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 風和日麗,云淡風輕。
但《民報》報社的高老板深深覺得,他今天一定是出門忘看黃歷了。
——否則他難得來一次報社,怎麼就正好被廖長義這個祖宗給逮住了呢?
“高老板, 別走啊, ”廖長義一把抓住苦著臉想要開溜的男人, 執著地追問道, “我又不是想干什麼壞事,我的人品你還信不過嗎?高老板,你就把晏河清的地址告訴我唄, 待會兒我請你喝酒!不?”
“這不是不的問題……”高老板被他磨得都快沒脾氣了, “報社有義務為作者的份保,地址當然也算是其中之一, 廖先生, 我們是真不能開這個口子, 否則多年經營下來的聲譽就全沒了啊。”
當他是真不知道為什麼喬鏡會突然找上他們合作嗎?
有《東方京報》和許維新的前車之鑒放在那里,高老板早就引以為戒, 并對手底下的編輯們三令五申過了。
“一個地址而已, 磨磨蹭蹭的干什麼?”廖長義也惱了,他把眼睛一瞪, “你不告訴我是不是?那行, 我去找別人!”
還不等高老板松口氣,剛走沒兩步的廖長義突然又轉過來,盯著他問道:“你們這兒應該還有晏河清剛送過來的新稿吧?給我看看, 我保證不告訴任何人。”
高老板:“…………”
祖宗!
先不提這邊被廖牛皮糖纏上苦連天的高老板, 在社會上, 晏河清的這本《五十六》其實早就引發了巨大反響。
否則, 廖長義的友人也不會注意到這本小說。
不止一人把這本書和之前廖長義在報紙上發出的詰問結合起來看,認為《五十六》就是對這個問題最好的回擊——畢竟,縱觀歷史,華夏面臨的亡國危機還過嗎?哪一次他們沒有過來?
但也有很多人,僅僅是把這本書當做一部描寫九州風的游記來看,并為其中描寫的山水風而深深著迷,恨不得追隨唐安一起去用腳步丈量祖國的大好河山。
他們稱這本書為“當代的《徐霞客游記》”,而在仔細地研究過晏河清在文中講述的人文民俗、并發現這些都不是憑空得來之后,更是對作者佩服得五投地。甚至還有不人故意模仿起了晏河清的文風,然而就連喬鏡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個什麼文風,所以最后寫出來的模仿大多都是四不像,只能模仿個皮的那種。
最讓人意想不到的,還是《五十六》在學生群中引發的巨大反響。
每個年都有一顆放不羈自由的心,而喬鏡的這本書幾乎是寫在了他們的心坎上,很多人在看完之后便立志要學習唐安,走遍國,看看天下之大。
還有幾位大概是看上頭了,竟然跑到父母面前一本正經地說想要休學去當個民俗攝影師,結果攝影師沒當,倒是挨了一頓好打。
不過這些都和喬鏡沒什麼關系,在確保自安全后,他又過上了和從前一般無二的生活,每天上上課,空閑時間寫寫稿子,偶爾看看讀者們的來信,再教教胭脂和喬景國文,生活簡單又充實。
然而,自從喬景的份被學校的教授們知道后,他的大學生活,到底還是變得和尋常學生不太一樣了。
先不提文春秋三番兩次地趁著喬鏡放學的時候“路過”教室門口,明里暗里地問他有沒有寫好的新稿給他看看,是左向庭之前對著他橫眉冷對,卻又在幾天前公然在課堂上拿出《五十六》給他們對比著講東西方民俗文化的不同,就已經足夠讓當時坐在下面聽課的喬鏡窒息了。
——這筆記,他究竟是記呢,還是不記呢?
由于教授們的舉,京大學里也開始有了傳聞,說晏河清就是學校里的學生,但是誰大家就不清楚了。
雖然也有人對此嗤之以鼻,覺得肯定是胡扯,但是更多的學生還是非常興,不得當面找人探討一番關于新書的劇。
晏河清居然和他們是同學!
拜托,這超酷的好不好?
一時間,《五十六》風靡國各大高校中學,每期的《民報》和《東方京報》都會被人人傳閱,選擇手抄全篇的人也開始越來越多。學生們紛紛立小說社團,討論每次連載的劇,并且哀嘆晏河清為何只更這短短一截吊人胃口,然后化悲憤為力,開始提筆寫信給報社催更。
因此,許維新哭笑不得的發現,盡管這一次有了《民報》幫他們分散火/力,然而他們報社收到的信件卻不減反多,郵差已經從每天兩趟變了每天三四趟,就這樣還送不完。
“盛況啊,”他著那堆滿一柜子的信,由衷嘆道,“真是盛況啊。”
他不敢自當伯樂,但喬鏡卻一定是那萬里挑一的千里馬。盡管如此,許維新還是可以非常驕傲地說,和喬鏡簽下合同,是他這輩子干得最正確的一件事!
除了在外面攪風云外,家里的兩小只也非常喜歡喬鏡的這本《五十六》,在稍微認識了一些字后,每次喬鏡寫完新稿,都會迫不及待地搶著要看。
至于景星闌,他則為了喬鏡的免費抄寫員,因為現在要給兩個報社送稿子了,喬鏡在寫完一份后,剩下的那份就給了他來謄抄。
因此,每天晚上坐在書桌前的就變了兩個人。
喬鏡也想過要不要直接雇個抄寫員,但是景星闌自己說不用,他似乎很樂意幫這個忙,還會在謄抄時故意模仿喬鏡的字跡——盡管喬鏡說過沒有這個必要,但這是他一點固執的堅持。
當然,有時候景星闌抄著抄著,就會停下筆休息一會兒,偶爾喬鏡寫累了抬起頭,就能看到男人托著下在燈下朝他微微一笑,漆黑的雙眸中漾著淡淡的溫。
每每這時,喬鏡總有種他們還在現代的錯覺。
他們那天去照相館拍的照片,也在幾天后被送到了家中。
喬景第一個沖過去,迫不及待地拆開了信封。他把裝在里面的照片倒出來,雙眼直勾勾地盯著那幾張黑白的人像,表頗有些復雜。
喬鏡知道,他大概是想到了那個曾經給過他一個家的老乞丐。
雖然年平時表現得都十分大大咧咧,但正是因為經歷過得到又失去的痛苦,對于這個來之不易的家,他得比誰都要深沉。
旁邊的胭脂也湊過去瞅了一眼,結果也移不開視線了。
景星闌隨口問了一句:“照的怎麼樣?”
喬景說很好,倒是胭脂憋了半天,憋出了一句石破天驚的言論:
“先生的腰好細。”
喬鏡:“…………”
景星闌挑了挑眉,看了他一眼,勾起角:“哦?有多細,也給我看看。”
他頂著喬鏡一臉無言的視線,觀察了那照片片刻,煞有其事地點了點頭。
“嗯,確實細的。”
喬鏡是家里最后一個看到照片的人,他把那幾張黑白照片翻來覆去地看了好幾遍,都沒看出來到底哪兒細了,明明就是正常亞洲人的腰圍。
凈會胡扯,他想。
幾張合照被景星闌掛在了客廳的墻上,而喬鏡和他的合照,則被裝進相框放在了書桌上。
喬鏡只要一抬頭就能看到。
晚上,景星闌看著他盯著照片發呆的樣子,心中忍不住泛起了一期待:“我看你盯著它發呆很久了,在想什麼?”
喬鏡愣了幾秒,才“啊”了一聲反應過來。
“我在想,”青年慢吞吞地說,目仍舊執著地盯著那張照片不放,“到底哪兒細了?”
景星闌:“…………”
在聽說了這件事后,別說喬景了,就連一直偏心偏到姥姥家的胭脂,都不開始同起了景星闌。
雖然先生非常優秀,但是喜歡上他的人……
咳,不得不說,的確不容易的。
*
雖然《五十六》在社會上廣好評,連帶著“晏河清”這個筆名也在文壇影響力倍增,但是喬鏡從來不敢說,自己的寫作水平能在這個時代名列前茅。
他只是幸運的見識過更廣闊的世界,以及一個和平繁榮的未來,所以才能寫出和這個時代畫風截然不同的作品而已。
在對文學和政治的研究方面,無論是左向庭、文春秋,還是廖長義他們,喬鏡都遠遠不及。
因此,在知道左向庭居然愿意無償幫忙翻譯他的小說、并出版到國外時,喬鏡當場就呆住了。
等回過神來后,他下意識拒絕道:“先生,我何德何能……”
“什麼何德何能?”左向庭瞪了他一眼,兇狠的眼神立馬讓喬鏡閉上不敢說話了,“老夫親自幫你翻譯,這的確是你的榮幸!但你也只能在我面前講講了,若是在外人面前還是這樣一副態度,可別怪老夫對你不客氣!既然是老夫的學生,就拿出點兒霸氣來!”
喬鏡努力霸氣了一秒鐘:“……好的先生。”
左向庭看著他,又出了一臉恨鐵不鋼的表。
“走走走,看著你就煩,”他揮揮手,嫌棄道,“人家都說字如其人,文章也一樣,到你上倒是恰好反過來了!你這子,到底是跟誰學的?”
這個時代可沒有什麼社恐一說,學生們敢在課堂上直接站起來和教授辯論,教授們也都鼓勵學生大膽表達自己的看法。課堂之外,這些高校學生們還會去街上發表演說、去各種場合宣傳新文化和普及白話文,放到現代,基本個個都是辯論大賽前三名的水平。
因此,喬鏡在其中就顯得愈發格格不了。
被院長趕人,喬鏡也只能朝左向庭微微鞠了一躬,默默離開了。
在走廊里,他又撞上了來找左向庭談話的文春秋,喬鏡低聲向對方問了一聲好,在文春秋的注視下低著頭下了樓梯。
文春秋著他的背影,搖了搖頭。
看這孩子一臉倒霉樣,就知道又被玄華那個刀子給兇了一通。
唉,真是沒辦法,說了多次都不聽。
文春秋走進左向庭的辦公室,看著對方書桌上攤著的那本《五十六》,忍不住哼笑一聲:“好哇,又被我猜中了。”
要說全天下左向庭拿誰最沒辦法,那肯定就要屬他面前的這位了。他無奈地起給文春秋倒了一杯茶,問道:“文校長今天來我這兒,有何貴干?不會又是來批評我的吧?”
“怎麼會,”文春秋笑道,“而且玄華,你可不要瞎說,我什麼時候批評你了?”
見左向庭用一種“您自個兒說呢”的譴責目盯著他,文春秋抿了一口茶,也樂了。
“說實話,”他的臉稍稍正經了一些,“喬鏡這個孩子給我的驚喜太大了,玄華,在此之前,你能想象嗎?這種文章,居然出自一個還未從學校畢業的學生之手?”
左向庭沉默片刻,非常誠實地搖了一下頭。
“其實不止他一人,”文春秋嘆道,“最近國文壇涌現的年輕一代都讓我有這種覺,雖然局勢已經到了壞無可壞的境地,估計馬上就要……唉,不談了。但是我還是有種強烈的直覺,”他重重地放下茶盞,雙眼直視著左向庭,“天佑華夏,無論如何,這個民族,這個國家,絕對不會亡。”
左向庭扯了一下角:“您搭理那姓廖的做什麼?我看他就是閑的慌,沒事找事。”
文春秋哈哈笑起來:“沒辦法啊,他的激將法用的很明顯,但效果也足夠好不是?看到那種標題,誰要是能忍住不提筆寫信罵上他一番,那簡直是圣人了。”
左向庭準諷刺道:“廖長義這次,是真把自己當小諸葛在世打算草船借箭了。要不是他運氣好,恰好有晏河清的連載替他轉移注意力,是這篇文章就有夠他的。”
“是啊,”文春秋說,“不過廖長義此人,莽撞是莽撞了些,可比那些表面冠冕堂皇的偽君子們強上百倍不止。”
對于這一點,左向庭也表示了贊同。
“下午有一場程角兒的戲,”他今日難得清閑,主邀請道,“文校長,可否賞啊?”
“不了,下午還有正事要干呢。”文春秋笑著搖搖頭,“樹大招風,我下午得去幾個老朋友那里走走。畢竟學生有出息了,咱們這些為人師表的,如果不為年輕人干點兒什麼,那豈不是白活了這麼多年?”
聞言,左向庭立馬道:“那我也跟你一起去。”
文春秋出一臉高興的神,語氣十分真摯,半點兒都聽不出來其實他這次來找左向庭就是為了這件事:“哎呀,玄華,那太好了!我正愁沒人幫忙唱白臉呢!”
幸好,左向庭不吃他這一套。
“……文校長,您也差不多得了。”
文春秋大笑起來,他背著手走到窗臺前,著窗外最后一片黃葉隨風飄落,悠遠的目中帶著一不易察覺的惆悵。
又是一年過去了啊。
*
放寒假的第一天,城飄起了小雪。
吃晚飯的時候,喬景很興地說道:“我在城看到了征兵啟事!只要滿十六歲的都能去報名!”
喬鏡夾菜的作一頓。
坐在旁邊胭脂飛快地看了他一眼,抿了抿沒有說話。
“你才十四,”最后,是景星闌出聲打破了寂靜,“專心上學,別想著些七八糟的東西。”
雖然喬景很崇拜景星闌,但他還是皺起眉頭反駁道:“這怎麼能說是七八糟的東西呢?而且誰說我十四的,我已經滿十五了,等再過大半年,就十六了!”
“不行。”喬鏡突然道。
“為什麼啊?”喬景猛地站起來,不甘心地瞪著他,“我早就說過我想當將軍的!”
喬鏡:“你還小。而且,不行就是不行。”
喬景咬著下,飯也不吃了,猛地轉跑回了房間。
見狀,原本吃得正香的胭脂也食不下咽起來。強笑道:“就他這樣還說當將軍,別當在戰場上當炮灰就不錯了……先生你說對吧?”
喬鏡沒吱聲,只是默默放下筷子,說一句“我吃飽了”,便也起離開了餐桌。
胭脂不知所措地坐在座位上,有些慌張地問景星闌:“我說錯什麼了嗎?”
“沒有,”景星闌嘆息著了的腦袋,“放心,不是你的錯,我去看看他。”
他也放下筷子,跟著喬鏡來到了書房。
“生氣了?”
喬鏡抿了抿:“沒有。”
那就是生氣了。
景星闌搬了一把椅子坐在他旁邊,看著喬鏡面無表生悶氣的模樣,勸道:“喬景他也不是三歲孩子了,我會去勸勸他的,但是如果不行的話,我們也只能尊重他的選擇了。”
喬鏡:“可是他都還不明白上戰場意味著什麼。”
“那些明白的人,要麼了逃兵,要麼了英雄,”景星闌平靜道,“而且你真的覺得,喬景他不懂這些嗎?”
喬鏡不說話了。
景星闌咬咬牙,狠心道:“說句不好聽的,總有人要犧牲,他可能是喬景,也可能是胭脂,或者是這個時代的任何人。我們只是這個時代的旁觀者,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你我都明白,也無力阻止,但是我們有可以回去的地方,他們卻沒有——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這里就是他們的故鄉。”他說。
這一次,喬鏡沉默了很久。
半晌,他閉了閉眼睛,輕聲道:“我都知道。但是……”
喬景畢竟是他撿回來的孩子,怎麼可能無于衷。
“如果他堅持要去,我不會再阻攔,”最終,喬鏡如此說道,“只是必須要滿十六歲,一天都不行。”
景星闌點頭:“那是自然。”
他站起,朝喬鏡出一個輕松的笑容:“好了,先不想這些了,再去吃點兒吧。我看你這頓飯都沒怎麼筷子。”
喬鏡搖了搖頭:“我不。”
“……好吧,那我先出去安一下胭脂。”
就當景星闌走到門口、即將離開房間的時候,他突然聽到后傳來一句低聲的詢問:
“如果那個犧牲的人,是我呢?”
景星闌握在門把上的手停頓了一下。
隨后,男人頭也不回地說:“我不會讓你走在我前面。”
說完,他便離開了房間。
喬鏡怔怔地著他的背影。
片刻之后,很輕地勾了一下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