廳肅然,氣氛張。
趙黼不由道:“你何必這樣,也不過是奉命行事而已。”
張振冷冷地哼了聲,云鬟卻看向趙黼,說道:“世子,下有個不之請。”被當面而斥,仍是神冷靜,不怒不慍。
趙黼道:“怎麼樣?”
云鬟輕聲道:“我此番前來,乃是問案,可否請世子回避?”
總算有些回味過來,有趙黼在跟前兒,竟有些無法定心,就算趙黼袖手旁觀一聲不吭,也無法完全忽視此人。
張振瞥向趙黼,聽他道:“你們說的案子,當時我也在場,又何必這樣費事,我聽聽不打。”
云鬟低低道:“還請世子全。”
趙黼默默看了片刻,終究起,臨去又道:“王振,你的脾氣可收斂些兒,別把人嚇壞了。”
張振仍舊不語,趙黼負手邁步,便往堂去了。
于是只剩下兩人在廳,張振一想,先開口道:“方才謝推府問了一個問題,如今我卻也有個問題,——請問如何刑部會找到我頭上?”
趙黼一去,耳畔眼前連同心底,都仿佛靜寂下來。
云鬟便道:“侍郎大人曾命人查探,得知當日是王都司跟蔣勛一同前去云來客棧,是以都司不必再否認,驃騎將軍乃國之柱石,侍郎因擔心此事涉及張家名譽,不便興師眾,故而才命我暗中來詢問都司,故而,還請都司配合下,不勝激。”
張振聽了這話,想到那日他跟蔣勛出兵部,的確有許多人看的分明,若說聽見去“云來客棧”,自不稀奇。
張振便道:“好,那你還想問什麼?”
云鬟道:“我還想問的是……那日在云來客棧,跟杜穎相見的人,是誰。”
張振頭了,死死地盯著云鬟。
云鬟見他不答,便靜靜說道:“蔣勛已經招認,說是前去尋人的,而這個人,很可能是杜穎被殺一案的重要證人,因此侍郎命我來相問大人。”
張振道:“蔣勛既然招認是去尋人,如何沒有招認此人的份?”
云鬟道:“他自然是想維護此人。”
張振道:“這就是他的回答?”
云鬟著張振。
張振對上的眸子,只覺得眼清且明,雖則年輕,自有一凜然清正的氣勢。
怪道趙黼對此人另眼相看,又怪道白樘竟派“他”來兵部。
張振一笑:“既然如此,我的答復是:我不知道。”
張振的脾氣本就有些激烈倔,得此答復,也是意料之中。
云鬟垂眸,片刻道:“我大概并未跟張都司提過,先前蔣勛曾帶著一名年前往刑部,我有緣得見一面。”
張振瞇起雙眼:“是嗎,這又如何?”
云鬟道:“當時,蔣勛曾稱呼這名年為‘繁弟’。”
張振屏住呼吸,微微抬起下頜,冷冷地著云鬟。
云鬟低低又道:“這名年,右耳之上著一塊兒小小地膏藥,但是左耳……卻有一個耳。”
張振霍地站起來,想說話,卻有忍住,雙眼瞇了瞇:“你想說什麼?”幾乎是咬牙切齒說出來的,上散發出淡淡地殺氣。
云鬟恍若未覺,仍繼續道:“我想說的是,但凡要詳細查探,總會有些端倪可尋。一味瞞并不是最好的法子。如今侍郎正是不想傷了張家的面,才遣我前來,這番意思,難道都司不懂?”
張振深深吸氣,道:“說的好聽,什麼瞞,又什麼面!我是個人,不懂你們那些彎繞。兩個問題,你也已經問完了,如今自然可以走了。”
張振負手,冷傲站住,斜睨云鬟,做出送客之態。
云鬟只得起,眉峰微蹙。
將走之時,又轉頭看向張振:“我自然恤張都司的心意,然而,畢竟紙包不住火,若是按照刑部素來的行事,這會兒,人早已經去了張府了,那時節……”
張振眼中便出鷹隼似的銳:“你說什麼?”
云鬟淡聲道:“據說令妹的名字之中,便有一個‘繁’字。”
話音未落,張振形一閃,已經到了跟前兒。
云鬟猝不及防,還未如何,就被張振著脖子,往后推出幾步,只聽得“砰”地一聲,后腰便撞在了桌子邊兒上。
云鬟疼得悶哼了聲,張振卻到跟前兒,道:“你再說一句,我讓你出不了兵部的大門,你信不信?”他氣咻咻地,吐氣似乎都噴到臉上。
云鬟本說話,然而張振的手如鐵鉗一般,哪里還能出聲兒,此刻,便真的如鷹隼掐住了雪兔。
正在無法可想之時,卻聽得有人厲聲道:“張振!”
人已疾風般到了跟前兒,一把攥住張振的手腕:“放手!”
張振對上趙黼含怒的眼神,道:“世子,你果然對待此人大為不同,若不是知道你的為人,我必然以為……刑部上門是你通風了。”
手上松開,后退一步。
云鬟握著頭,躬連聲咳嗽,趙黼將拉起來,抬著下頜仔細看頸間,卻見兩側已經顯出異樣的紅來。
趙黼還未及開口,云鬟勉強吸氣,抬頭著張振道:“我來,便是侍郎恤之意,然而張都司若不領,那便罷了,刑部差人到張府之時,自然滿城皆知。”
張振怒極反笑,抬手點著:“不要以為有人護著你,我便不敢對你怎麼樣。”
云鬟推開趙黼,重站直了子:“我是刑部的人,護著我的是刑部律法,是這國法。”的聲音仍有些嘶啞,卻說的十分堅定。
張振聞聽此言,眉峰一,又冷道:“你不用拿刑部跟白樘來我,就算是刑部又怎麼樣?我堂堂張家若連自己家的人都護不住,那還談什麼開疆僻壤,護衛這江山社稷!”
話已至此,云鬟無話可說:“既如此,告辭。”
云鬟出門之后,趙黼著張振:“你實在是太沖了。”
方才他雖然答應云鬟回避,實則因有心病,并未遠離,只在堂聽著罷了,可縱然知道張振如火,卻也想不到他竟然會了手。
張振道:“你跟他向來私甚好,莫非沒同他說,我從來討厭人家要挾?”
趙黼道:“并沒有要挾,只是在提醒你,你仔細想想,說的其實句句是真。今日你拒絕了,改日,白樘自會正大明派人前往張府,你竟會如何了局,真的把刑部的人拒之門外?張大將軍那邊兒,又當如何代?”
張振聽了這幾句,方不言語了。
趙黼道:“其實白樘也算是讓了一步,看在大將軍的面上,才肯如此權益行事。你且仔細想想。”
趙黼說罷,才忙轉離了這屋里,左右看看,見云鬟已經過了前頭角門。
趙黼急追過去,越過角門,卻見扶著山墻,一手握在脖子上,正俯咳嗽。
趙黼到了跟前兒扶住,卻見那原本白膩如玉的脖頸上,指痕之更深了些。趙黼便握著手,領著往外去。
云鬟止步,又不由己,只好隨行,又掙扎說道:“世子,你做什麼,我即刻要回刑部。”
趙黼道:“你這個模樣,如何回刑部?果然跟白樘說你被張振打了?”
云鬟又咳嗽了聲,這會兒嚨竟火辣辣地疼了起來,沙啞著嗓子道:“我自然不會這般說。”
趙黼道:“你不說,他難道不會自己看?”
趙黼自帶了云鬟,一徑回到了世子府。便府中太醫過來查看,只不許上手。
那太醫左右看了半晌,咋舌道:“好兇險,這是誰人下此狠手,再多幾分力道,這骨也就生生地碎了。”
又道:“萬幸沒真傷了骨頭,只是不免要幾日的皮之苦了,三兩天里,這疼痛是免不了的。”當即開了副化瘀散毒的藥,又拿了一瓶外敷的“玉琮膏”,囑咐了如何用法,才退了。
靈雨送了太醫,回來噯嘆道:“這到底是誰這樣心狠手辣的?哥兒如今可還是朝廷員,這人是不要命了不?”
云鬟道:“不礙事,不必憂心。”一出口,那聲音更是沙啞沉悶,忙噤口。
靈雨怎會聽不出來,煞是心疼:“造孽的很,怎麼世子也不管……”
只顧抱怨,忽地想起趙黼在旁邊,忙也低頭瞥去,卻見他坐在旁側,不知為何竟一言不發,靈雨因關懷云鬟心切,又因趙黼靜默,便幾乎忘了他。
此刻趙黼卻醒過神來,因對靈雨道:“你出去。”
靈雨只得退下,趙黼才看向云鬟:“阿鬟,我有一件事不解。”
云鬟正在想該如何辭了他回刑部,聞言道:“何事?”聲音仍是低啞。
趙黼略停了停,才問道:“白樘從兵部查到蔣勛跟張振一塊兒前往云來客棧,自然使得。白樘知道蔣勛曾帶張可繁去刑部,也使得。可是……白樘又如何會神機妙算地料到,蔣勛護著的人,就是可繁?”
云鬟一怔。
趙黼端詳道:“可繁扮男裝,縱然你細心看了出來,但白樘并未跟照面兒,何況此舉又十分匪夷所思。故而按理說,白樘不至于會聯想到可繁上……畢竟張振跟蔣勛兩個在兵部相的人也著實不。如何白樘一下子就認為是可繁了?”
云鬟見他這樣問,便吁了口氣,低低道:“是因為我……”
趙黼眼神沉沉:“哦?”
略靜默了會兒,云鬟才道:“昨日白侍郎問我,是否認得跟蔣勛同去刑部的年,我說……不認得。他又追問詳細,我便說了……聽過蔣勛‘繁弟’,或許,侍郎正是從這點兒上查到的。”
云鬟雖違背心意,替張可繁瞞,卻鬼使神差地說了一個“繁弟”。
本來正如趙黼方才所說,以為張可繁乃是男裝,何況兵部之中蔣勛所認識的人,未必沒有名字里是這樣讀音的,白樘縱然去查也無妨,橫豎他查不到一個將軍府的一名閨閣子上。
可卻畢竟低估了白樘之能。
趙黼聽云鬟說罷,點頭道:“原來你并沒有直接告訴他,蔣勛護著的是張可繁?”
云鬟本答應,忽地聽他的聲音有些異樣,便抬眸看去。
此即趙黼起,走到邊兒。
云鬟還未站起,趙黼忽地俯下來,著道:“阿鬟,你為什麼要進刑部?”
他忽然竟問了這個問題,云鬟不解:“我……”
趙黼笑道:“是了,是因為我跟小白的賭約……你當時說什麼來著?你求我的時候,說的是……不想被人看做沒用的廢一樣,我說的對不對?”
云鬟的心怦怦跳了起來:“世子,你為何忽然說起這些?”
趙黼道:“我只是忽然間想了起來罷了。我說的可對?”
云鬟道:“是。”
“近來我發現,你似乎把刑部看的太重,或者,不僅是刑部,而是……”趙黼著頸上的傷,慢慢地斂了笑:“我當時以為,你說的那句話,指的是那吏部的混賬主事,可是漸漸地我竟覺著……你所指的應該不是他。”
云鬟垂頭,趙黼卻將下頜抬起,又道:“那日在宮面圣,皇爺爺發怒,掀翻了那地理圖,當時你跪在地上,我以為你要放棄了,可是……”
——白樘忽然說了那句話。
當時趙黼并沒細想,然而這會兒想起來……正是因為白樘的話,崔云鬟才變了。
從原先瀕于放棄邊緣,到忽然有了斗志。
然而這個發現,跟先前所聯想到的那許多,讓他心頭悚然。
趙黼角微微挑起:“阿鬟,你在意的那個人是誰?不愿意被他看低的那個人是誰?你也曾說過,想有所作為,就像是我一樣,就像是……你沒說出的那個人,是誰?”
云鬟閉上雙眼,趙黼卻又道:“你口中所指的,原本就是一個人,對不對?就是那個……在皇爺爺面前把你醒了的人,對不對!”
手上用了幾分力道,云鬟仍是不做聲。
趙黼卻又松開,就在云鬟跟前兒,慢慢地蹲了下去。
他把的手握掌心,指尖兒過那宛若溫玉似的手背,目所見,五指纖纖,水蔥一般,因在刑部做公,總要翻書執筆,那公房又冷,有幾便凍得紅腫起來。
趙黼忍不住湊過去親了親:竟這樣堅持,盡苦楚,也九死不悔。
然后他抬頭看著云鬟:“阿鬟,你心里喜歡的那個人是誰?”
被他這樣相待、被他這般宛若溫的口吻相問,竟會是如此的難跟煎熬。
心頭悸,似寒流過境,云鬟聽到自己啞聲道:“世子,你在說什麼?”
趙黼道:“我說的是……前世那個讓我至死都沒法兒明白的謎題,你至死也不肯向我的謎題。”
云鬟想要將手回來,趙黼卻握掌心。
戰栗中,便聽他輕聲又道:“那個人,不是季陶然,不是白清輝,是……白樘。”
“阿鬟,我說的對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