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邪傾巢而出,滿城搜捕那幾名修士影,本該熱熱鬧鬧的靈泉寺也就只剩下,還有幾個舉杯相慶的大妖。
寺廟外或許還有些小嘍啰,但哪敢進來搗,這幾位殺伐無度的掌權者最是喜怒無常,若是驚擾酒席,恐怕小命不保。
他們曾經多麼不可一世啊,如今卻被簡簡單單一杯毒酒迷了神志。誰能想到平日里最為忠心耿耿的“槐鬼”,會在這種關鍵時候往酒里下藥。
妖修格強健,這些藥對常人來說足夠致命,雖然殺不了他們,但迷暈一段時間總是夠的。
等這一刻,等了整整一年。
一年前的六月初五,妖邪于深夜自城外大舉進犯,鵝城百姓皆遭屠戮,只有藏在槐樹之后幸存下來。
那時的陳白拼命捂著不讓自己哭出聲音,聽見兩名妖修從后院里走過,談話聲無比清晰。
“只要將這座城里的魂魄煉制一年,便能引出煉魂陣法,屆時我們一步登天,就再不用忌憚所謂名門正派。”
另一個朗聲笑道:“繪制陣法可得當心。誰不曉得煉魂渡魂極其相近,若是畫錯了,咱們誰都別想活。”
“哈哈哈!怎麼可能畫錯?那些實力強橫的元嬰大妖不都在一旁守著麼?”
煉魂陣,渡魂陣,一年。
人,妖。
作為僅存的故,槐鬼勸趁趕出城。
可有個天馬行空的計劃悄然浮上心頭,向來膽小怕事、縱胡鬧的陳白抹去眼淚,第一次篤定地用力搖了搖頭。
要復仇。
“為何如此執拗呢?”
槐鬼這樣勸說:“你的力量太小太小,要想擊垮他們,無異于蚍蜉撼樹。”
陳白只是紅著眼睛搖頭。
為偽裝妖,生慣養的小姑娘咬著牙卸去自己一只手臂,臉頰亦被損毀得面目全非。槐鬼棲息于神識之上,用樹葉枝條填充肢上殘缺的空隙,疼得死去活來,所有淚水只能悄悄一個人咽。
然后順理章地融妖修之中。
然后日復一日地等,套來了渡魂陣的畫法,也等到四個闖城中的人修。
陳白想救他們,更需要他們吸引絕大多數妖魔的注意力。好不容易說服大妖用幻境將其困住,便想方設法埋下線索,吸引那四人走出幻境,來到真正的鵝城。
子時將至。
大殿里的佛像被損毀殆盡,昏黃燭映出幾分破敗蕭條的味道。站起來,緩緩走出宴席,來到正殿的陣法之前。
陣法由所繪,陣眼祭壇上燃著熊熊烈火,正是生人獻祭所用。
煉魂渡魂相差無幾,早已將繪制手法銘記于心,想必不出多時——
正這般想著,忽然聽聞后傳來一聲哼笑。
仿佛有一道電流猛然竄,陳白四肢發麻,僵在原地。
“我一直納悶,那幾個人修為何會大搖大擺從幻境里出去,歸結底,還是你做了手腳。”
說話的是個男人,語氣里帶了幾分嘲諷的嗤笑,完完全全是居高臨下的上位者姿態:“還有最開始,說什麼幻境絕對萬無一失——你就是不想讓我們把那群人的手腳打斷,方便他們后來出逃吧。”
陳白手心皆是冷汗,心臟狂跳著轉過。
一名樣貌俊朗的紅男子似笑非笑地與對視,來自高階修士的威越來越沉。
陳白聽見他繼續說:“我想看看你究竟在搞什麼花樣,所以特意沒喝這杯酒——其他幾個一口下肚的真是蠢貨,居然還嚷什麼再來一杯。我怎麼會和這群人平起平坐,一群垃圾!”
“喂。”
見沒有應答,男人不耐煩地靠近幾步:“你倒是說話啊!”
早就沒了說話的力氣。
在座妖修盡是元嬰高手,實力個個不容小覷。如今醒來的這位名為明鎏,雖不是最強,卻是最喜怒無常。
“沒意思。你不想說就不說吧,反正我的目的只有煉魂陣而已。”
明鎏晃了晃脖子,發出咔一聲細響:“至于你,還是直接說永別好了。”
話音落地的瞬間,殺氣驟起。
濃郁邪氣混雜著強烈威撲面而來,得即刻吐出一口鮮。
陳白不甘心。
明明等了整整一年,每日每夜都在無盡的仇恨中慢慢熬過,只差那麼一點。
只差一點,就能為城里的大家報仇。
難道真如槐鬼所說,所做的一切不過是蚍蜉撼樹?
迫越來越濃,幾乎要震碎的五臟六腑。劇痛一點點吞噬神志,恍惚之間,陳白忽然見到一束劍。
……怎會有劍?
剎那之間,電石火。
一道悉的影子提著劍從門外闖,長劍如瞬息萬變的遙遙星河,徑直刺向男人咽。
明鎏覺察劍風,轉迅速躲閃,一瞥眼,居然見到那名不知所蹤的劍修。
“自投羅網。”
他啞聲笑笑:“我喜歡。”
寧寧迅速與陳白對視一眼,握手中的星痕劍,抬眸沉聲道:“別想。”
靈泉寺中恐怕有異,與另外三人經過一番商議,決定由鄭薇綺、賀知洲與裴寂繼續吸引火力,而寧寧法最快、擅長匿行跡,最適合潛靈泉寺里探查況。
明鎏不蠢,能看出們都是為了破壞煉魂陣法而來,半路殺出的劍修并不重要,必須先解決陳白。
他存了殺心,然而還沒來得及攻上前去,眼前便又是一道劍刺來。
……該死!
這孩意想不到地難纏,劍影分化幾道勢如破竹的疾電,道道直攻他咽。明鎏匆忙避開,眼底乍現,竟一口咬破手腕,狂涌的鮮匯一把長刀。
刀劍相撞,發出刺耳的锃然巨響,寧寧的力道不及于他,靈巧地翻后躍,躲過撲面而來的霧。
雖然于劣勢,卻也能自始至終與明鎏纏斗在一起,劍法千變萬化、迅捷無影,常常用了巧勁,并不刻意與對方爭個你死我活,而是將他牢牢困在邊。
可憐明鎏雖有心制止篡改陣法,卻已無暇顧及陳白毫,只能全心投戰斗之中,盡快解決這不要命的劍修。
陳白則趁機以木枝劃破另一只手腕,借由自己的鮮,涂改這座以鵝城百姓勾勒的大陣。
煉魂攝魂,善惡一念之間,亦是幾筆之間。
明鎏破口大罵,奈何城中絕大多數妖修都在追捕逃亡中的祭品,守在寺外的幾個嘍啰早被寧寧解決,至于另外幾個中劇毒的同伴,就更加指不上。
罵到最后,竟帶了幾分慌與狼狽的語氣,慌不擇路地喊:“求、求求你們,不要發陣法!我的黃金萬兩全都給你們!這修為若是想要,也可以一并拿去!”
消停了一會兒,又道:“你這是何必,發渡魂陣,你自己同樣活不了!不如留在凡間福——你別跳!”
寧寧深吸一口氣,在迎戰之余迅速回頭,正巧對上陳白的視線。
已經改好了陣法,正站在熊熊燃燒著的祭壇前,臉龐被火映照濃郁緋,瞳孔里亦是閃爍著瑩瑩星火,好似天邊繁星墜落,藏在漆黑的眼眸。
陳白后背在輕輕發著抖,目卻是從未有過的決然與篤定。直直著寧寧,最終勾起角,出一個如釋重負的笑。
“寧寧姑娘,其實當初在陳府里的那番話,我并未騙你。”
說:“我那時當真不想離開府里……多謝諸位,我在幻境里很開心。”
只有在那場由編織的夢中,再度回到曾經煙雨濛濛的鵝城時,陳白才能對寧寧說出那句藏在心里很久的話。
以一年前尚且天真懵懂的陳家大小姐的份,而非后來面目全非的半妖。
曾經的總想著浪跡天涯,做個無拘無束的俠,可到了如今,陳白真的、真的很喜歡鵝城,很喜歡陳府,一輩子都不想離開。
爹爹總想催親,從來不會拒絕來自兒的任何要求。
陳白好想知道,他口中那個來年生辰時“意想不到的大禮”究竟是什麼東西,可等了一天又一天,始終沒能等到答案。總黏在一起的兄長嫂嫂麻死了,但誰讓那對小夫妻對特別好,陳白寬宏大量地表示可以原諒。
嫂嫂總問心里有沒有中意的郎君,小姑娘每到那時都會一個勁地拼命搖頭。不想親嫁人,而且說老實話,等老了一個人坐在街邊賣字畫,那種覺其實喜歡。
可再也沒有老去的那天。
還有總玩泥,跟假小子沒什麼兩樣的月明。
因為被姐姐看著一點點長大,月明從來都會乖乖聽的話。就算有時從外面帶了過家家的泥水回來,也會第一個跑到面前,兩眼亮晶晶地把碗捧到陳白面前,傻乎乎問想不想吃飯。
那日邪修城之時,正和月明一同在后院與槐鬼談天,聽聞陣陣慘后心知不妙,便抱著小妹藏在那棵槐樹之后。
陳府哭聲四起,陳白從未聽聞過那樣凄厲的哭嚎與求饒,可對一切都無能為力,只能流著淚捂住月明。
們的啜泣在夜里可聞,眼看有兩個渾是的妖邪一步步靠近,很快便會繞過槐木,來到們跟前。
月明頭一回沒聽的話一不,而是猛地從陳白懷里掙,撒往另一方向跑去。
向來乖巧聽話的妹妹自始至終沒有回頭,直到死去,也沒朝所在的方向看上一眼。
然后四溢,腥氣連天,月明死,那兩名妖修便沒再繼續往里搜查。
那是陳月明第一次自作主張,也是最后一回。
陳白一直明白,自己膽小,縱,肆意妄為。
可哪怕是這樣的,也想為自己深深喜歡著的鵝城做些事。
他們的計劃已經完了大半。
只要再努力一點、再勇敢一點。
和槐鬼就能為城里的所有人報仇。
靜默無言地抬起頭,最后深深地一眼這片自己無比深的土地——或許最的并非鵝城,而是城里那些再也不會相見的人。
爹爹,兄長,嫂嫂,月明,被馬兒嚇得到跑的家仆,總會笑著招待的小販,還有蹲在街頭巷尾玩泥的小孩。
他們都那樣好,一個也舍不得離開。
子時已至,鐘鳴聲起。
下一刻,便是袂翻飛,烈焰驟濃。
火洶涌,自下往上高高竄起。
浸在地面上的陣仿佛得了應,本應是深紅近黑的黯淡澤,如今卻浮起陣陣金,剎那間照亮沉沉暮,映出大殿之中佛陀被損毀大半的面龐。
金徐徐升空,越來越多、越來越濃,最終匯滔天之勢,化作一道勢如長龍的束直沖云霄。
薄霧濃云被沖撞得然無存,奪目金迅速將穹頂照亮,出一鵝黃的靜謐明月。
繼而聽得一聲轟然嗡響,束竟毫無預兆地陡然朝四周開,化作無數亮金長線,如雨滴般傾灑在這座廢棄已久的小城。
有如神佛臨世,妖邪無所遁形,皆作煙塵散。
六月初五,渡魂陣起。
鵝城中數百妖邪,盡數死于自己苦心孤詣制造的陣法之下。
以及一個年輕孩的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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