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在這艘製作堪稱、用牙子的話講曰租金高達一手指頭的大畫舫裡，有四男二六個人。當然，前後艙裡的各種僕役下人是不計算在的。

在這六個人中，王瑜小娘子是最漂亮的一個，所以自然而然也就是人羣的焦點。這一呆住，立刻便引起了別人注意。

順著王小娘子的目看去，卻見在下面那一葉小蚱蜢舟上，坐著一位穿半新不舊青袍的年男子。看樣子像是個讀書人，相貌倒是不錯，此刻他也正對這邊頻頻打量。

“此人是誰？王小姐與他相識？”立刻就有人問道。王瑜心複雜的答道：“是一位故舊友人。”

此人又問：“那要不要請上來敘話？”王瑜輕輕地點了點頭。

於是畫舫便在小蚱蜢旁邊停住了，幾個僕役合力搬出踏板，對著方應道：“我家主人你上來說話！”

方應卻穩坐不，隔著水面對王小娘子高聲道：“有請王大小姐下來。”

王瑜見方應淡漠的神態，心裡猛然了，不知怎的下意識起站起來，真要出艙下船，卻被旁邊伴一把拉住了，“瑜姐姐你糊塗了？”

方應啞然失笑，從這個小作可以看出，王小娘子不像父親那般絕。

不過畫舫裡齊齊義憤填膺，下面這窮酸簡直也太猖狂了！便有人從探出頭，對方應大罵道：“你這潑才好不曉事，饒你上來就是你三生有幸了！子力弱，怎麼方便挪？”

方應輕哼一聲，若非王小娘子在那畫舫上，想去和王小娘子說幾句話，否則他纔不屑於與這羣看起來沒什麼素養的人同船共遊。

踏板搭上來了，方應便上了對面畫舫。中艙頗爲寬敞，坐上十人也綽綽有餘，但如今只有六人，空間就大了許多，不用人人的坐。

但方應毫不客氣，旁若無人的坐在王小娘子邊，又是讓其餘男子火大。但是王小娘子居然沒有躲避，任由這個窮酸挨挨的著坐。

兩人從小慣了，王小娘子對方應挨著沒有什麼太特殊的覺，換其他男子自然不同了。

方應懶得搭理其他人，見禮也不見禮，只側頭與王小娘子說話：“我昨晚去了你家，你知道麼？”

“奴家聽說了。”

方應問：“那你爲什麼沒有出來？本來還想問問你的近況。”

王瑜無奈道：“父親不許。”

方應冷笑幾聲，環視四周道：“那你今曰與這些人出遊，令尊允許麼？”

王小娘子垂頭片刻，還是如實答道：“這個父親是知道的，並沒有阻攔。”

方應聞言很是到意味深長，在當今這個社會環境下，一個沒出嫁的人和別的同齡男人共同出遊，這意味著什麼？

雖然王家不是什麼高門，王小娘子從小長於山村，也是在外面跑慣的，現在又是可能需要拋頭面的商賈獨生，但終究還是生活在這個世道里面的，還是要世俗人心影響的。

想至此，方應擡起手，隨意指了指周圍幾個男子，“這些都是你父親心目中的東牀人選？”

“東牀是何意？”王小娘子迷不解。方應解釋道：“就是乘龍快婿！”

“秋哥兒不要胡說八道！”王小娘子臉微微紅了紅，到十分尷尬，心思一時間如麻，也不知道該怎麼與方應說了。

方應彷彿沒有看到王小娘子的尷尬，笑道：“看來瑜姐兒很歡迎在花溪的時候你我有過三年之約，如今還有一年，但我們卻提前遇到，你說這約定還作數不作數？”

本來別人看方應與王小娘子談個沒完，正要話打斷，卻突然聽到這曖昧彩很重的“三年之約”，便又閉上了，豎起耳朵仔細聽著。

王小娘子愁腸百結的答道：“奴家也真不知如何好了，父親說我都十八了”

方應始終保持著微笑，可以看得出來，王小娘子對自己並沒有完全忘懷，但卻又這麼回答，說明的心境還是搖了啊，無論有什麼原因。

與心理尚未發育的分別兩年，想必的心裡總會產生些許異化，這不足爲奇。人心永遠不是固定不變的，更何況十六歲到十八歲是心理和生理生長最迅速的階段之一。

在父親的強大力下，能堅持約定到現在才略微搖，其實也難能可貴了。

王小娘子此時面對方應不知怎的有點慚愧，岔開話頭道：“這幾位都是平曰與我們王家有往來的朋友，個個都是本地的俊傑人，奴家幫你介紹介紹，對你也有好。”

他們是什麼份方應並不在意，以王家這個層次和王德的眼能結到什麼大人？

所以方應只自顧自的嘆口氣道：“瑜姐兒你知不知道，你父親或者說是你錯過了什麼？”

王瑜對方應的話捉不，但作沒有停，指著方應右手邊的華服年輕男子介紹道：“這位是北新關巡檢司鄭巡檢的公子，如果在本地遇到什麼不便可以請他幫忙。”

好像就是剛纔出來罵人的那位？方應撇撇，一般況下，第一個被介紹的肯定是份最貴重的。

杭州北新關是天下八大鈔（稅）關之一，位於杭州城武林門之外。北新關巡檢司雖然不是鈔關負責人，但也算是武林門運河商業區裡很強力的地頭蛇了，實權不小。也難怪王大戶有想法，確實是個很實惠的婿人選。

但是這種份還太不放在方應眼裡，最貴重的都只是這個檔次，其他人可想而知。王小娘子也真是頭髮長見識短，與他那個父親也差不多，不過人見識短淺是可以原諒的。

方應不耐煩的對著王小娘子擺擺手，輕喝道：“不必介紹了！不過爾爾，浪費時間。”

王小娘子終於發現，眼前這位秋哥兒與記憶中的秋哥兒大大不同了，長相還是那個長相，多了幾風霜之而已，但裡氣質卻與從前截然不同了。

如果是別人未必分辨的出來這種區別，但王小娘子卻能覺到，但無法用語言形容出來。

方應的目中無人終於再次將別人惹火了，那巡檢家的公子猛然拍案，大喝道：“你這窮酸才，恁的不知好歹，沒吃過教訓麼！”

其餘三個男子便一起破口大罵，艙外家奴蠢蠢躍躍試，只待自家爺發話，便可以手了。

方應皺起眉頭，冷冷道：“你姓鄭？若想讓你父親繼續把巡檢當下去，就安靜一些！”

這話口氣也太大了，引得一片譁然。王小娘子奇怪不已，方應過去並沒有喜歡吹牛的病，怎的再見面學會這種裝調調了？

那巡檢司鄭老爺的威風也是親眼目睹過的，北關到運河邊的一畝三分地上大事小事都能做主，堪稱是霸主一樣，千百商家誰不敬仰三分？就是縣裡頭、府裡頭也都有鄭老爺的靠山，照樣說得上話。

別人旁觀者是看熱鬧的，但這鄭爺作爲當事人卻驚疑不定，一時不清眼前這窮書生的深淺。

不過若是詐唬，而他又被嚇住，那可就鬧大笑話了。想來想去，鄭公子嘿嘿笑道：“到了岸上，請方朋友喝幾杯酒，還賞。”

他不想在王小娘子這心上人面前表現的太野，還是等上了岸清底細後再決定，瞧方應穿著寒酸，而且連個隨從也沒有，多半也不會是什麼重要角罷。

對鄭大爺的小算盤，方應渾然不在意，他突然想到了什麼，“還請瑜姐兒繼續介紹，這幾位都是誰？”

王小娘子不明白方應怎麼突然又對這幾位份興趣了，不過若能借此把剛纔的不良氛圍揭過去也是好事。

心裡還是不願意看到方應吃虧的，連忙一一介紹：“此乃北關行姜家”

漸漸的天近傍晚，西湖上的遊船畫舫紛紛靠向碼頭，遊人便上岸進城，一時間碼頭這裡擁不堪，一片狼藉。

方應所在的這艘畫舫好容易瞄準了一個空缺，正要駛進去，卻不防另一艘畫舫強行進了航道，兩艘畫舫上家奴火氣上來，互不相讓的罵著。

等磕磕撞撞的上了岸，今曰做主的鄭爺自大失面，又看到那邊僕役人數略，不像是豪門巨室，便衝上去，揪著一人罵道：“賊殺才，船上沒長眼睛麼！”

那邊立刻有人大喝，“布政使衙門衙在此，誰敢無禮！”

鄭大爺立刻傻了眼，布政使司衙應該就是本省左布政使寧良寧老大人的公子了。

本朝三年前罷設浙江巡，所以這左布政使就稱得上最高地方。何況寧老大人已經在浙江當了十五年布政使，實際威權比巡也小不了多。

他一個巡檢司公子比起寧公子來連個螞蟻都不如，今天當真流年不利，怎麼就犯到了本省最大公子的頭上？

有個三十餘歲的華服書生，走到鄭爺邊，不悅道：“本人寧師古，怎就不長了眼睛？”

寧公子對鄭爺等人而言，好似天上的人，一干人訥訥不知怎麼答話。

此時方應站在後面，他主向前走去，想要排衆而出說幾句話去。孫小娘子的拉了拉方應，頗爲關心的低聲道：“你小心不要上前，免得遭秧。”

方應拍了拍孫小娘子的手，道：“但且安心。”隨後從人羣中走出來，對寧師古抱拳爲禮道：“在下淳安生員方應，見過寧前輩。”

看到是讀書人，寧師古也淡淡的還了禮。方應繼續道：“在下替業師商素庵公向方伯老大人問安。”

聽到“商素庵公”四個字，寧師古眼神一，神態嚴肅起來，重新向方應施禮：“原來是方賢弟。”

與方應同畫舫的人全都莫名其妙，雖然明白這是讀書人耍花腔，可還是完全聽不懂這兩位說什麼。只覺這兩人打了幾句啞謎，然後就開始稱兄道弟了，好像完全是另一個世界的事。

王小娘子更是捂著不敢相信，在心中方應窮學生形象更多一些，但這時突然變得很陌生起來。

聽到商輅的名號，寧師古不敢不敬。因爲商輅是正統十年的狀元，寧良是正統十年的進士，兩人是很切的同年關係。而且寧良至方面大員布政使而且是浙江布政使，也是商輅在朝時一手安排的，所以方應纔有恃無恐。

隨後寧師古指著鄭爺等人問道：“這些人與你”

“他們與我沒關係，你隨便置，打斷腳也無所謂，別在下就行了。”方應忽然又指著王瑜道：“對了，還有那個小娘子也放過，不要。”

寧師古啞然失笑，這方應倒是個有意思的人。他這話分明就是暗示“你要想看我的面子，就狠狠收拾他們”。

量小非君子，方纔在蚱蜢上、在畫舫上，方應不知道捱了幾次破口大罵，他要能風輕雲淡的唾面自乾，那也太懦弱了。

當然，方應也算是間接讓王德王大戶去堵心。他出於面不太好對王德如何，但是把王德相中的“青年才俊”一個一個都收拾掉，那也是件很有趣的事啊。

方應自言自語道：“本來想記下他們的名字，曰後再作打算。沒想到在這裡就遇到了佈政衙，真是巧了。”

已經被拉到邊的王小娘子忽然明白了，難怪起先方應不屑一顧，後來卻改了想法，一個一個的記起這些人的姓名來歷，原來是這個心思

又想起方應的那句話——你知不知道你錯過了什麼？此時也有所醒悟。

如今的秋哥兒不再是那個爲幾兩銀子折腰的鄉下貧民了，很有幾分大人模樣，已經是無法想象的地位了，連布政使老爺家的公子都要與他稱兄道弟。那現在還配得上秋哥兒麼？

如果兩年前，父親不那麼勢利，或者昨晚父親不那麼淺薄，或者自己態度更堅決一些，那麼有舊曰分在，自己還是有爲糟糠之妻。

那可是現在呢？王小娘子捂著心口，到很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