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那樣一番折騰, 天已經快要夜。
穹頂如同紅的面龐,于無聲無息間漫上一層曖昧橘紅。天邊的云朵依舊很,放眼去晚霞翻涌如, 覆蓋在漫無邊際的明鏡之上。
寧寧上裹著裴寂的外衫, 手腳全都被罩在寬大的棉布里。似是覺得有趣,像演京劇似的興致甩著袖子,引出一道道浸了香氣的涼風。
只是腰腹以下了水潭, 雖然被瀑布濺了一些水花, 卻也并沒有變落湯;
裴寂則因為那個蹲下的作渾,漆黑長發凌搭散在后, 漉漉滴落著水珠,像極了攀在脖子上的水蛇,尾掃過年凹陷的頸窩。
不知是因為冰涼潭水還是其它什麼原因,原本在他橫沖直撞的魔氣不知不覺間慢慢退去,只剩下十分微弱的余燼。
上的淺小斗篷籠罩著一層淺淺梔子花香,讓他想起寧寧上同樣的味道, 有些不習慣地扯了扯角。
“裴寂,你有沒有覺得事怪怪的?”
寧寧步伐輕快,說話時轉過腦袋看他, 不知怎地輕笑一聲, 遞過來一塊手帕:“把臉上的水一, 全了。”
裴寂依言接過,語氣很淡:“愿聞其詳。”
“首先是灼日弓的下落,這一點大家都知道。”
寧寧吸了吸氣, 把玩著外衫的袖口:“無論是魔族還是靈狐,一旦拿到它,就等同于擁有了扭轉戰局的力量。若是當真被其中一方取得, 怎麼可能到現在也沒有任何消息?”
裴寂耐心聽講,低低“嗯”了一聲:“按照時間線,喬親眼見到爹在拿取灼日弓的途中遭遇魔族埋伏,玉佩被火凰所劫。在往后很長的一段時間里,它應該都被藏在西山。”
他頓了頓,又道:“之后便是我們將其奪來、霓島騙、玉佩回到我們手中,中途沒有任何空出的機會,能讓旁人趁虛而。”
也就是說,無論是從結果還是作案時間來看,有人拿走玉佩、盜取神弓的幾率都非常之小。
“然后是喬的那位青梅竹馬。”
寧寧點點頭,輕輕勾起角:“喬說過,他在那場大戰中弄丟了送的千穗,并且在那之后對越發冷淡,疏遠得好像陌生人。雖然也可以解釋為他知道自己時日無多,不想與喬再有糾葛,但如果摒棄掉這個老掉牙的深套路,從最直觀的另一個角度思考——”
思索須臾,加重了語氣:“既沒有信,又陌生得不像話,這不就是個從沒見過的人麼?”
這樣一想,褪去自我犧牲與所謂的外殼,這個故事就未免有些過于詭異了。
寧寧細細想來,只覺得頭皮發麻,沉默好一會兒才繼續說:“之所以刻意疏遠、很同講話,就是因為不想被喬發現,他只不過是個虛假的冒牌貨——但他這樣做的目的是什麼?除了喬之外,那麼多靈狐村民,沒有一個人察覺到他的異樣麼?喬真正的青梅竹馬又究竟在哪里?”
裴寂跟著的思維走,劍眉微蹙:“會不會是為了灼日弓?只要進狐族部,且是與喬關系親近之人,一旦取得玉佩,就有很大機會將它奪來。”
“但據琴娘所說,水鏡陣法絕不會被魔族攻破,他怎麼能神不知鬼不覺地進來?”
寧寧想得一個頭兩個大,也頗為苦惱地皺起眉頭:“而且如果真要化為喬親近之人,豈不是與他后來的刻意疏遠彼此矛盾了?”
說話時雙手閑不下來,一直攥著袖口玩,長衫搭在上卻并未扣攏,只要裴寂轉過頭去,就會見輕輕在前的單薄料,以及脖頸白凈的皮。
他抿著移開視線,不由分說地抬起手臂,替寧寧把外衫扣攏,惹得發出輕輕的一聲笑。
這聲笑毫無征兆,由于兩人隔得很近,幾乎是清清泠泠地落在裴寂耳邊。
他莫名覺得心口一頓,很快又恢復了與并肩而行的姿勢,嗓音不知為何沙啞了些許:“……不止他,其他人也有問題。”
寧寧很乖巧地接話:“你是說,琴娘?”
裴寂點頭。
“對喬與灼日弓擁有超乎常理的控制,若是以前,或許還能解釋為心切,不愿讓冒險。”
他斂了神,刻意不去看直勾勾盯過來的視線:“但后來我們找到玉佩,卻發現神弓失竊,喬將此事告訴時——”
裴寂說到這里停頓稍許,寧寧則正接過話茬:“居然并沒有表現出太過驚訝的神,并且很快就轉移了話題,好像早就知道我們不會尋得神弓。而且為族長夫人,靈狐一脈傳承多年的寶就此失竊,這樣的反應實在不合常理。”
“不錯。”
裴寂點頭,終于定定地與對視一瞬:“而且你不覺得麼?對于‘不允許喬去陣法另一頭屠滅魔族’的執念,居然要遠遠高于對灼日弓、乃至其它一切事的執念。就連勸趕離開境也是,好像心里所想所念的,都是決不能讓喬與魔族產生接。”
——想瞞什麼?為什麼不能讓喬去往陣法的另一邊?
談話進行到這里,迷霧似乎已經在逐漸散開了。
寧寧聽見自己心臟砰砰直跳的聲音,深吸一口氣:“還有最重要的一點。”
說:“據琴娘所言,水鏡另一邊盡是金丹元嬰期的魔族,實力不容小覷,所以喬才會對水泊那樣忌憚——可我們之前見到的,分明只是個沒什麼威脅的小怪。以喬以弓箭殺它時稔的姿勢來看,想必也曾多次擊殺過‘鏡鬼’,要是真有所謂的元嬰大能,為什麼會從沒見過?”
一時間兩人皆是無話。
寧寧沉默半晌,忽然又抬頭看他一眼。
這回眼底沒了笑意,聲線脆生生的:“我有個想法……咱們去附近的湖邊看一看,如何?”
=====
瀑布周邊并沒有多水泊,寧寧跟著裴寂穿梭在蔥蔥蘢蘢的樹林,大約走了一柱香的功夫,才終于找到最近的一面湖泊。
這面湖并不大,倒映著昏沉黯淡的天,周圍的靈菇已經散出了亮,為晚風蒙上一層幽綠熒。
寧寧站在湖邊,本打算向前一步靠近湖面,卻被裴寂輕輕拉住袖。
他們倆在來之前匆匆換好了,裴寂大概買了無數套款式相差不大的黑,形被吞沒在溶溶夜里。
當寧寧扭過腦袋,看見他神淡淡地搖了搖頭:“我來。”
即便沒有太多言語,他也總是能很快明白的思路。
裴寂說罷將向后拉了一步,徑直走到湖泊近旁。
月亮從暮中探出子,灑下一捧曖昧的昏黃暈,在月與水里,湖水中倒映出年清雋拔的影子。
——隨即水面猛地一震,一只瘦骨嶙峋的手自湖中陡然出,直攻裴寂咽。
他早就有所預料,因而并未出毫驚異的目,而是深不變地后退一步,將水底的怪引上岸來。
這回的鏡鬼與之前那個并無太大不同,仍舊是頭頂禿圓、形矮小瘦弱的模樣,正齜牙咧地從嗓子里發出陣陣嘶嚎,讓寧寧想起手指甲劃過黑板的聲音。
強忍著捂住耳朵的沖,對裴寂道:“別殺它。”
裴寂本已拔劍出鞘,聞言又將長劍收回鞘中,迅速閃躲過鏡鬼襲來的利爪,在心里默念劍訣。
他并未下死手,只見得周劍氣涌,旋即白一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攻向那怪的后頸。
鏡鬼還沒來得及發出一道哀鳴,便喪失意識昏倒在地。
寧寧眸微黯,下意識握了握拳:“繼續吧。”
于是裴寂又一次走向湖邊。
他們一共試驗了六回,每次裴寂以為餌,吸引而來的都是模樣怪異、實力微弱的鏡鬼,而琴娘口中“為數眾多的金丹元嬰魔修”,卻是一個也沒見到。
其中貓膩再明顯不過。
琴娘在撒謊。
“明明只是這種不值一提的小怪,卻信誓旦旦地編造了謊言,讓喬無論如何都不要接近湖泊。”
寧寧蹲在地上,細細端詳著鏡鬼的模樣:“這樣一來,琴娘就必定不是出于擔憂的安危,之所以不想讓喬接鏡鬼——”
一個念頭兀地閃現而過,刺骨寒意從脊椎徑直蔓延到腦海,讓不由得遍發寒。
細細想來,他們對于水鏡的一切了解,都是來源于喬。
而喬本人所掌握的報,則是來源于母親。
靈狐一脈與魔族一夜之間發大戰,為了抵魔,不得不以全族之力設下水鏡之陣,將其錮于鏡面另一頭。
當年喬重病昏迷,對此一概不知,這是琴娘告訴他們的。
靈狐族族人靈力式微,只愿犧牲全族奄奄一息的命,保護喬不魔侵擾。
喬被蒙在鼓里多年,一心盼著和大家一起離開此地,因此這也是琴娘告訴他們的。
但如果這些都并非實,從頭到尾……他們對于那段往事與這境的了解,都是基于徹徹底底的謊言呢?
為什麼喬青梅竹馬的手腕上沒有千穗。
因為他不是原本的那個人,哪怕有心模仿,也絕不會注意到這種無關痛的小裝飾。
為什麼灼日弓下落不明。
因為這里本就不是真正的境,而是由陣法創造的鏡像空間。水鏡能復制所有山水鳥,唯獨那一把威力巨大的上古神弓,無論如何都造不了假。
為什麼琴娘會百般阻止喬取得灼日弓,讓不顧一切地盡快離開境。
因為一旦喬拿到灼日弓,前往水泊的另一面殲滅“鏡鬼”,很大幾率會察覺到蛛馬跡,從而明白一切被掩埋的真相——
潭水之下,那些模樣古怪、被喬當作怪毫不留殺的生,才是曾經真正的狐族。
而與朝夕相的“同胞”們,才是把狐族屠戮殆盡、披戴著面的魔。
寧寧早該想到的。
在第一次見到喬時,狐族曾告訴,“鏡鬼皆是異變后的魔族”。
可細細想來,魔已被魔氣侵染,即便走火魔,也斷然不會變這種孱弱且怪異的模樣。
唯一能被魔氣影響并產生異變的,只有極度虛弱、靈氣所剩無幾的人與妖。
水鏡之上,境之下,用以維系陣法的不單單只有靈力。
還有一場貫穿始終的謊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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