一愣:“是紫蛺蝶?世子哪里聽過?”
趙黼道:“我記得……似乎也是這個時候差不多,我曾聽四叔提過,說是趙濤私下里養了那些古怪玩意兒,我也沒甚留意。”
難得他竟記得跟案相關的事,云鬟忙又問:“可還有別的了?”
趙黼了下頜,擰眉想了半晌,笑對道:“仿佛還有,只是一時想不起來,不過……”
云鬟道:“不過怎麼樣?”
趙黼道:“不過你若是親我一親,興許立刻就想起來了。”
云鬟沒好氣兒地斜了他一眼,舉步往外而行。
趙黼不不慢地隨之在后,如此將到前方廳上之時,趙黼忽口道:“啊,是了……”
云鬟生恐他又是作弄人,便只回頭看他鬧什麼花樣。
趙黼神古怪,言又止。
云鬟見他不似玩笑的,忍不住問道:“怎麼了?”
趙黼瞥一眼,道:“也沒什麼,許是我記錯了……恁久之前的事兒了,何況我的記又不似你一般好。”
云鬟端詳他半晌,問道:“世子只管說就是了,是怎麼樣,我自會參詳。”
趙黼慢吞吞說:“我只是忽然記起一件事,似跟這聯詩案有關……”
云鬟急又催問,趙黼卻又悄悄笑問:“你真的不親我一下?若親了我,或者就想的更明白了。”
云鬟見他仍是口沒遮攔,倒也不好轉走開,只低低道:“人命關天,不可玩笑。”
趙黼擰眉回思:“當時大概是年下了,恒王府不知怎地起了一把火,聽說圣上傳了恒王爺跟趙濤進宮申飭,我當時在靜王府吃酒,四叔聽說了這件事兒,才跟我提了趙濤養那些勞什子的話,說起那紫蝴蝶吃之類,后來又莫明說了句什麼‘郭司空’如何……想不開……還是怎地,又有‘做下大案’等……”
這自然是極要的線索,然而云鬟聽趙黼說什麼“年下,靜王府吃酒”,心里竟想起另一件事,當下臉微變,就轉過去,不再看趙黼。
趙黼苦思冥想回憶起來,喃喃道:“也可能是什麼別的,周吳鄭王司空司徒之類……畢竟我在這上頭并不留心,是了,這話是不是很要的?可有用?”
不料卻見云鬟低頭往前,自顧自竟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