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應見完大宗師，沒有在府城繼續逗留，與喜不自勝、對未來束脩充滿期待的王塾師回到了花溪。這回怎麼也能值個年薪二十兩了罷？

這次嚴州府院試沒有什麼太引人注意的消息，但院試結束之後，被錄取的朱瑞強進了府學，卻因爲“狂悖無禮”直接從附學生員被降了青，併發送到社學去讀書。

這比“留校察看”還嚴重的罰，再進一步就是徹底革除秀才功名了。一下子引得議論紛紛，不明所以。

朱家也是當地大戶，四方打聽之下，才知道約約與考前與淳安縣生的衝突有關。當中有個方應的放過“奪你功名”的狠話，八就是他下的手。

知道了茬子，朱家四拜託門路人，居然通過汪知縣寫信引薦，跑到花溪去找方應了。

面對從鄰縣趕到的朱公子的父親，方應語重心長的敦敦教導道：“年輕氣盛雖然也是常見，但不可驕狂輕浮、目中無人，亦不可目無尊長、欺辱前輩！至於言而無信，更不當是君子所爲！”

“是，是。”朱老爹唯唯諾諾，認真聆聽方相公的教誨。

朱公子吃了這一番教訓，知道了天高地厚世道險惡，脾氣倒是收斂許多，也算因禍得福了。

卻說方應繼續閉門讀書。山中無歲月，一晃又是兩個月時間，已經到五月份了。

這日，方應正在後山木亭中讀書時，忽然看到有個鄉親帶著位陌生人走進樹林中。

“方相公。小的乃錦溪洪家人，奉我家鬆大爺之命前來傳話。說是臨近鄉試。方相公可否準備妥當？該要約定好時間，連同項家公子一起出發。”

方應合起書本。嘆一聲時間過得真是快，不知不覺距離鄉試只有三個月了。

這種時候，有錢人家的士子便會紛紛出發提前去省城，提前半年去的都有。但家境貧寒的，只能晚一些再去，畢竟在杭州府多住一天就多花一天的錢。

而且每每臨近鄉試，省城便會價騰漲，想在省城住上幾個月，花銷何止數十兩。相當於普通人家數年收，一般人又哪裡承擔得起？

方應拿定主意後，便對前來傳話的洪家僕役道：“若是無礙，便洪兄約定三日後出發！”

送走了洪家僕役，方應便回到宅中，吩咐王蘭開始準備自己的行李。

隨後蘭姐兒默不作聲，方應調笑道：“怎麼？沒話說麼？上次去縣城歲試時，你可是一定要跟著的。”

王蘭很違心的說：“奴家豈能不明事理？鄉試何等重要，幾十個裡才取中一個。夫君去省城自當專心致志，不可爲奴家分心。”

方應又調戲道：“若爲夫中了舉，那是會直接去京城的，到時候又不知道要分別多久了。你不惦記麼？”

王蘭神一黯。“奴家就在這裡守著。”方應了一把蘭姐兒，“不與你說笑，還是一起去省城罷。那邊有地方住。”

到了次日，方應又看到一張幽怨的臉。王蘭的哥哥王英也尋上了門。

兩年前，方應第一次出遠門。王英也是隨從，可是纔到了常州府，就和蘭姐兒一起被打發了回來。

但王大舅哥畢竟開了眼界，見了世面，心也野了。這次聽說方應又要遠行，便又遂自薦要當隨從。

有自家人肯跟隨賣力氣，方應當然沒意見，出門在外邊有個隨從，很多地方就便利的多。答應了王英後，就讓他先行出發去打前站了。

萬事俱備，三日後方應便告別了族親，踏上前往省城的道路。

他與洪鬆、項賢約定的匯合地點並不在縣城，而是縣裡三大碼頭之一的港口渡碼頭，到了岸邊時，發現洪項二人都已經在了。

而河裡停靠著一艘巨舟靜靜等候，大概就是兩家搞來的出行工。船寬闊自然也舒適，他方應倒是能沾了。

方應上前見個禮道：“兩位兄長多日不見，今番小弟我來遲了，有勞久候！”

洪鬆還禮道：“無妨，時間還早。”項賢則了方應後，“方賢弟只帶了一個人麼上路麼？”

方應也注意到，這兩位公子後都各有書、隨從三四人，不愧是大戶公子出行，旁斷斷不了人使喚的。在看看自己邊，只有一個小妾抱著包裹低眉順眼的跟隨。

不等多想什麼，卻見項賢瞅了幾眼蘭姐兒，嘖嘖稱羨道：“我們這幾個也比不過你這一個啊，你以爲我不想效仿你麼？

只是家中老人太古板，管教十分嚴厲，唯恐吾輩此去耽於，連個最醜的婢都不讓帶。相比之下，還是方賢弟攜出行，瀟灑自在！”

洪鬆心有慼慼的點點頭，隨即正拍了拍項賢：“上船！不要說胡話了。”

一干人便登船出發，船隻緩緩駛離岸邊，沿著青江水下行。兩岸山水風景雖好，奈何都是看慣的，以三人的關係，自然也不用搞什麼詩興大發、以文會友的調調。但多日不見後再次聚首，談興倒是很濃。

項賢忽然開口道：“方賢弟！我有幾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方應不知道項大公子忽然如此是想說什麼，也只能說：“但講無妨。”

項賢沉片刻才道：“此次提前三月前往省城，食住行、四遊花費不菲。方賢弟只帶了一人同行，想來也是囊中。若需用錢時候，還方賢弟不要與我們見外，我們自當周全。”

洪鬆擔心方應傷了自尊，對項賢道：“省城裡中丞老大人乃是方賢弟之新外祖，你又何須多慮？”

項賢反駁道：“那個天下掉下來的後母外祖對方賢弟而言，論起關係親近，還不如與我們這樣的兄弟之義罷。

名爲外祖外孫，其實沒有半點緣關係，與其讓方賢弟去那邊低聲下氣的寄人籬下，嗟來之食，還不如由我們來幫襯。

更何況王公秉剛肅，眼下這個時候不避嫌麼？又何況王公爲清廉，能幫得方賢弟多花銷？”

說罷項大公子又轉過頭，非常誠懇的對方應道：“這不是爲兄施捨，也不是爲兄看不起方賢弟高義。

只是出門在外，一文錢難倒英雄漢的事極其常有，方賢弟切莫爲了錢財小事委屈自己，圖惹別人輕視笑話，我們心裡也不是滋味。而且是我們邀請方賢弟提前三月一起去的，不能方應打腫臉充胖子，理當有所幫襯。”

洪鬆便不說話了，此刻他也覺得有道理。

方應當然不會傷自尊，那是弱者的行爲。他只是微微驚訝，這項賢平時看起來略跳，此時倒是真有心了這便是古人的仗義疏財之風罷。

想了想，抱拳致謝道：“項兄的好意心領了，有你們兩位土豪幫襯，想必小弟手頭也能寬鬆一二。”

項賢與洪鬆相視而笑，不再說起錢財這些庸俗的東西。這方應口頭上果然清高不輸人，還給他們兩人扣上土豪這個聽起來似乎很諷刺的詞，不過只要他不見外就好。

這段旅途不算太長，數日後便抵達杭州城南邊山門外的水碼頭。方應和洪、項二人一起憑欄而，卻見得水中舟船集如蟻、岸上人流揮袖如雲，不愧是江南有數的大都會。

洪鬆皺眉道：“巨舟進城出不便，我們還是在此下船，自陸路城反而輕省。”

船隻找了一空停靠，船伕又搭上了踏板，請衆人上岸。

在船上時間久了，子未免疲乏，洪、項兩人迫不及待的下了船，在岸邊活腳。方應因爲要扶持蘭姐兒，在後面慢了一步。

項賢不忘對自家僕役吩咐道：“去僱幾頂轎子來！”話音剛落，便有一陣嗩吶聲響起，距離還很近，吵得耳朵裡極其不得安寧。

項賢十分不滿的扭頭去，卻見不知從哪裡冒出一夥人，湊近了他們邊。這幫人看架勢和服款式明明是僕役，但卻個個料鮮非即綢，甚是奢華怪異。

哪來的暴發戶？項賢忍不住嘀咕幾句，連一干下人都發綢制服，這也太他孃的腐敗了！

那羣人當中還有個管事模樣的中年人，衝著三人一路小跑過來。項賢正要開口問話，但這管事直接掠過洪鬆和項賢邊，完全忽視掉了兩位公子。

最終中年管事卻朝著看起來更簡樸的方應奔過去，遠遠的便拱手道：“方相公別來無恙？”

方應擡頭一看，頗爲意外，“王朝奉怎得在此？”來者不是王魁王朝奉又是誰？方應確實沒有想到。

然後只見十幾名帽緞服的僕役排筆直兩列，跟隨在王朝奉後，整齊劃一的對方應抱拳彎腰行禮，口中一起道：“見過方相公！”

這羣暴發戶居然是來迎接方應的？項賢睜大了眼睛，張大了，隨即指著方應驚聲道：“原來你纔是真土豪！還是省城的大土豪！小的有眼不識金鑲玉，冒犯了方土豪，罪過罪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