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攜群臣行獵的第一天。

京城，大理寺。

衛鐵騎道：“那賣藥的西域人已經找到了，只是他也不知道那些前去買藥的人到底何許份，如今拘在監房，你若要審問，或可提來。”

清輝道：“正有此意。”

當即便命差將那藥師帶上堂來，果然便如衛鐵騎所說。

這藥師因擅長調制各異樣藥，多有許多常人無法想象的品類，因此也算在鬼市上頗有名氣。

雖然所售的藥品并不便宜，但向來也有些固定的買主，這些買家從來不會刻意暴份，但能買得起這般貴價藥的，自然并不是那些普通之家，都是非富即貴。

藥師也是機警，先前知道有人尋他，便刻意躲了起來，只不過衛鐵騎卻是個最擅長偵查追蹤的，仍舊給揪了出來，他見勢不可免，便一問三不知，也是個生恐牽扯出什麼高門大戶之家、會惹禍上的意思。

清輝見他嘀嘀咕咕，多半用西域話來應答，旁邊執筆的主簿面面相覷，都不通他說些什麼，一籌莫展。

清輝不聲，任憑他矢口抵賴，等他停了，才看著眼睛道：“你大概還不知其中厲害，如今是你賣出的藥將人致死，你尚且以為能事外麼？如今既然并無其他兇嫌，自然要拿你當個首惡來抵命。”

藥師眨了眨眼，忍不住分辯道：“這個不公道，不公道。”用了西域話，又用一句大舜言語。

清輝淡淡道：“有什麼不公道的，你若配合本，找到那幕后真兇，或許可以輕輕判罰，然而如今并無別的嫌疑人，這罪名自要你領。死的又非凡人，而是圣上的軍，你且想想看你能不能全而退。”

藥師面上紅一陣白一陣，低頭想了半晌，終于道：“大人，你不可冤枉我，這種破魂丹，我賣的時候便已經說明，貨售出，概不負責。且已叮囑了忌，還附了忌字條，言明一次只能服用一顆，若服兩顆，輕則變作廢人，重則要人命。”

清輝道：“這不過是你的片面之詞，并無人證，你還想本相信？”

藥師無法，咬了咬牙，搖頭道：“罷了罷了，我招供了就是，這種破魂丹，因為忌太重，我只買了三份，大人不信，就找他們詢問就是了。”

清輝見他終于開口，便又他說那三個賣家是何人。

藥師道：“因我有些名頭，有些藥又古怪，也怕出事，所以只招徠舊客。而這種丹藥，統共只賣出三批。第一個人，是京舞月樓里的大管事，我跟他最相。”

上次季陶然追查這種藥，便也查到了舞月樓，也是這樓里的大管事指點去鬼市上找這藥師的，可見不錯。

藥師又道：“另一個是京有名的富商葛老爺府里的管家。至于最后一個人，雖這幾年向來跟他從來有些易，只不過他從來并不表明份，只說姓‘千’，不過有一次他付錢的時候，無意中帶出了一片腰牌，我當時看了一眼，卻認得是……”

藥師面上流不安之，看看左右，才道：“那像是恒王府的腰牌。”

清輝正等著回答，聽說“恒王府”，心中不由也一跳：“你確信？”

藥師道：“雖不敢十分確信，也總有六七分。”

清輝道：“他們都買了多藥，你再說來。”

所有進賬跟售出，那藥師卻都記在一本爛冊子上，先前衛鐵騎將他拘來的時候，將他隨之也搜檢了許多帶來，雖看過那一本冊子，卻是西域的字，且寫得宛若天書，旁人是萬難懂的。

當即翻出來，便又把各人分別買了多分量的藥都代過了。

藥師稟明后，又道：“大人，小人已經將所知的盡數告知了，原本就是怕這藥惹出禍患，所以只賣了這三個相識多年的人，也都是叮囑過忌，何況這多年來易，也從未出事，哪里想到這次如此呢？請大人看在我知無不言的份上，從輕發落。”

清輝命人將他帶下。便看主簿的錄供：這青樓的管事已經撇除，從查到舞月樓的時候，這管事就將所買藥幾何，用了幾何，都一一招認，數目不差分毫。

接下來是那葛姓的富商，即刻命把那管家傳來，當場拷問，立時也招供無誤。

剩下的，便是恒王府的這位神客了。

雖看似有些模糊不實，幸而這個“千”姓極為罕見，若這人自以為藥師不知他的份，大意用了真實的姓，自然便好找了。

清輝回到公房，正衛鐵騎前來，聽他說罷，笑道：“怎麼我問他，他只裝聾作啞地不說，連要拷打都不肯招認，宛如鋸的葫蘆般。到你一問，他就這般乖巧地說了呢？這廝倒也是看人有高低的。”

當即便去查那恒王府的人，果然很快有了消息，——這恒王府里，原本的確有個姓千的長隨，卻是在世子趙濤邊兒的心腹人。

清輝得知，心中忖度：趙濤跟保寧侯向來好，若是趙濤得到了這破魂丹，送給了柳縱厚，然后柳縱厚又給了阮磬……

而以趙濤跟柳縱厚的關系，就算贈藥，一定也會將這要命的忌叮囑清楚。

那麼問題便是，若此案真的是柳縱厚所為，他到底是故意要害死阮磬，還是“一不小心”忘記告訴他忌了？如果是前者，他又為什麼要殺阮磬？

衛鐵騎道：“我本想直接將姓千的帶來衙門，又有些怕打草驚蛇，你覺著該如何是好？”

清輝道：“我也是一樣想法。先不要驚他。”

便把自己的推測同衛鐵騎說明，道：“按照這藥丸的線索來看，柳縱厚果然跟阮磬的死不了干系，問題是……他殺人的機是什麼？”

說了這句，心中卻悄然想到：“當初還疑心阮磬跟宮舊事有關，差點兒查錯了方向，這一次，卻又給六爺說中了……”

一聲嘆息，微微苦笑。

衛鐵騎咽了口唾沫，頭道：“他們兩人不是向來好的麼？如何竟翻臉相殺？再者說，阮磬還是軍，難道他就不怕事敗？有什麼天大的仇恨，要冒著誅九族的罪來殺死同僚？”

衛鐵騎本是因這殺人者的兇頑，一時慨。

不料清輝聽了，遽然變：“你說什麼？”

衛鐵騎道：“我、我說……我隨口說說罷了，未必真的誅九族，何況這保寧侯跟恒王府是有親的，若真攀扯九族，連圣上也都……”

衛鐵騎抬手打了一下自己的，自笑道：“呸呸，越說越不像話了。”

清輝直直地盯著衛鐵騎，有些不大肯相信，又有些驚心魄，渾戰栗。

按理說，阮磬跟柳縱厚是那個關系，兩人不至于有什麼天大仇恨，柳縱厚那樣的份，何苦如此想不開。

除非，他有個必須要殺死阮磬的原因。而且……讓柳縱厚不怕“誅九族”的恐嚇。

衛鐵騎見清輝臉不對，便咳嗽道：“我信口說的，你怎麼這般模樣……”

清輝不答，反而房中伺候的書吏且都退了。

清輝問道：“圣上行獵，要幾日才回？”

衛鐵騎道：“要三日，怎麼了？”

清輝來回踱了兩步，眸冷幽，心中想：“太子殿下，靜王殿下，六爺，甚至連幾位大人都一并跟隨，京……”

衛鐵騎道：“清輝，你怎麼了？”

清輝驀地抬頭，道：“我、我有個不好的預。”

衛鐵騎問道：“是怎麼？”

清輝這一句話，卻仿佛千鈞之重，衛鐵騎催問道：“到底是怎麼樣？”

清輝道：“你派人悄悄地盯著恒王府跟保寧侯府，看他們……是不是有什麼異。”

衛鐵騎皺眉：“你……”

他們此刻查的自然是阮磬的案子，雖然如今查到了恒王府，但若說為了此案，分別盯著兩府的行，卻仿佛有些“小題大做”，且清輝的臉神，竟似萬般凝重。

清輝見他滿目疑，便低低喚道：“衛叔叔……”

衛鐵騎一怔，清輝抬手在他手腕上一，低低說道：“如今京可空的很呢。”

衛鐵騎再豪，這一句的弦外之音卻也終于聽了出來：“你的意思，莫非是說恒……”

想想阮磬跟柳縱厚的關系，再想想柳縱厚跟恒王府，瞬間閉雙，也畢竟不敢說出口。

兩人相顧不語，明明是秋高氣爽時節，卻覺著肅殺沉重，幾乎艱于呼吸。

清輝查明了破魂丹這條線后，本想立刻傳柳縱厚來問，可如此一來，必然要牽扯到恒王府，正所謂牽一發而全，誰知又會引出什麼來。

在這皇帝跟文武重臣都不在京的時機，貿然行事，自是不智。

但若是坐視不理，誰又知道會不會再生出更大的禍事來？

清輝思來想去，正吩咐書吏備轎，卻聽人來報說：“刑部的周爺來了。”

清輝止步，卻見周天水快步走了進來。

天水一見他便笑道：“方才聽你說備轎，是要何？我來的不巧麼？”

清輝道：“巧的很，我正要去刑部。原來你在，那就好了。”

天水道：“找我是有什麼事？”

清輝遲疑了會兒，道：“我有一件心疑的機大事，想要找個人去告知父親。”

天水仍是笑眼彎彎，道：“是麼？我也正有一件事要說，不如你先。”

城郊，蘭劍行宮。

行獵的第二日。

清晨，天濛濛亮，因太未升，山間的云霧蔓繞，亭臺樓閣，若若現，穿行其中，宛若置仙境。

夜間，趙黼又起來過兩次，一來查看軍防衛；二來，牽掛皇帝的“病”，便往皇帝寢殿問詢端詳。

卻得知太子一直都在里間伴駕……這一夜竟未出來過。

因霧氣濃重，侍衛們幾乎看不清對面來人，趙黼從臺階上跳上，冷不防，驚得眾人忙舉槍喝問。

聽見趙黼的聲音，才都松了口氣，笑道：“殿下如何又這般早來了？”

這些人卻是才換過一班的，知道先前趙黼才來巡查過，也不知他一夜里竟睡了多麼點兒，可偏看著意氣風發，毫無倦，人又敬又。

趙黼拍拍侍衛的肩頭，便往寢殿去，影影綽綽見殿門口站著幾個人，不知在說什麼。

走近了，才見是王治，正吩咐幾個小侍什麼話。趙黼道：“王公公。”

王治抬頭，忙躬道：“殿下來了？”

趙黼道：“圣上醒了麼？我父王可還在？”

王治道：“圣上有些勞累，方才還在困睡呢，太子殿下一片孝心，不忍離開，正在里頭伺候。”

趙黼道：“我進去瞧瞧。”

王治張了張口，還未出聲，他已經走進殿中，王治向著侍們揮揮手，轉跟了。

趙黼負手而行，進了殿，便嗅到一龍涎香的氣息，混雜著藥氣。

約是趙世咳嗽了聲，除此之外，整個殿再無雜響，靜得有些反常。

此刻王治從后趕了過來，道：“殿下，讓我看看圣上醒了不曾。”

趙黼不置可否，王治已經頭前而去。趙黼皺皺眉，隨在他后進了殿，卻見趙世斜斜靠在龍榻之上，旁邊錦墩上坐著一人，正是趙莊。

無端端地，趙黼竟松了口氣。

王治上前躬道：“圣上，殿下來看您了。”

趙世“嗯”了聲，抬頭看趙黼道：“聽聞你昨兒來探了好幾次？”

趙黼行了禮，道：“心里惦記著，皇爺爺好些了麼？昨兒很該讓我留在這里伴駕才是。”

趙世道：“太子在也是一樣的。只是很辛苦了他些。”說了這句，眸沉暗地看趙莊。

趙莊垂著頭道：“父皇言重了。”

趙黼打量一眼，見趙莊臉似有些泛白，心中疑是不是昨夜伴駕勞累了的緣故。

皇帝卻道：“你來的正好兒，朕也正有話要代，你上前來。”

趙黼忙收回目，舉步走到榻前。

皇帝抬眸看著他，蒼老微深的雙眼里竟泛出一抹利，但卻很快，皇帝閉了閉眼睛，嘆道：“人老了，不中用了。”

趙黼道：“皇爺爺如何竟說這話？”

趙世笑道：“老眼昏花，神也不比從前。難道不是麼？”

趙黼只當他自怨自艾的病又犯了，才要說話，趙世忽然喚道：“黼兒……”

趙世斂了笑，復看向他道：“黼兒，你可會讓朕失麼？”

趙黼道：“皇爺爺指的是什麼？”

趙世角一牽，慢慢抬手，竟上趙黼的臉。

老人有些干枯皴皺的手掌過臉頰，刷刷然似有聲。

趙世道：“沒……沒什麼。只是，朕有一件事，要給你去做，不知你……能不能勝任罷了。”

他的手往后，竟握在趙黼的后頸上，微微用力。

趙黼會意傾，聽趙世在耳畔地低語了一番。

半晌，趙世吩咐完畢，道：“事不宜遲，你即刻去罷。”

趙黼眉頭鎖，答應著轉。

正這會兒，太子趙莊驀地站了起來。

四目相對，趙黼正也想跟父親說幾句話，不料趙莊向他才走了一步，便聽皇帝淡聲道：“不用不放心，從小到大，他經歷過的也夠多了，這點兒事他能料理妥當。”

趙莊頭了，雙眼殷殷看著趙黼，眼底似有萬言千語。

趙黼也知道父親是在擔憂，便展一笑道：“父王放心，我不會讓父王跟皇爺爺失的。”

他含笑點頭，深深行禮，轉往外，大步流星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