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夢越了長達五年的時間。
五年后的池晏,的確已經得到了自己想要的。
他為了S星總督。
但奢華而富麗的總督府,反而變了一個金碧輝煌的籠子,一個幽深的人造。
在每一個夜不能寐的黑暗,他躁郁,痛苦,像傷的野,游走在宮殿深。金閃閃的大圓頂,深紅的墻壁,墻上的每一幅名貴肖像,都以黑般的雙眼凝視著自己。
他好像在等一個人。
但他并不知道自己在等誰,在等待什麼。
他心俱疲地坐在書桌前。
辦公室里未理的文書堆了一座高高的塔。
總督府外站滿了抗議游/行的憤怒群眾。
而他只是微微笑著,砸碎了酒瓶,將煙和打火機一并扔進去。
一切都被付之一炬。他的名聲,他的帝國,他的未來。
不斷變換的火,令靜止的墻壁變了飛速運轉的隧道。
而他亦站在其中。墻壁不斷地向收,著,令他到窒息——
突然墻上多了一扇窗。
窗戶被打開了,一只人眼堵住了窗眼。眼珠滴溜溜地轉,眼白膨脹開來,侵蝕著墻壁,出一道道蛛網般的裂;而瞳孔則猶如一漆黑的太,終于鎖定了池晏。
兩相對。
他終于意識到,那是他自己的眼睛。
他徹底瘋了。
*
醒來的時候,池晏大汗淋漓。
夢里的一切都是如此真。他還記得那些太過強烈的緒,驚懼、憤怒和焦慮,像一道失控的吉普賽詛咒,滲皮,刻骨髓。
是澄澈的嗓音喚醒了他。
仿佛陳小姐還在他邊,在枕邊,近在咫尺。
一分多鐘的清唱,徹夜都沒有停過。
“為你涂了裝扮
為你喝了醉
為你建了歷史城墻”
于是初生的日,終于劃破了無邊的長夜。
渾濁的視線慢慢變得清明。
他握手機,慢慢地走進了浴室里,任熱水沖刷過僵的。霧化的玻璃里,他再一次看到了自己的眼睛。
漆黑的瞳孔里,還殘留著未褪盡的瘋狂。
夢境的容再一次浮上心頭。
池晏突然意識到,這并非是自己第一次做這個夢。
只是從前他能記起的只有碎片,而這一次卻是全貌。
他反反復復地被同一個噩夢所困擾著:夢境的主角是他自己,五年后的自己,而他一敗涂地,一無所有。
為什麼?
“——預知夢?”
同一間診療室里,心理醫生周蔚,凝視看著面前的男人。
“Chase,介意向我說一下,你究竟夢到了什麼嗎?”他又聲道。
池晏微微一笑:“介意。”
這是一個典型的Chase式回答。
周蔚也掩飾地笑了笑。
“當然。”他說。
他見識過許多難纏的、甚至于是千奇百怪的人:這很正常,他知道自己的患者非富即貴,而在他們這個階層的人,掌控太強,很難信任別人。
但像Chase這樣的人,周蔚從未見過。
他永遠記得他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這個男人像與自己進行商業談判一般,坐在辦公桌的另一邊,十指疊,氣定神閑。
而他對自己所說的第一句話是:
“周醫生,我想請問你一個問題:你覺得自己的工作,和告解室的神父,有什麼區別?”
接下來一個小時的咨詢里,池晏極富耐心地與周蔚探討了心理學和神學之間的聯系與區別。大多數時候,他只是含笑聽著,偶爾拋出一兩個問題。而周蔚則被迫變了那個口若懸河的人。
直到池晏的影走出了辦公室,周蔚才突然驚醒過來:對面的這個男人,完全掌握了對話的節奏。他不聲地轉換了兩人的角,仿佛他們之間,不再是醫生與患者,而變了學生與教授。
這當然是一次徹底失敗的咨詢:
他甚至可以說是被對方愚弄了。
所以周蔚并沒有想到,這個可怕的男人,會這麼快就回來找自己,并且饒有興致地拋出了一個新的問題。
然而——“預知夢”,這聽起來太過神乎其神。
他誤以為池晏還在延續上一次的神學話題。
“當然,這是一個非常有趣的命題。目前為止,學界對于它還有著大量的爭議。許多科學家試圖從認知神經科學的領域來進行解釋,但有人認為這是一種神應……”
“我個人的理解非常簡單。我認為這是一種巧合,或者說是記憶偏差。歸結底,夢也是人類的一種生理行為。而它所反映,無非只是個的生理狀況,或者心理訴求。”
“換而言之,假如你會夢到未來,一定是因為你對未來有著強烈的擔憂,或者。”
他在試探。
但對面的男人并不接招。
池晏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多謝你的解答,周醫生。”
周蔚:“不客氣,這都是我應該做的。假如您還有什麼需要……”
“不必了。今天就到此為止吧。”
對面的男人站了起來,神淡淡地向周蔚出手。
這是一次沉穩有力的握手。
他說:“再見。”
走出診療室的時候,池晏給路嘉石發了一條消息。
【池晏:我今晚回S星。】
預知夢。
盡管這聽起來太過荒謬,但莫名地,他選擇相信它。
無論這一切是否能夠用科學來解釋。
【路嘉石:這麼快?】
【池晏:我需要一次徹底的檢查。】
【池晏:還有,我要找出那個人。】
一雙蠢蠢的眼睛,很久以來,都在黑暗中窺伺著自己。
像是神廟里的老鼠,一點點聳著油的脊背,試圖用自己尖利的嚙齒,蛀穿高高在上的神像。
或許這只老鼠就在S星。
但心底的另一個聲音告訴自己:這一切都是借口。
他之所以要連夜離開,只不過是……想要逃避。
因為,假如他真的要相信這場夢和五年后的自己之間,存在某種必要的聯系,那麼,他就必須要接一個殘酷的事實:
在他的未來里,沒有陳小姐的存在。
*
這天下午,松虞收到了一條來自張喆的消息。
【張喆:陳老師,晚上一起吃飯唄?順便聊聊工作。】
電影的前期拍攝完,并不意味著他們的事就此告一段落,反而進了下一個同樣麻煩的階段:剪輯和后期。也就是說,未來很長一段時間里,可憐的陳導演,都要將自己泡在昏天暗地的剪輯室。
所以沒怎麼猶豫就同意了。
他發了個地址過來。
松虞一看就樂了。
那地方恰好就在家附近,地理距離倒是很心,但卻是一家五星級酒店的頂樓餐廳。張喆一向很摳門,連上次殺青宴的預算都卡得很死,怎麼今天轉了?
【陳松虞:你發財了嗎?】
張喆沒說話,只是發了個嘿嘿傻笑的表。
他好像格外興。
看來果然是發財了,松虞漫不經心地想。
這個想法在傍晚抵達餐廳的時候,再一次得到了確認。
服務生將領到了整個餐廳最好的景觀位:從這里可以看到非常清楚的天際線。落日的余暉,將天地都燒一片明亮的火海。非常壯觀的景。
因此,盡管張喆遲到了,松虞也并沒有太放在心上。
恰好帶上了電影素材。趁他還沒有來,獨自工作了一會兒。
這樣一來,自己都有點忘記了時間。再次抬起頭時,最后一抹暗金也去了,天空變了海一般的深藍。華燈初上,滿了飛行的高速軌道,變了一道流溢彩的譜。
而張喆竟然還是沒有來。
于是沒好氣地打開手機。
【陳松虞:你人呢?】
過了一會兒,收到了消息。
【張喆:我在家啊?怎麼了?】
松虞:“……”
好像有哪里不太對。
但就在此時,聽到了服務生的聲音:“先生,這邊請。”
“嗯。”
低沉的聲音。
像是吉他的低音弦,被輕輕掃了一下,發出一個短促的音。
松虞立刻認出了這聲音。
驚愕地抬起頭。
眼前的男人冠楚楚,形高大,除了池晏還能是誰。
四目相對。
心跳停了一拍。
似乎從他的眼里看到片刻的怔忪。
但池晏立刻反應過來,若無其事地對服務生點了點頭,坐在了……
松虞對面。
:“???”
“好久不見,陳小姐。”池晏對笑了笑。
他的眼眸幽深,裹挾著許多無法辨認的。
又好像變得更清瘦,顴骨更明顯,廓也更深邃。襯衫領口胡地解了兩個扣子,出清晰的鎖骨線條,一副花花公子的做派。
或許只是燈的錯覺吧。
“你最好解釋一下。”
“我也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
兩個人同時開了口。
又同時怔住。
接著池晏的手機響了。
他漫不經心地瞥了一眼屏幕。
【路嘉石:驚喜嗎?夠意思嗎?我心挑選的地點,樓下就是酒店套房,走路就能到嫂子家,春宵苦短,抓最后機會啊哥,再不年輕就老了!】
池晏:“……”
這都是些什麼胡話?
現在想來,路嘉石騙他出門的理由同樣非常蹩腳,但不知道為什麼,他卻本沒察覺。或許是因為那個夢讓他的心太郁,或許是因為——
潛意識里,他默許這個錯誤。
于是他就能夠最后再見陳小姐一面。
池晏面無表,眸沉沉,深深看了松虞一眼。
突然他很想要一煙。
但接著他才想起來:哦,自己已經決定戒煙了。
可是煙癮真難戒。
深骨髓的,怎麼可能立刻就從離。
他垂下眼眸。
卻看到瓷白的手指,輕輕擱在深紅的桌布上,半握住一只玻璃杯。淺淺的水霧,影疊下,真像一枝盛放的白玫瑰。
結又滾了滾。
池晏聽到自己平靜地說:
“抱歉,陳小姐,看來是我……弟弟自作主張,把你約了出來。”
松虞也差不多想明白了這其中的關竅。冷著臉說:“那你們還真是神通廣大。”
池晏輕輕笑了笑。
神通廣大。
他真希自己神通廣大,可惜他不是。所以他才不能留住。
“他太胡鬧,我代他向你道歉。”他說,“希沒有太打擾到你。”
他的聲音很客氣,平靜而疏離。
仿佛他們真是一對商務的伙伴。
松虞想,曾經見過這個男人的許多面,唯獨沒有這一面——想必當他坐在談判桌上的時候,就是這幅波瀾不驚的面孔。一個錙銖必較的、最吝嗇的商人。不肯多一,多一分微笑。
不再看他的臉,反而將視線轉移到桌旁的一支白玫瑰。
昏黃的燈,照耀著它層層疊疊的花瓣:疑心這只是一枝假花,否則怎麼會這樣毫無生氣?
“一頓飯罷了,談不上什麼打擾不打擾的。”松虞冷淡地說。
池晏低聲笑道:“是,一頓飯罷了,就當是為我餞行。”
“餞行?”
“我今晚就要回S星。”
手指一,差點要翻杯子。但是到底沒這麼失控,順手住細細的高腳杯,對著他遙遙地舉杯。
“祝你一路順風。”聽到自己說。
并沒有問他是否還會再回來。
服務生安靜地端來了前菜。
山羊伐。
沒人提及昨夜發生的事。誰為誰封了國境,誰為誰建了城池圍墻。
這頓飯吃得異常沉悶。
雙方都沒有什麼聊天的興致,當然似乎也沒什麼可聊。假如不是這家餐廳的法餐做得的確不錯,松虞簡直想要提前離開。
就這樣熬到了甜點。
一只小巧致的蒙布朗被端到面前。
賣相不錯。懶懶地抬起了銀勺子。
就在此時,燈驟然暗了下去。
眸一閃,池晏警覺地抓住了的手腕。
掌心是悉的溫。
匆匆一瞥,他的廓在影里,眼底卻染上幽暗的燈火。
但不過是虛驚一場。
小提琴纏綿的聲音響了起來。
不知何時,桌前站了兩個人。
小提琴手無比陶醉地仰著脖子,歌手則手握一大捧紅玫瑰花,深地演唱著令人頭皮發麻的歌詞。
松虞:“……”
難以想象這一幕竟然真實地發生在面前,這場面實在既尷尬又好笑。而這究竟是誰的創意,似乎也一目了然。
“你弟弟還有想法的。”笑出了聲。
池晏:“讓你見笑了。”
他不聲地回指尖,又向服務生輕輕頷首。
對方立刻會意,揮退了這兩位演奏者。
盡管是讓人頭皮發麻的音樂,但到底還是音樂。旋律戛然而止的一瞬間,松虞到空氣冷靜下來。
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自己空的手。
“那我們走吧。”說。
“我送你?”
“不用,這里離我家很近。”
但池晏堅持:“我送你。”
這麼近的距離,開飛行似乎太小題大做。他們搭電梯下去。無形之中,一度凝結到冰點的氣氛,也因為剛才那首尷尬的歌,而轉而有所緩解。
從酒店出來,過兩個街區,再經過一個小廣場,就回到了松虞的家。現在還和父親住在一起。對于來說,這短短的一段路,幾乎算是飯后的散步了。于是莫名地,興致上來,突然開始向池晏介紹路邊這些悉的店鋪。
“這家洗店的老板娘和我媽媽是好朋友。”
“小時候我最喜歡這家拉面館——啊,看起來現在已經倒閉了。”
他們之間從未聊過這樣的話題。日常生活,日出到日落,一切最普通、最無趣的蒜皮。
演過特工片的人,突然來演皂劇,會很違和嗎?
不知道。
但講得很投,池晏也聽得專注。偶爾他會垂眼著,出一個真切的微笑。
或許是因為,在別離前夕,彼此所說的每一句話,都會變得尤其充滿紀念意義。
“啊。”松虞突然停下腳步,指著拐角一個小小的霓虹燈牌,“你看,那就是我常去的電影院。我人生中的第一份兼職,就是給他們做放映員。后來老板還送了我一張終會員卡。”
池晏微微一笑:“哦,就是你從早到晚都泡在里面的電影院嗎?”
松虞懷疑地看著他:“你怎麼知道?”
“你自己在發布會上說的。”
突然心口一熱。
“……我都忘了。”
池晏:“嗯。”
但是他還記得。
借由這些瑣碎又毫無重點的講述,他眼前漸漸地浮現出一張更活潑、更年輕的面容:那是他從未見過的,十幾歲的陳小姐。是他未曾有幸參與過,的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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