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世跟王太監雙雙瞠目。
趙世雖格外寵趙黼,卻不想竟能做出這種逆天之舉,一怒之下,便推出去廷杖。
此刻風雪滿天,幾名金吾衛將趙黼“擒”了出去,就在太和殿外打了起來。
因趙黼領了金吾衛副統領職位,這些侍衛都也算是他的手下,何況素來又跟他好,又且知道他是皇帝心頭上的人,哪里敢下十分狠手,便只高高舉起,輕輕放下,落在上,不過是半分力氣罷了。
怎奈殿趙世親自監工,見他們有意憊懶,越發怒不可遏,道:“給朕狠狠地打,不給他一個教訓,他以后還不知會鬧出什麼來呢!誰敢周全他,自己便替了他挨打!”
侍衛們聞聽,也怕惹怒了皇帝看出來不像樣,到底三四板子里有一下兒是帶五六分狠的。
偌大的紫城中,白皚皚一片空茫,朱紅的殿閣前,飛雪襯著廷杖,場景看起來有些驚悚。
不管是輕輕地板子也好,是重重的也罷,橫豎趙黼只不吭聲,他十分乖覺地趴在那冰冷的地面上,雪花不停地打在頭臉之上,又飛快化水,心中卻只想著先前的那個人。
也不知為什麼,眼睛里有些朦朧,大約是落進了雪。
漸漸地,面前的凌飛雪里,浮現那人的影子,所有的一顰一笑,每一句話,仿佛在此刻隨著雪花閃現,飛舞、沉淀于心。
趙黼長長地吁了口氣,從在靜王府拿寶刀沖到苑,到下了地牢發現好端端地在……從被氣的賭氣離去,到發現不會折而回。
又經歷此后種種驚險,他的心弦始終是繃著的。
直到此刻,才放松下來,這冰冷的玉石地面,卻仿佛最舒坦的床一樣。
趙黼也不顧寒冷,渾乏力之下,臉著地,合了雙眼。
那旁的金吾衛打著打著,發現不對,忙湊過來看,一查形,幾乎嚇得魂也沒了!
忙回報說:“圣上,世子……世子昏死過去了!”
趙世原本在殿,恨恨地看著外頭,以老皇帝的歷練、心,自然也知道這些金吾衛不會下狠手,只不過是做做樣子罷了。
他原本倒也不舍得對趙黼如何,只不過趙黼鬧得著實破格,便著意想給他個教訓。
誰知道才打了這十數下,人竟昏了過去。
當下趙世也顧不得死撐面,忙命人把趙黼扶進來。
此刻王公公才也聲道:“原本沒來得及跟圣上稟明,原來先前苑那一場失火,的確是因為白侍郎他們辦案時候所起的,一干人等都遇了險……而當時世子也在場,九死一生逃出來的呢。”
趙世豎起雙眼:“說什麼?”
王公公道:“圣上不信的話且看,世子上臉上都是被煙熏得灰,這還傷了呢……”說著忙把趙黼的手小心抬起來,給趙世看那傷。
可憐,因趙黼一路飛馬進宮,到方才那一場磋磨,傷口早又滲出來。
趙世因看不真切,忙太醫來拆開那布帶,當傷口出現眼前,著那赤紅里出的森白骨茬之時,在場眾人都驚得失聲。
連無所不經的老皇帝忍不住也倒退了一步,心頭如被人狠狠重擊。
趙世直愣愣地,驚怒加:“這、這是怎麼回事?”
王公公雖也知道趙黼傷,卻萬沒想到,竟是這樣慘狀。
不期然看見之時,早嚇得捂住眼睛,回過去,又連連“阿彌陀佛”,聽見皇帝問,王公公才忙又回道:“這個、這個老奴也不知……”
趙世原本還大惱趙黼胡作非為到如此地步,很想給他點苦頭嘗嘗,誰知得知這般,又看趙黼果然臉發白,原本清俊的臉上也掛著灰塵,神倦怠里出一點悒郁。
上尤其是前各,跡模糊。
他唯恐趙黼上另有他傷不知,便人解了他的裳,又細看了一番,才得放心。
趙世命太醫好生看顧,自己便來到外間兒,立刻傳刑部侍郎白樘進宮。
而此刻……天已經暗淡下來。
皇宮一鍋粥的時候,趙黼卻世事不知,昏昏沉沉地大睡了一場。
也幸而如此,太醫們給他整治手骨的時候,便也僥幸沒再吃一回疼痛。
趙黼醒來的時候,已經到了子時。
他是從一個夢境里醒來的,像是仍陷在苑那充滿煙火氣的地牢里不曾出來,他絕地擁抱著鐵籠里的崔云鬟,卻又因在臨死前能抱住,而覺著有一慶幸。
然而同時,他卻又像是在前世……那個他不敢去回想的場景,那個連天不怕地不怕的他也輕易不敢提及的最后。
在這兩種場景中穿梭,他心驚跳,覺著累極了,又痛苦的很,唯一得到安的,是抱之時那種真切的覺。
“阿鬟,阿鬟!”他不自地,“阿鬟……別死,別死。”
大約還了些別的,可已經有些記不清了。
真是混之極的夢境。
可這所有,都不如在醒來之時,發現床邊是趙世在凝視著他的那一刻驚悚。
趙黼定定地著老皇帝,幾乎分不清此刻是在夢中還是真實。
然后隨著他的蘇醒,手上的痛也蘇醒了,趙黼還未開口,便了一聲。
趙世垂頭看了一眼他搭在邊上的手,沉沉地問道:“知道疼了?”
趙黼即刻醒悟,忙笑道:“皇爺爺……”
“住口。”趙世喝止了他,道:“不要對朕嬉皮笑臉的。今日的事,不會這麼輕易過去。”
趙黼咽了口唾沫。
趙世道:“就算是你不滿意朕給你挑的人,你只管告訴朕,給你再換就是了,為什麼卻做出這種逆天之舉?難道你燒了這個,朕就不能再人另寫一道了?”
趙黼忙道:“皇爺爺,別再寫了。”
趙世道:“你這是什麼意思?”
趙黼心頭轉:“因為……因為孫兒覺著大丈夫當志在四方,平天下之后,再想什麼兒之事。”
才說完,趙世便笑著說道:“放屁。”
趙黼聽堂堂帝王如此俗,略出眼白。
聽趙世又道:“我跟你這樣年紀的時候,太子跟恒王都出生了!興起的時候,一天多寵幾個妃子都是有的。你若是半點不想男之事,朕才是活見鬼了。”
趙黼的眼白越多了些,趙世屈起手指,在他額頭彈了過去,道:“你這是什麼眼神,朕難道說的不對?朕從來覺著,這許多兒孫中,你最像是朕,所以最知道你,你敢說不對?”
趙黼嚨里咕噥了兩聲,卻未說出口來。
趙世打量著他,道:“其實朕懂得,你堅持不肯親,或許自有你的緣由,然而……朕卻也有一點私心,畢竟朕已經是這把年紀了,難道,你想讓朕到死,也看不到你親生子?”
趙黼一震,方喚道:“皇爺爺……”
趙世瞇覷著眼睛道:“你心里是怎麼想法,倒是跟朕說明白,只別胡扯那些沒有用的!或許你看上哪家的姑娘……或者是什麼不可得的人,終歸只要你開口,朕都幫你得到手里,如何?——只要你一句話,朕都依你。”
趙黼聽了這一番話,心忍不住怦怦而跳,就仿佛眼前有個極可口的果子著他,他很想要過去一口吞下。
祖孫兩個面面相覷,半晌,趙黼才說道:“既然皇爺爺說了,我也不瞞……其實,我心里的確有一個人……”
趙世瞇起雙眸:“是誰?你說。”
趙黼搖頭道:“我、暫時不能說。”
趙世道:“怎麼不能說?”
沉默間,趙世忽然說道:“朕聽說,昔日晏王妃在京的時候,曾看上過當時的靜王妃……你總不會是……”
趙黼起初尚不明白,呆了片刻,才失笑道:“皇爺爺,你在說什麼?沈舒窈?那種……”話到邊,忙又打住,只道:“再者那是我四嬸了啊,阿彌陀佛!我是發瘋了不?!”
趙世卻微微松了口氣,笑道:“幸而不是,倒也罷了。那麼……你心里那個人到底是誰,又有什麼難以啟齒的?難道是瑤池的王母,月里的嫦娥?這樣了得?讓我的孫兒都忌憚三分?”
趙黼道:“倒并不是。——要娶自然容易,只是……我想要的心。”
趙世目越發沉。
趙黼驀地醒悟:“皇爺爺,您可萬萬別猜,也別……別手。這是我自個兒選的,我想等,我也……等得起,大丈夫一諾千金。”
趙世思忖說道:“你當真是這樣想?人……不過是……”
那些輕賤的話,在邊盤旋了會兒,卻并沒真正吐出。
趙世抬手,在趙黼肩頭輕輕地按了按,忽地說道:“有一句話你總能回答朕,你心里那個……是人對麼?”
趙黼失笑:“那是自然了。”
趙世長長地松了口氣,似笑非笑道:“嗯,總歸是個人,能給你生兒育,能給皇家傳宗接代的……朕也放心了。”
趙黼忍不住拉著手道:“皇爺爺,您不我親了?”
趙世回頭,卻見他雙眸之中仿佛有兩團火在躍,他本來可以輕而易舉地將這些火熄滅,這對他而言,易如吹灰,只不過……面對這般的心意,他竟不忍。
趙世沉聲道:“然而你也不要等太久,人是不能一味縱慣的,就像是馴馬,你要懂得勒住韁繩,時常揮鞭,教導們誰才是主人,而不是一味讓自己去跑,留神久了……心意都野了。”
趙黼凝神想了會兒,道:“不會。”
寢殿響起皇帝蒼老的嘆息聲。
次日,皇帝趙世宣召恒王進宮,將恒王申飭了一番,種種下不力,家奴作等罪名,本要他在府中足三個月,只因近了年下,便出了正月再罰。
趙黼并不理會此事,昨兒他雖被打了板子,只是對他而言自不算什麼,趁著靜王跟晏王進宮的當兒,便隨著出宮了。
晏王道:“到底是怎麼樣?如何三天兩頭就要鬧出點事來?”因見他的手被包扎的嚴嚴實實,看不出端倪,更加狐疑不已。
趙穆尚且為他打圓場:“黼兒其實是知道分寸的。何況還有圣上照看著他呢,若真的闖了禍,圣上也自不饒的。”
晏王忖度道:“只因年下,我想回云州去,如今看是這個模樣,著實放心不下,不如跟圣上求一求,咱們仍回云州去,在這京城里,總是時不時人心驚跳。”
趙穆道:“三哥別總惦記回云州了,前兩天我聽圣上的意思,是想讓你們回京來安居了。”
晏王微驚,趙穆笑道:“又怎麼了,難道不喜歡兄弟們的近麼?”
晏王見趙黼并未仔細在聽,便拉開趙穆:“你真的聽父皇出這個口風了?”
趙穆道:“父皇畢竟是年老了,難道三哥沒留意?我聽王公公說,父皇有一次曾念叨說,’該讓晏王妃也上京來,那就團聚了’……之類的話。”
晏王趙莊呆了會兒,搖頭道:“的確父皇是年老了,考慮事竟這樣不周詳,太子哥哥向來對我有些戒備之意,黼兒又有些樹大招風,若真的回了京,將來太子登基,他若念及親還好,若是不念……”
靜王斂了笑,道:“三哥怕什麼。說句不好聽的,其實原本父皇屬意的繼位人選,就是三哥你啊。”
趙莊駭然:“說什麼!”
靜王道:“我說的是實話罷了。三哥心里明白,只是怕聽見人說出來而已。”
趙穆說到這里,回頭看一眼趙黼,才又低低道:“黼兒這般能耐,要藏也是藏不住的,放在哪里都會被人視作眼中釘,昨兒的事,就是一個例子,如今父皇這般喜黼兒,三哥你不如想想……”
話未說完,晏王后退一步:“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