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陶然人在行驗所門口，負手而立。

因云鬟去見白樘，季陶然心里惦念，不知所來何意。

原本以為是回部里的，可看的神舉止，卻仿佛又別有。

只是等了許久，都不見人，季陶然畢竟憂心，索便也往前而來，誰知才過夾道，將出門時，就見有兩個人自前方廊下一前一后，匆匆而過。

頭前一個，竟是云鬟，此刻握著一個人的手——那被牽著手往前而去的，赫然正是趙黼。

這真是千載難見的奇景。

季陶然驀地止步，只顧盯著瞧。

卻見云鬟仍是昔日那種淡然無波似的神，只趙黼的臉有些奇異，出幾分凝重，可雙眼卻只看著前方的云鬟，竟就這樣任憑領著，一直走了過去。

季陶然自忖，若非親眼所見，他定然無法相信：云鬟會這般主拉著趙黼的手，趙黼竟也看似“乖順”地由如此。

這形又是詭異，又讓然有種說不出的覺……仿佛……

渾然天似的。

一路上也遇見幾個刑部的人，多半相識，云鬟將手放開，正要見禮，不料手卻無法甩。

——原來是趙黼反手握住了的，不肯片刻松離。

云鬟略有些窘然，幸而向來是個外冷面清的，故而臉上也看不出什麼來，仍顯得淡然從容。

那些人本上前招呼，見跟趙黼一塊兒，卻多半識趣地退了，只有幾個廊下對面兒相逢，避無可避的，只得拱手向著趙黼行禮，卻不敢當面同云鬟寒暄了。

趙黼只顧前行，渾然不理旁人，云鬟只得無事般向相識同儕點頭致意。

如此，起初是云鬟帶著趙黼往外，到最后，卻反是趙黼領了出了刑部的大門。

上了馬車，趙黼卻兀自不肯放手，眼睛盯著云鬟。

云鬟卻很知道他的心意，先前因是在刑部之中，畢竟耳目眾多，因此不肯多說半個字。

又怕趙黼會不顧一切地鬧出來。里頭白樘那邊兒尚未平靜……最怕橫生波折，無法收拾，因此才不顧一切地拽著他出來再說。

雖是在馬車里，旁邊無人，云鬟仍是聲音極低地，說道：“這件事，我們說的都未算做準，你若真想知道端倪，可以……去問太子殿下。”

趙黼飛快地將前些日子的各種事在心底過了一遍，道：“那天你去東宮，就是為了此事？”

云鬟垂頭道：“是。”

趙黼道：“是白樘命你去的？”

云鬟沉默，卻并不想跟趙黼提起白樘跟季陶然暗中設計一節。

趙黼卻也并未再問，只是將背地在車壁上，搖頭道：“不，我不信，我不信。”

云鬟道：“我知道殿下一定是有苦衷，只是他并不肯說。”

趙黼喃喃道：“苦衷？倒是有什麼苦衷，要到親手殺了杜云鶴的份上？”

云鬟的心也隨著一刺，本想寬幾句，但又能說什麼？連攝魂的可能都問過趙莊……本來不想讓趙黼知道，誰知偏偏無可避，索就讓他們父子去理就是了。

云鬟便道：“不管如何，且記得要冷靜些行事，殿下的為人，你也從來最是清楚……絕不可能無緣無故的就……”

趙黼不再出聲，只是打量著云鬟，那種眼神，卻有些說不出，似冷，似暖，似喜，似憂。

半晌，趙黼才說道：“今日，我本當高高興興的，不料天不肯從我之愿。”舉手勾住云鬟肩頭，將人攬在前，額頭相，方道：“先前你說的話，我都聽見了。”

之前趙黼因見云鬟舉止古怪，不知倒要如何，竟悄悄地進了刑部，想要一探究竟。

誰知道……竟差錯聽了這許多。

忽地又想起那日他因聽說云鬟在暢音閣過夜，便來刑部“興師問罪”那一場，當時還誤會是為了查案，前去為難趙莊的，殊不知正好兒是相反。

且今日，竟肯不避嫌疑、對著巽風說那句話，可見從來心底明澈無私。

知道是趙莊殺了杜云鶴，他震驚且無比難過，可是因有在、因知道一片心意，卻又讓他……

趙黼道：“你既然，已經知道了真相，為什麼不同白樘說？”

云鬟垂眸，雖然已經做出了選擇，但提起來，心中仍覺難以自在。

便答道：“所以我做不一個合格的刑，我、辜負了尚書，也沒有面再留在刑部……”

正是：

曾慮多損梵行，山又恐別傾城；世間安得雙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

——曾經為了進刑部為，不惜許下他兩年之約。

而白樘對來說，則是這世間最不肯忤逆的那人。

但是此刻，竟都撇下了。

到底是為了什麼，趙黼如何能不明白。

趙黼將地一攬：“阿鬟，你說……我是真心為你好，殊不知，你才是真心為了我好。”

眼睛有些，趙黼把臉埋在的肩頸后面兒，不云鬟看見自己眼紅的模樣。

云鬟將趙黼先送回了東宮，只待他進府，方車行。

趙黼心事重重，便也未曾留。

且說趙黼府，知道趙莊如今正在書房，跟幾個幕僚說話。

眾人不知說到什麼，均都在嘆，一個道：“靜王爺真是好福氣，原本才有個小世子，如今又添了一個，這下兒，只怕圣上該更喜歡了。”

另一個道：“還有郭尚書大人，這幾日也是喜歡的很呢。”

忽地有人說道：“殿下，不知皇太孫殿下的大事……”

正說到這里，就見趙黼出現在門口，眾幕僚便噤若寒蟬，都起見禮。

又看趙黼沉默肅然，均知有事，便悄然退皆退。

趙莊道：“黼兒，你從哪里來？是怎麼了？”

趙黼將書房的門關了，又拉了趙莊進間。

趙莊見他如此舉，越發驚詫，卻聽趙黼道：“父王，我有件事要問你，杜云鶴……究竟是不是你所殺？”

趙莊變。

他并未即刻回答，過了會兒，才問道：“你從哪里聽來的？”

趙莊原本以為云鬟得知此事后，會立即告訴白樘……自會揭發出來。

誰知云鬟是那樣的心意，故而此刻聽趙黼提起，他也并不覺著是云鬟泄，何況崔云鬟曾叮囑過，他不可此事給趙黼。

趙黼卻幾乎無法面對，轉道：“父王、這到底是為何？”

當時杜云鶴蹊蹺而死，趙黼說要讓季陶然來驗之時，趙莊的表便有些不對。

只是趙黼無論如何也不會懷疑到趙莊上，因此就算是找不到其他嫌疑人，也毫不曾去懷疑當時曾在里屋呆過的趙莊。

如今倒也可以明白，為什麼王書悅會堅持不肯說明當時的形了。

只怕王書悅或許無意中看見了什麼，多半是跟趙莊有關的可疑行徑，可王書悅子機警，他自然知道以趙黼的，絕不會相信趙莊會有什麼異常，說了只怕更加惹禍上。

因此王書悅拼了自己擔這份嫌疑，也絕口不提。

由此推算，沈正引大概也嗅到些異常，所以才派人去“請”王書悅進府，大概就是想問出些來。

趙黼竭力克制，讓自己定神。

雖然，無意中得知是趙莊殺了杜云鶴、讓趙黼駭疑震驚……但更讓他不安的，卻是這背后的。

正如云鬟所說，趙莊的眾人皆知，幾個王爺之中，他卻是個最平和寬仁的，那到底是什麼，竟得他親自手殺人，且還是殺的趙黼認為是心腹的杜云鶴？

趙黼五俱焚的時候，趙莊垂首沉，重走回桌子后，扶著桌面兒緩緩落座。

良久，趙莊才說道：“你真的想知道麼？那我便告訴你也無妨……”

趙黼屏息靜候。

趙莊垂眸道：“是他自己求我的。”

趙黼雙眸微睜：“什麼？”

趙莊道：“是他求我。”

趙黼仍是無法相信：“為何？！”

趙莊微微仰頭，仿佛在回想當時的形，慢慢道：“當時我去探，正他醒來，我本要問他是誰擄走了他又用大刑，誰知他說……”

面上掩不住地出難過之，趙莊道：“他只是說對不住，又說……他若還活著，必然會……”忽然噤口。

趙黼道：“會如何？”

趙莊眼角微紅，看了趙黼一眼，才慢慢說道：“會……對我們一家不利。”

趙黼皺眉：“我不懂！”

趙莊道：“我還要再問，他只求我手。”

兩人都知道：杜云鶴上的傷，非一般可比，其痛苦自然也不可想象。醫曾說過，這般傷勢，只能暫且保一口氣，吉兇尚且難料。

當時杜云鶴因才蘇醒，因各種痛楚折磨，渾無法遏制地抖跳。

趙莊道：“我一來，不忍心他被這般痛苦折磨，二來，也忌憚他說的那句話，是以才了手。”

趙黼扶了扶額，雖然聽見，卻仍有些不敢全信，待要質問趙莊，卻又問：“難道他、他就沒有說是誰擄走了他、又是誰下的毒手？”

趙莊道：“并未。”

趙黼又問：“先前他頭一次醒來，正我跟白樘都在，他指著白樘，仿佛甚是駭然，還說了句我提防……他就沒跟父親說起白樘如何麼？”

趙莊轉頭：“不曾。”

趙黼如何能看不出來，一時提高了些聲音，問道：“父王，到底是為什麼，讓你連對我都要說謊？”

趙莊驚而抬頭：“你說什麼？”

趙黼盯著趙莊的雙眼，沉聲道：“父子同心，父王有沒有說謊，難道我還看不出來麼？父王明明有什麼瞞著我，又為何到底不肯跟我說實話？是不是父王在忌憚什麼？難道竟連兒子也不能信任麼？”

趙莊聽著他聲聲相問，面上卻出一種宛若傷的神，眼睛也越發紅了。

趙黼本有些焦心懷怨，陡然見趙莊如此，心頭卻也難過，心底便想起在回來路上，云鬟叮囑過的話。

趙黼低頭，咬了咬牙：“我只是……怕父王會有礙，更不想父王為難，若父王告訴我，我難道不會為父王分憂解難麼？”

趙莊卻一聲不響，只是走到他的前，猛地將趙黼擁懷中。

趙黼怔了怔，卻聽趙莊在耳畔喚道：“黼兒……”

趙黼本以為他會說些什麼，誰知趙莊只是喚了一聲，便再也沒說別的。

是夜，趙莊仍是未回臥房，只一個人在書房里，獨對孤燈，默然出神。

直到門口人影一晃，卻是太子妃來到。

原來因上回太子妃私心妄為，趙莊賭氣在書房安歇。

太子妃畢竟是被寵慣了的，心里很不用，又覺著自己乃是一心一意為了趙黼著想，一個兒子不肯聽話也就罷了，連夫君都不偏向自個兒，因此竟也未曾來俯就。

誰知趙莊一去書房，竟再未回來。

太子妃心里日漸不安，屢屢派人探聽，這日又見這般，終究忍不住，便親來探。

趙莊恍惚出神，竟未曾留意有人來到。

太子妃有些忐忑，含輕喚了一聲“殿下”。

趙莊不應，太子妃見他神游天外一般，方忘了慚：“殿下，您怎麼了？”

趙莊這才聽見，抬頭見是：“你如何來了？”

太子妃道：“妾擔心殿下……故而過來看看。”

趙莊端詳了片刻，才道：“你過來。”

太子妃垂首走到跟前，心下惴惴，不知他要怎地。

趙莊將的手握住：“我們自結為夫妻，我可曾對你說過什麼重話麼？”

太子妃搖頭，趙莊正道：“故而你該知道，上次我說的話，的確是極要的。”

太子妃不由含了淚：“是，妾……知錯了。”

趙莊嘆了聲：“我并非有心責備你，只是為了你好罷了，橫豎黼兒是個有主見的，他的事，給他自己去置就是了，豈不聞兒孫自有兒孫福？”

太子妃道：“我不過是著急……”卻又噤聲，不敢多說。

趙莊道：“你既然有此心，那不如以后，我便多納幾個侍妾，那就不必等黼兒了，如何？”

太子妃睜大雙眸，雖猜他是玩笑，卻到底有些急：“殿下！是當真麼？”

趙莊道：“你不愿意，對麼？”

太子妃面難，卻不敢多，只流委屈之意。

趙莊道：“你也總該知道，若論起著急來，我卻比黼兒更急呢，那些大臣們……你當他們只盯著黼兒麼？且還盯著我呢，我只不過沒跟你說過罷了。”

太子妃瞠目結舌，又且驚心。

趙莊道：“所謂己所不，勿施于人，你可明白我的意思了？”

太子妃哪里還敢說什麼，只顧點頭：“妾知道了。”

趙莊嘆了聲，將攬懷中：“你其實不知道……”

太子妃誤會了他的意思，正要表明，趙莊道：“你不知，你們都不知道，我心里，是不想來這是非地方，偏偏竟不可免，我倒是寧肯咱們一輩子都在云州，至安安穩穩……就算跟遼人戰，也強似……”

太子妃似懂非懂，趙莊卻也并沒再說下去，一笑起，攜手道：“咱們回去罷。”

太子妃見他肯回房睡了，轉憂為喜，又因聽他半是警示地說了一番，是夜便倍加殷勤小心伺候，夫妻之間，非素日可比。

次日，因趙世子微恙，早朝免除，趙莊得了消息，便一早兒進宮探去了。

謝府派來急請的人到達鎮司的之時，趙黼正在聽緹騎稟告先前所探明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