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云鬟聽巽風說罷,驚不小,只顧定定地看著他,竟一言不發。
巽風見仿佛嚇呆了,便抬手在肩頭輕輕地一按,說道:“我今日同你說的,你且記得,不可給其他任何人。可明白麼?”
云鬟怔怔地點頭,巽風又道:“只盼能吉星高照罷了……好了,咱們再進去看看四爺。”
當下兩人又走了進來,這會兒那藥早被曉晴帶了去熬藥,太醫尚且守在跟前端量,巽風又問了幾句,太醫道:“只因侍郎氣不穩,他自己又似在運功抗衡,故而一時半會竟醒不來,此刻尚不宜移,等煎好了藥,吃過了再作計較。”
云鬟道:“勞煩太醫多加留心了。”
太醫道:“放心,我是萬萬不敢怠慢分毫的。”
巽風跟云鬟在里頭站了半晌,云鬟便請他坐了,自己陪坐旁邊兒。
此刻因天越發晚了,巽風知道今晚上也經歷過一場驚魂,必然倦累,便恤道:“我跟太醫守在這里,你且去歇息罷。”
云鬟哪里能放心,便道:“不礙事,我陪著等一等。”
兩人對座桌邊兒,不知不覺熬過了子時。
曉晴見不睡,便奉了茶,又把藥送上來,太醫在巽風相助之下,好生喂給白樘喝了。
又過了半個時辰,方聽白樘低低咳嗽了聲。
云鬟想到他先前曾吐了鮮,不由越發驚心。忙跟巽風一塊兒又上前查看,卻見白樘面上的紅略褪去了幾分,卻仍是不醒。
兩人面面廝覷,各懷憂心。
因退了回來,巽風著心里憂慮,又勸云鬟去睡,云鬟不知吉兇,更加無法撇開,只仍是陪他坐等。
四個人在室,靜靜悄悄,燭影搖晃,顯得外頭風聲越發清晰。
云鬟拄著腮,目朦朧,仿佛出神。巽風見眉宇之間出些許倦意,只這般倔強,卻人無法。
巽風想了會子,便對云鬟道:“是了,其實今夜還有一件事。”
云鬟低低問道:“是什麼事?”
巽風便把邱府里的那些事同云鬟說了,道:“那府里都驚嚇壞了,派了人去刑部請四爺。我因想著今日是白老夫人的壽,四爺好不容易得閑回去,竟不好在這個時候再去打擾,因此只我親自去了一趟。”
聽說白樘出事之時,巽風其實是才從邱府回來,早知如此,就該不用顧忌那許多,該立刻去請了白樘出府,只怕就沒有這些糟心之事了。
云鬟聽著,不免又想到那詭異的藥,想問,又不大好出口,就也垂頭,心里只管七上八下,難以安穩。
忖度了半晌,便只忙去想那案子,免得心無著落。
云鬟便道:“這邱公子因何竟壞了自己的雙眼?”
巽風聽問,便回想當時形,先前他帶人進了邱府宅之后,因邱夫人先前驚,今夜聽聞又生出事來,竟不敢靠前兒,只在宅放聲嚎哭。
而邱翰林因頸間的傷還未好,也不宜彈,只有幾個仆人圍在邱公子房門之外,戰戰兢兢伺候。
見了巽風等刑部公差來到,才都松了口氣。
今夜跟巽風前來的,卻是季陶然——他因選擇了進刑部,家里眾人聽聞后,本以為是好事,誰知漸漸知曉他竟本意做那驗……便又大惱。
是以季陶然這連日都在刑部住著,聽說案發,正白樘不在,便同巽風一塊兒來到。
季陶然上前打量了會兒,卻見邱以明蹲坐在床邊兒,兩只眼睛如一般,竟不能看……面上卻掛著奇異的笑,喃喃道:“這下兒看不到了,終于看不到了……”
手中原本握著的銀針早就扔落地上,季陶然上前撿了起來,見針尖兒尖銳,上頭仍沾著。
邱以明雙手跟袖上也跡斑斑,他心頭駭異非常,撿了銀針便退了出來。
巽風對云鬟道:“季大人看過之后,我便又問了邱以明為何竟如此,你猜他怎麼回答?”
云鬟本有些困倦之意,聽得如此可怖之事,不覺又清醒起來,便搖頭。巽風道:“邱以明說,自朱姬死后,他但凡看見水,就會看見死去的郭毅,朱姬,甚至還有邱翰林……有一回邱夫人跟他說話,他說……竟看著邱夫人眼中也滴出水來。他便覺著這是個兆頭,今夜終究不住,便刺瞎了自己雙眼。你說他是不是瘋了?還是,他真的看見了什麼?”
云鬟想象那番場景,周竟覺微冷,便了肩頭,半晌問道:“巽風,這朱姬到底是什麼人?”
巽風便將朱姬的來歷同說了。云鬟道:“原來曾是恒王府的異人,怪不得行事這樣手段通天,令人防不勝防似的,不過……”
巽風問道:“不過怎麼樣?”
云鬟道:“我曾經在刑部看見過一次……后來又在云來客棧門口見了一眼,瞧著是極貌不驚人的瘦弱子,竟能做出這許多駭人聽聞的事。然而,既然這樣能耐,如何恒王竟輕易放了出府,又如何在郭司空邊兒呢?”
這件事,原本是趙黼最為清楚,只不過云鬟并未曾打聽,趙黼自然也不會主跟說,因此云鬟竟不知。
巽風卻也是從季陶然口中知道的,便又告訴了。
云鬟聽罷,道:“原來兩個人是這樣結緣的,怪不得朱姬愿意為郭司空鞍前馬后,甚至愿意為他而死。”
巽風索便道:“還有更奇異的呢。你可知道……”回頭再看一眼白樘,見他兀自未曾醒來,便附耳低低說了幾句。
云鬟微睜雙眸:“他、他竟這樣說?”
巽風道:“當時我跟季陶然都在場,聽得明明白白,郭司空的確曾如此說過。只是侍郎并沒想理會他。可是,當時不信他的話倒也罷了,如今邱以明果然如那幾句話上所說了……所以我也有些意。”
云鬟先前告訴巽風的是:一子弦斷頸,一子雪埋,冬月蝴蝶舞,冰月歿春心。
郭司空續了那剩下的四句話,說的卻是:有眼卻無珠,其焚做灰,幽魂水中唱,何時與子歸!
這上下四句連起來,正好兒做了那《錦瑟》一詩的注解了,所謂: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子弦斷頸:英梓錦
一弦一柱思華年——一子雪埋:林華
莊生曉夢迷蝴蝶——冬月蝴蝶舞:徐曉
帝春心托杜鵑——冰月歿春心:杜穎
滄海月明珠有淚——有眼卻無珠:邱以明
藍田日暖玉生煙——其焚做灰:吳玉
此可待追憶——亡魂水中唱:郭毅
只是當時已惘然——何時與子歸——這個卻尚且不明。
如今,只剩下吳玉跟最后一人了。
巽風跟云鬟沉默相對之時,陳太醫已經靠在床柱上,正假寐歇息。
外頭更鼓咚咚作響,竟已經到了寅時。
云鬟細聽了會兒,才說道:“這一首詩的前六句,卻都約約點明了被害者的死法,亡魂水中唱自然是郭毅無疑,那麼何時與子歸是……”心中雖有個猜測,卻不便立刻說出來,生怕誤導了人。
巽風道:“早先,侍郎因發現了每一句詩里都鑲嵌著被害者的名字,原本也想《錦瑟》這一首詩的最后一句,恐怕就是指的那兇手。后來從郭司空口中得知這’有眼卻無珠’等四句后,仔細推敲,卻發現……”
云鬟眨了眨眼,巽風卻問道:“你可知道郭司空的本名什麼?”
云鬟搖頭,便知道自己猜對了,可心中卻越發沉重。
巽風道:“郭司空的本名喚作‘正時’。——郭正時。”
云鬟深深地吁了口氣,默然道:“我聽了‘何時與子歸’這一句,便覺著有些意有所指,原來果然這樣,既然如此,那麼……郭司空其實從一開始,就打定主意要跟這些人同歸于盡?”
巽風想到郭司空那形銷骨立之態:“他的子已經撐不住了。”
云鬟悄然問:“那、那他為什麼要見我?”
巽風也是滿面疑:“我也不知緣故,只是你不要去見他最好,郭司空雖然曾是個可憐人,然而……此刻他為了復仇,也落得滿手腥,幾乎喪失了理智,更何況也不知他心中打著什麼主意,你見了他,只怕會有什麼意外。”
云鬟卻道:“這邱以明舉止如此詭異,莫非真的是朱姬安排好了的?那麼剩下一個吳玉,會不會也……”
兩人只顧商議案,說一會兒,思量一會兒,再去看一會兒白樘,不知不覺,寅時將過。
窗紙上微微地泛出灰藍之,遙遠的巷落里,有鳴犬的聲響傳來。
室寂靜,炭爐里的灰燼明滅。
桌上蠟燭燃了一夜未熄,燭靜止,也似睡著了一般。
榻上,白樘輕輕咳嗽,然后慢慢地睜開雙眼。
太醫忙起問道:“侍郎覺著如何?上可怎麼樣?”
白樘定神看他:“有些口。”
此刻云鬟卻正在外間,趴在桌上睡著了,畢竟昨夜連連驚魂,又守了大半夜,耗心費神且又倦,委實疲力竭,不覺睡沉。
巽風因是習武之人,早在白樘咳嗽之時已經清醒,便出去吩咐曉晴拿水。
白樘翻坐起,左右微一打量,又看見外頭云鬟。
目停滯,凝視片刻,白樘垂眸:“我……已經無礙了。且先回刑部罷。”便緩緩地站起來。
誰知才往前一步,形便晃了晃。
巽風忙攙扶住,太醫也攙著左手,勸道:“侍郎不要逞強,先……”
一句話尚未說完,便聽云鬟輕聲道:“不要死……”
三個人微微愣怔,見云鬟肩頭抖了抖,復道:“四爺、四爺別死!”聲音竟帶了哭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