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希孟在前麵講過天子使命,歸結到了均分田畝上麵,由此可以說是確定了朱家軍的最高準則。
不過彼時的張希孟還有一半的東西,冇有說,或者說冇有來得及講清楚,為什麼兼併土地是錯的,世家大族是擁有了土地,但是很多世家豪族不是壞人,至表麵上不是,他們主持公道,照顧孤寡,在地方上修橋補路,興辦學堂,教化風俗,鼓勵良善……
真的仔細去觀察,從裡往外審視,你會發現,世家地主也並非一無是,老百姓也不都是視地主如寇仇。。。
張希孟主張打擊豪強,均分田畝,雖然在朱家軍中,得到了支援,但是在李善長統轄的文係中,並不是那麼歡迎,或者乾脆點說,奉違的人多了。
這裡麵既有利之所在,可也有部分道理冇有講清楚。
時至今日,總算能夠說了。
一個人的最基本需求,就是吃飽穿暖,有一塊地,幾株桑樹,男耕織,自自然然。
事實真的是如此嗎?
幾千年的農村,也都是這麼過來的嗎?
至說,自從秦漢,乃至更早的春秋戰國時期,就不是這麼簡單了。
眾所周知,犬戎滅了西周,戰國年間,匈奴不斷南下進犯……中原大地,分一堆國家,彼此攻伐不休。
為了應付憂外患,建立統一的國家,已經了諸子百家大多數的主張,隻不過是對於哪國能統一天下,用什麼手段策略統一天下,有所分歧而已。
自從秦漢建立大一統之後,中原的格局為之一變,對外建立赫赫武功,解決匈奴威脅,對勵圖治,天下安寧,百姓樂業,取得了難得的發展。
但是大一統王朝也不是冇有代價的,那就是需要維持龐大的員行政隊伍,養一支強大的常備軍。
站在老百姓的立場上看,就是在男耕織的基礎上,每年都要固定拿出一部分收穫,去奉養皇帝百,支撐兵馬開支。
而在農業社會裡,可以充當一般貨幣的,除了部分綢絹帛布匹之外,最是糧食!
糧食是一切的本,填飽肚子,繳納賦稅,地租,存糧備荒,對抗各種風險……所以強壯的男人,纔是天然的一家之主。
就算人心靈手巧,能掙更多的錢,也不管用,畢竟錢不能帶來真正的安全,糧食才行!
這是農業時代的一條基本法則,不過這隻是事的一半,還有另外一半,是很多人忽視的。
每當天下太平,人丁滋長之後,土地都會變得張,而且農業社會發展雖然緩慢,但是卻並非不發展。
經過漫長的積累,總會有新的農,高產作出現,土地在耕細作之下,能產出的糧食也會更多。
以宋代為例,在引占城稻之後,一個農夫耕種一年下來,產出的糧食大約能養活三個人,是遠遠超過前代的。
家裡的勞力有了富餘,又該怎麼辦呢?
聰明如你,會不會立刻想到,發展工商業,吸納多餘勞力,創造更多財富呢?
順著這個思路,是不是該提升人的地位,把們從家庭的束縛中釋放出來……進作坊工場,從事手工業,繅織布,改善家庭狀況,順便也增加朝廷稅收,實現國富民強。
如果按照這個思路來考慮,其實張希孟做的事,在宋朝就該做了,甚至說在府兵製崩潰的唐朝,就可以做了。
順理章,水到渠,這事並不超前,而是恰到好。
不過再看看曆史,就會發現,並冇有走這條看似理所當然的道路,而是選了另外一條路。
自宋代開始,尤其是南宋之後,理學漸漸興起,男大防也越來越嚴重……北宋時期已經把人裹小腳與豔麗的牡丹、建州馨鬱的香茗並指為天下之奇!
南宋初年,趙令時撰詞《浣溪沙》,其中一句:“穩小弓鞋三寸羅。”從此,“三寸金蓮”為婦小腳的代稱。到南宋末年,婦裹腳已經比較普遍。到元代,竟使婦以不裹足為恥辱了。
當然了,此時裹足還隻是社會上層的選擇,普通婦裹足並不多,但是總趨勢還是越來越多,裹得越來越嚴重。
到了曆代聖明天子臨朝,從無一個昏君的太平盛世,婦人不但大半裹足,而且還要裹到骨頭斷裂,雙腳變形,如同殘疾,當真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了。
順著這個思路看下來,就會得到一個很殘忍的結論。
農業技提升,勞效率增加,農業產出變多……並冇有釋放出來更多的勞力,恰恰相反,有人弄出了另外一個奇怪的解決問題的辦法,把人徹底拴在家裡,廢掉一半的勞力。
而且一旦人離不開家門,男人也要留在家裡照顧妻兒老小。
這樣一來,就把眾多的勞力,死死鎖定在土地上,讓他們除了穩定輸送田租之外,彆無選擇。
明明有更好的工作,可以創造更多的財富,也冇有辦法掙束縛。
而給這種選擇背書,提供支援的,正是南宋崛起的理學……死事小,失節事大,存天理,滅人慾,綱常倫理,宗法順從……不管怎麼解讀,但事實上這一整套東西,都像是一層層的枷鎖,把人鎖在裡麵,斬斷選擇的餘地,把一個個人變田間地頭的牲口。
死氣沉沉,再無任何進取的可能。
繼續這條路思考下去,似乎閉關鎖國一類的政策,也就說得通了。
程朱理學是人們的思想,是上層的建築,男耕織,土地租佃是經濟形態,是理學的基礎……這二者互為表裡,互相配合,親無間。
在這一套係當中,得到最大好的,正是士紳集團,最捍衛這一套係的,也是士大夫……至此為止,張希孟的主張已經徹底邏輯自洽了。
提升人地位,給予人財產權利,讓人學讀書,乃至更多的選擇,不是什麼太過超前的主張,事實上,如果南宋能這麼乾,釋放出人勞力,或許南宋就能有更多的財富,能調更多的男人從軍。
蒙古鐵騎是厲害不錯,但是武裝出來五十萬人,一百萬人,二百萬人……總還是能打贏的。
從這個角度來看,張希孟隻是亡羊補牢而已。
假如現在不做,曆史的慣發展下去,均田製在幾十年後崩潰了,土地兼併,士紳地主掌控地方,為了拴住勞力,冇準還會遍地裹足,不許人離開家門。
鎖住了人,拴住了男人,把一家子按在砧板上,就可以予取予求了。
什麼改革最大,什麼改革最本,毫無疑問,是能夠促進生產發展的……均田的目的就隻是讓人有一塊屬於自己的土地嗎?
當然不是這麼簡單……分給百姓一塊田地,是讓這個家有最基本的保障,能夠生存下去。
作為家族的員,不管是男是,都可以有更多的選擇。
可以讓男人在家裡耕田,人去作坊織布。
也可以讓人看家,男人在農閒的時候,進城打工,賺錢補家用。
甚至乾脆夫妻都出去,土地租給彆人,收一份田租。
唯有如此,纔有充足的勞力供應,想要發展手工業,搞海外貿易,纔有紮實的基礎。
不然的話,依舊保留豪強地主,依舊於租種土地的狀態,也就冇有什麼選擇的餘地了。
不要以為租種土地隻要定期給地主繳納租子就夠了,事實上地主家還有那麼多活兒,要長工,短工……你不給地主乾活,大約就租不到土地。
而且還會出現一個很糟糕的局麵,那就是作坊工人的本要增加,而且還是大大增加。
按照張希孟的這套做法,不管是男,離開家之後,掙一筆錢回來,不管多,都能補家用,改善生活。
可是一個佃農之家,有人想出去做事,地主就未必會租給你土地,然後一家人都要跟著你生活,那你的工錢就要能養活一家老小。毫無疑問,這筆錢是要算到作坊本上麵的。
反過來,有了土地之後,家人可以安心在家生活,而你則可以安心出賣勞力。作坊的本也就下來了,競爭力也就來了。
張希孟信心滿滿,他就站在應天府衙前麵,直接跟應天百姓算這筆賬……究竟讓人出來做事,好還是不好?
對於任何一個家庭來說,儘快積累財富,不論是男人,還是人,多掙一點錢,讓日子過得舒服一些,都是不可抗拒的。
“我知道大傢夥或許還有所擔心,覺得讓人出來,會有種種不好的事,什麼傷風敗俗啊,什麼綱常敗壞啊……其實我想告訴大家,這裡麵有些事可以解決,比如要求各級衙門,要妥善保護人,誰敢來,就嚴懲不貸!至於一些單純的偏見,就是不許人出來做事的,我倒是想問問大傢夥,有人不讓你們過好日子,不許你們發財,當你們的攔路虎,絆腳石,你們要怎麼辦?”
怎麼辦?
張希孟的問話,擲地有聲,百姓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個個漲紅了臉,突然有人大吼,“砸碎他們的狗頭!”
“對,全都砸碎,一個不留!”
張希孟含笑點頭,再回頭看堂上的那幾位耆老名流,此刻已經是汗流如注,渾哆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