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應這久曠之，與自家小妾胡天胡地一下午。到傍晚時候，躺在牀上彈不得，只覺頭暈眼花、眼冒金星，好像大病初癒一般。

這也怪不得別人，他本來就長期旅途十分勞累，今天中午又沒有進食。而後進了家卻迷心竅的上牀鏖戰一個時辰，子不徹底癱掉就見鬼了。就連他這晚飯，也是王蘭坐在牀頭，一勺一勺餵食的。

一直躺到第二天的日上三竿時分，方大秀才堪堪緩過勁來，已經可以下牀活了。也虧得年輕底子好，休息了就恢復得快。

方應溜達著來到後山，舉目去，在清幽寂靜的樹林中，自己那用來裝風雅的小木亭還在。只是更舊了幾分，看起來有些古樸模樣了。

而在小木亭周邊，卻嚴嚴實實的紮了一圈籬笆，阻礙任何人靠近小木亭。這大概是族親們的善意，爲的就是儘可能保護小木亭不損壞。

方應又一次哭笑不得，鄉親們的好意他是心領了，但這圈籬笆也確實夠大煞風景，壞掉了整審。區區一個山間木亭又不是名勝古蹟，就是損壞了也不影響什麼。

方應用力將籬笆分開，闢出條僅供一人進出的隙，然後進亭中，拂去塵土，靠柱閉目靜坐。

雖然當初修建這小木亭是爲裝之用，最終實際也沒用上一兩次。但不知怎的，方應坐在這深幽環境裡，到格外的心境清明。

神遊外，無拘無束，他想了很多，既想了這一年多來的經歷，又想了今後的事。

下面最重要的就是明年八月的鄉試了，這是科舉考試大三關的第一關，也是淘汰率最高的一關。而且從鄉試開始，科舉考試才實現了正規化和程序化，不會再有那種大宗師看誰順眼就當場錄取誰的可能了。

所以方應知道，接下來一年，要認真讀書和複習功課是必須的，容不得懶和輕忽。

不過讀書是個長期的事，眼下當務之急還有幾件事要辦的。一是要儘早去拜訪商相公，無論於於理都宜早不宜遲。

二是去縣學報到，順便見見教諭——也不知道教諭換人了沒有。想他自從考中秀才爲縣學生員後，就沒在縣學上過幾天學，實在有點說不過去。

所以要回縣學讀書，哪怕做做樣子也要去一去，不然作爲一等廩生若丟了解額，那就太傻眼了。

要知道，淳安縣秀才有百十個，但能參加鄉試的名額只有三十個，謂之解額。這還是商相公當首輔爭來的福利，不然就憑淳安這山區小縣的人口數目，能給二十個名額就不錯了。

不知不覺，方應在深林小亭中坐了一下午，眼看日頭西斜，這才個懶腰，起回家用晚膳去。

又休息了兩日，方應便出了花溪，去縣南芝山拜訪商相公。先轉道縣城南門外，然後從這裡渡過青溪，其後繼續南行。

當他遠遠到村落門口的三元及第牌坊時，沒有繼續向村子裡走，而是轉向朝著另一邊山嶺上而去。

前文提到過，商相公晚年娛開了個倦居書院，專供族中子弟讀書。而這書院是建在村邊山嶺上的，爲的就是遠離喧囂人羣，可以安靜讀書。所以進村就是走冤枉路，知道狀況的都像方應這般直接去山上。

等他到了倦居書院大門，遍聽見從裡面書堂上傳來瑯瑯讀書聲音。方應又來到書堂門口，朝裡面看了看，卻見帶著生讀書的是一位三十歲左右的先生。

這很令方應驚訝，他方纔一直以爲是商相公在書堂裡帶著生們讀書，卻沒料到另有其人。

這書院是商相公爲了打發晚年時而建，怎麼會有別人跑來教書？而且此人看起來十分陌生，不知是從哪冒出來的。

方應正在琢磨時，那先生也瞥見門口有外來訪客，便放下手裡書本，走出來拱拱手道：“這位朋友，有何貴幹？”

方應還禮道：“在下花溪方應也，有幸得商相公門牆聆聽教誨。今次外出遊學歸鄉，前來拜見商相公。”

不知爲何，聽見方應自報來歷後，那先生臉忽的冷淡下來，“商公眼下不在書院中，這位朋友你請回罷。”

方應連忙問道：“商相公去了何？何時歸來？”但那先生閉口不答，轉回到書堂中，繼續教導起一干生，只是不在理睬方應。

方應心下納悶，此人明顯是對自己有怨氣，可是他打破腦子也想不出自己曾經得罪過此人。

或許是自己得罪過的人裡，有和他沾親帶故的罷，方應心裡只能如此解釋道。但是想來想去，也想不出緣故。

既然商相公不在，方應也只得迴轉。他剛走到大門，迎頭撞見一名姓盧的老僕。

當初方應在倦居書院慘遭題海戰折磨的那段時間裡，這名盧姓老僕負責給他送飯，彼此也算識了。

所以盧老頭見了方應，主招呼幾句，然後又道：“小相公是來尋我家老爺的？此時他人在山下溪水那裡。”

聞言方應更覺得書堂裡那位教書先生可惡，如此簡單一個去向也不肯說，卻險些害的自己白跑一趟。即便是有什麼怨氣，但這心未免也太窄了。

想至此，方應忍不住指了指書堂，問道：“這位新來的先生是何方人也？”

盧老頭聞言失笑，“他是程先生，可不是新來的。若論起先後，小相公你纔是新來的。”

方應不解，盧老頭進一步解釋道：“這位程先生，乃是我家老爺上次罷回鄉時所收的弟子。只是去年程先生離鄉去了福建遊歷，所以小相公你沒有見到過他。”

商相公上次罷回鄉的時候？那得是二十年前的事了罷方應知道，當初土木堡之變後的郕王當國時期，商相公正式閣。然後到了景泰八年，英宗睿皇帝發奪門之變，復辟皇位。這時候。商相公邪排斥，被罷回鄉爲民，時間長達十年之久，直到本朝化三年才復起。

看來這位程先生就是商相公那次被罷回鄉時，所收的學生了，難怪盧老頭說與程先生相比，自己纔是新來的。

盧老頭又想起什麼道：“當時我家老爺本以爲程先生是生平最後一個弟子，此後專心仕途不會再有閒心收徒。但是我縣人才輩出，沒想到後面還有小相公你。”

方應暗暗嘆口氣，這位程先生與商相公的師生關係看起來更地道，更正統一些。以至於可以在商相公不在時，代替商相公教導族中子弟。

不像自己，純粹厚著臉皮主上去的，只是商相公惜家鄉人才，又兼爲人大度，所以半推半就的默認了不表示反對而已。所謂的學習，也只在倦居書院埋頭做了十天八文。

相對比之下，自己這學生當的真是有點野，是不是也該走一走形式？

除此之外，忽然方應有所醒悟，反覆唸叨“本以爲程先生是最後一個弟子”這句。莫非這程先生因爲自己搶了“關門弟子”的名頭而不滿？按照傳統觀念，關門弟子確實是特殊的一個

告別盧老頭，方應下了山嶺，在山腳下溪邊尋找起商相公。

他看到了引溪水灌溉農田的農夫，看到了在溪水裡打漁的漁夫，看到了砍木爲柴的樵夫，看到了溪邊垂釣的閒人，耳中時而有漁歌，時而有號子

種種景宛如畫中，好一派山溪衆生圖，但方應舉目四，在附近沒有發現商相公蹤跡。

方應暗暗奇怪，盧老頭應當不會騙他，難道商相公回了村中？正當他在溪邊徘徊時，忽然聽到有人他的名字，“方應！你這是去哪裡？”

這聲音極其耳，方應順著聲音看去，眼皮底下有位穩坐溪岸垂釣的釣客。只是這釣客背對著他，又帶著大遮斗笠，導致完全看不清真容。

方應繞了半個圈子，長脖子仔細看了看，登時站立不穩，險些一頭栽進溪水裡。

這位斗笠覆頂、布芒鞋的垂釣老叟，不是商相公又是誰？此時的商相公樸素如斯，哪有半點宰相威容？他找來找去，就沒想到眼皮子底下的這位釣客就是商相公真。

方應連忙上前大禮相見，“老師真是返璞歸真，神斂，修爲進了！讓學生有眼如盲，對面相逢不相識。”

“胡扯，老夫又不修仙。”商相公笑罵道，“去年回鄉時，你作詩道：綠蓑煙雨溪邊客，白髮文章閣下臣。這容不得老夫不學一學溪邊垂釣了，不然豈不是沽名釣譽之輩。”

方應便曉得商相公心不錯，看來歸居田園也能讓這位老人十分悠然愉悅。

如果說方應之前也拿不準商相公究竟有沒有復起之心，但在此時他終於可以確定，商相公真打算就此養老了，萬安萬首輔的擔心都是多餘的。除非商相公是登峰造極的僞君子，連他的眼睛都能欺騙過去。

方應暗暗讚歎一聲，世爲宰相，出世當釣叟，不愧是文人裡的標桿人、模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