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家這時候舉座監生……和他們兒子, 可謂人才濟濟、清氣滿堂。李學士與楊舍人見得這一屋子學生, 也覺著神清氣爽，到上首給崔老太爺道了聲賀, 出來便十分親切地接見了這群國學生, 勉勵他們讀書上進, 來日好報效天子。

崔燮聽李大人自己介紹了才知道，這位楊舍人名楊一清, 和他一同在黎淳黎大人門下讀過書, 如今居至書舍人，一直在閣行走, 是皇帝邊得用之人。

今天下午李學士帶著師弟出門喝酒, 遇上了幾個用假銀騙換酒館主人真銀的騙子, 楊舍人眼尖看見了，當眾揭破。卻不想那些人背后還有同伙，他們喊破之后惱怒，了一群人來追打他們。兩人幾乎遇險, 幸被路過的謝千戶救了, 后聽說他要來崔家慶壽, 順便就跟著過來了。

楊一清這個名字，崔燮聽著也耳。

凡是能他耳的，必定是上了史書的大佬。不管他們家夠得上夠不上，人家既到了，就盡力都招待好了吧！

他人在主桌加了兩個位子，自己挪到陪客, 跟兩位大人說：“學生家里本是備了戲樂班子，適才唱過兩折，我等才進屋里吃的壽宴。兩位大人在此，若有酒無戲，也顯得酒味單薄，學生便唱戲的人進來清唱一曲吧。”

下午正暖和時能在外頭坐著聽戲，現在天已漸黑了，春風里仍帶著寒氣，不然趁著夜到院里聽聽人戲才好。

楊一清灑然笑了笑：“不必麻煩，有戲無戲都不要，師兄與我有酒就好。”

楊大人眉清目秀，還沒留起胡子，宛然是個青年，不過眼角早早出了細紋，角也有些，應當是個笑的人。

崔燮也不隨他笑了笑：“酒自然有，是謝大人家里釀的好酒，去年送了我幾壇，一直藏到今日，正好招待兩位大人。”回頭吩咐一旁低眉順眼、小心做人的小松煙：“去你啟哥院子里，薛老板他們來唱個套曲兒佐酒。”

這小廳里人多地，唱戲是唱不了，只能唱祝壽的曲子。

小松煙起大腳片子就跑，活似跑慢些就要被錦衛抄家拿問似的。崔燮提起酒壺給桌上幾人倒滿了，又走到祖父邊，喂他喝了熱熱的杏仕酪，夾了幾筷爛的蒸魚，剔去魚刺放到他碗里，服侍的小丫鬟和著飯喂他吃。

李東顧不得吃飯，先喝了一口酒，閉著眼緩過酒勁兒，滿意地贊道：“這般好酒，我在別人家還沒喝過。這是怎麼釀出來的？”

楊一清也說：“甜凈醇厚，不比南方大曲的綿清甜，卻又有一種純澈清冽的好。前些日子在宮里聽人說起謝大人釀的好酒，不想今日有緣，倒在這里喝著了。”

只是那酒謝家送出來的有限，不過是給些上故舊，怎麼就舍得給一個監生了？

謝瑛怕他胡猜猜的反猜著真相，便徑直說道：“這酒方子是我在通州救下崔監生時，他知恩圖報，寫下來送我的。釀出來的酒不給別人，也得給他這個主人先嘗嘗。”

楊一清點了點頭：“謝大人真擅救人。我們和崔監生都是經你救過一回的，今日能坐在一桌上喝酒，也是種緣份。”

謝瑛也瞇著眼笑道：“兩位何須言謝。查那等聚眾行騙、欺凌百姓的惡，原也是我們錦衛職份的事務。本捉著他們時，聽的言行，背后仿佛還有同黨兇徒，恐怕順天府的人手不足掃群兇。明日我便上疏，請旨清查城這些惡徒。”

合該如此！若錦衛都能有這樣的覺悟，哪里還有這百年來的斑斑劣跡、彰彰惡名？

李東與楊一清輕輕點頭，嘆道：“此誠善政，只愿謝大人行事時多多約束下屬，勿傷百姓生計。”

謝瑛含笑應允了，又勸他們以后出門多帶幾個仆人，遇上事縱打不過，至還能有人去報。兩位大佬嘆道：“我們也常在外頭走喝酒，一向不曾出事。哪兒想得到那些惡兇橫致此，敢圍毆朝廷命的。”

幾人一邊喝酒一邊嘆時事，崔燮怕祖父聽著惡事張，又怕他坐久不適，便向眾人告罪，先推他回室休息。

他搬崔老太爺就像搬孩子一樣容易，把人抱上床，又搖起半張床讓他倚著，丫鬟們在旁端茶遞水。

不一時他回去了，卻見三位大人已經聊完了時事，李大佬端著酒杯考校監生們；楊舍人跟謝千戶聊著當今流行的騙；學子們在下頭低聲背著詩詞文章……

連幾個隨父母來的孩子都不敢高聲，板得一臉正經，心里不知多拘束難呢。

崔燮連忙人開門窗、撤紙廊，又吩咐去催戲班子上來，好讓大家有個事可分心，同窗們也能松松心。

監生們寧可不看戲，也不想學士這麼考校下去了。李學士的才學要趕上李太白了，越喝越高，考得越難，他們心驚膽，仿佛回到了每天早晨背文章的時刻。

更慘的是他不是查，而是挨個兒查，考的還都是不在綱的。

眾人紛紛借口天將晚，再不回去怕趕上宵、怕學正監查，堅定地跟崔燮道別。李大佬還沒考夠，看著外頭的天說：“不用擔心宵，晚上拿我的帖子，崔家派車夫送你們回去。”

楊一清笑道：“師兄，咱們上連個牙牌都沒帶來，自己回家還得靠謝大人的面子，就別為難那些監生了。”

眾生連聲附和著，借口還有書沒溫，妻小不方便待得太晚，急著轉朝外走。

不等他們出門，院里就響起了一片人聲，有琴管撞擊出的輕響，間雜一兩聲清越的擊銅聲。

那聲音越響越近，到門外忽然停下，像有什麼東西重重落到地下，而后就是呼哧呼哧的重重風聲，從門里吹進香霧白煙，把眾生堵在了門里。

那扇門忽地無聲無息地從外頭打開，一片金明晃晃地照進來，隔門站著個戴花冠、穿襖的纖瘦子，背后照來的黃打得正面都是影，看不清眉眼。不知哪兒吹來的怪風，專吹得那子擺飄飄，香風霧氣一擁而……

他差點直接人出去，關上門重進一回。不料在門口的學子竟喝起彩來：“不愧是名京城的福壽班，這小旦宛然是個許飛瓊下凡哩！”

就這打，這風……他們竟沒嚇著？

崔燮下意識看向兩位大佬——李東舉著酒邊喝邊嘆，沒怎麼看那唱的；楊一清倒是正隔著人群看那小旦，臉上卻也是一派欣賞之：“匆促之間，竟也能布置出幾分神仙氣，不愧是唱過五戲的福壽班。”

大家都覺著是仙氣，那或許是他審太超前了？崔燮撓了撓下，索不再問這個，又勸同窗們留下聽一支曲兒再走。

那些監生們寧可不聽也不想再考了，飽含憾，卻也非常堅定的拒絕了。

崔燮挽留不住，只得跟兩位大佬致歉，先出去安排車馬送同窗和眷們，還人拿了幾套新的《四書》分送其子。因就只張齋長帶了兒來，崔燮著子不用科考，可以看些閑書，就大手筆地送了一套前朝三楊閣老的臺閣詩文集給。

那幾個孩子來跟他道謝時，眼中都含著深的淚水，不知是喜是悲。

把同窗們送出大門，還得回去陪兩位不怕犯宵的大人呢。

他匆匆往主院走，才到院門外，忽見一個小廝小六哥引著謝瑛朝外走來，不由得停了步子，朝他一拱手：“謝大人有什麼事吩咐我辦吧，這小廝年紀小，不管事。”

謝瑛客客氣氣地笑著說：“兩位大人正在里頭吃酒聽戲，我是出來解手的，不想在這里遇見了主人家。”

“我既是主人家，當替大人領路。”崔燮走上來，朝小廝打了個眼，那小廝激地看他一眼，回堂上服侍去了。

他把家人都打發下去，看看左右無人，便拉著謝瑛到僻凈，拉著他的手就往袖子里，急急地問道：“你沒傷吧——”

謝瑛心頭一暖，拉著裳給他看：“我這是出門前換的裳，干干凈凈，連個浮土都沒染上，哪里就傷了？那些人雖多，卻都是些市井惡，打不過我這日價訓的正經武的。”

崔燮繞著他轉了幾圈，在他前、腰腹都了，得他實在不住，抓著崔燮的手按在懷里，才治得他安靜了。

崔燮看他上確實干凈平整，白裳藏不住跡，料底下也沒有纏得厚厚的繃帶，這才略覺松心，安安靜靜地靠在他懷里，再度開口問道：

“你怎麼會帶李學士來——”

“李學士怎會想要來你家——”

兩人的聲音撞在一起，目也撞在一起，都顯出幾分迷惘。謝瑛率先解釋道：“我抓了那些圍攻李、楊二位大人的兇徒，那條街上的鄉約、里正跟著送人去順天府，又跟府尹劉大人略說了幾句話。本擬就該和他們分開了，是他們聽說我要來你家做客，特地跟我來的。”

難道是他們兇徒嚇著了，看謝瑛特別有安全，非跟著他走不可？

謝瑛搖了搖頭：“他們像是聽了你的名字才來的，所以我才想問問你：你跟李學士在宮里見過那一回，難道特別投了他的緣法？”

崔燮真心有點懵。

他一個監生跟從五品侍講學士，談不到什麼投緣吧？

總然他混進宮給太子講過《詩》，那也就等于是個優秀大學生，被選出來到人民大會堂給領導獻花，領導當眾表揚幾句，這事過去也就該過去了。李東就是認得他，給過他畫和帖子，那不也就是中央領導關懷普通學生，送點兒問品嗎？

他一個普通學生，收著這些東西也就是給領導寫個謝信就夠了——要套也得等到他考上進士，朝之后啊！

他實在想不通，便把這些事告訴了謝瑛。謝瑛琢磨一陣，忽然笑了笑：“李學士給你下了帖子后，你只寫了信回他，不曾親自登門？”

崔燮納悶地說：“我這份哪兒能隨便進學士的門，不都是門投帖嗎。再說他給我的東西不也是打賭的添頭，都是他們人們的玩笑，我不過是那個被人考較的，我也得有自知之名啊。”

謝瑛笑道：“怕是你自知錯了地方，李大人要的則是你不自知。”他拖著崔燮便往廳上走，崔燮連忙拉著他的擺道：“你還沒解手……”

解什麼手，不過是出來見他找的借口罷了。

他拍了拍崔燮，勸道：“你這樣一個學生，皇爺和太子都想著你，什麼學士看上你也不意外。待會兒你待客殷勤著些，李大人是個真有學問的，什麼‘茶陵派’的宗主，楊舍人也是前得用的人，得了他們的關照自有你的好。”

倆人都穿的大袖飄飄的書生服，并肩而行時，袖不時纏在一起，也看不出下面的手是拉著的還是分著的，就這麼明正大地進了院子。

此時廳堂里正唱著“則愿的壽比南山堆翠錦，福如東海水波濤”。兩人推門進去，那小旦恰好唱完了一支《采茶歌》，朝他們福了福，又唱《蝶兒》，兩位大佬在座上聽著曲兒自斟自飲，喝得臉微紅，神甚是逍遙適意。

見著崔燮進去，李東便朝他招了招手：“素日你忙著讀書科考，見不著你也罷了，怎麼到了你家，還老見著不你這主人似的？”

崔燮剛聽謝瑛分析了李大佬有意提攜他，從這話里便聽出了點兒埋怨，試探著答道：“學生不過是一監生，才學有限，得天子恩召一回已是平生之幸，豈堪頻頻宮？”

李東托著杯子問他：“你自是不能頻頻宮，可我學士府的門檻卻不甚高，怎地等了這些天也不見你去拜訪？”

還真謝兄說中了？

崔燮出幾分意外，楊一清在旁笑道：“師兄有些醉意了，說話直率，你別在意。他在宮里考較過你的經，回去跟我與劉師兄都說過你聰明靈，又是個沉得下心做學問的人，有心指點你讀書哩。”

李東瞇著眼說：“也不夠靈，若是真靈醒人，接著我的帖子就該上門了，哪有讓我等到今日的？”

說著又似有些后悔，拍著楊一清的手背說：“師弟與他說這些干什麼，我只是一時憐才，夸他幾句，又不是一定缺弟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