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寂獨自站在浴桶里。
在蒸騰熱氣下, 男孩蒼白單薄的皮漸漸染出淺澤,他不甚習慣地抬起手,一側溫熱的水。
娘親厭惡臟污之, 每天都會命他洗澡。
洗漱需要用到不水,自然不愿浪費時間燒熱, 因而裴寂所能接到的,多是直接從河道里打來的涼水。
比起傷痕而言,寒冷算不了什麼。
裴寂從最初的瑟瑟發抖, 逐漸變后日的習以為常, 他用慣了冷水,乍一置于此, 反倒生出幾分拘謹與不適應。
不再是冰冷刺骨的折磨, 如今的每個角落都縈繞著熱氣, 暖流席卷四肢百骸, 愜意得不真實。
他的變得很奇怪。
模糊的傷口不見蹤影, 卻莫名其妙生出許多深褐疤痕——無論哪一種模樣, 看上去都不討人喜歡。
“是不是很久沒過熱水了?”
耳邊響起承影的聲音, 裴寂聞言抬頭,向桌上擺放的漆黑長劍。
寧寧說他失去了部分記憶, 在那段被忘的日子里, 為劍靈的承影已從他離開,化作最為本真的長劍形態。
沒有騙他, 待他長大以后, 當真能像寧寧那般用劍。
“唉, 好久沒見到你這副模樣, 我還有點——不,是十分想念。”
承影形態變了, 上還是不變地熱衷于叭叭叭:“來來來裴小寂,承影哥哥!”
昨晚裴寂與寧寧許下約定,自打回到家,就一直暗抿著笑。
它一眼就看出這小子的心思,沒忍住嘖嘖調侃,說得正歡,便被裴寂放進劍匣里。
要不是后來寧寧放它出來,讓它陪裴寂說說話,承影還真見不到臭小子這麼天真懵懂的時候。
它興致正濃,本打算繼續打趣幾句,忽然聽見屋外的寧寧喚了聲:“裴寂,洗完了嗎?再待下去,水就快冷啰。”
正在發呆的男孩眨眨眼睛,嘗試把音量放得更大一些,讓能夠聽到:“……嗯。”
*
裴寂穿在上的睡,是寧寧特意去山下為他買來的。
當時他的型驟然小,總不可能讓孩子去穿年人的寬大長袍,因而在尋找師尊之前,寧寧先下山買了一些適合小孩用的必需品。
例如鞋子、小零食和各種。
這件睡由天蠶與絨羽棉所制,自帶蘊含熱量的功效,起來輕綿,能到一團團細膩的小絨球。
當與之相,溫暖得像是被云朵包裹起來。
寧寧在屋外等了許久,見裴寂推門而出,垂眸一瞥,被他的模樣可到大腦空白。
比起后來的年,男孩的五不及他冷峻艷麗,面龐上更多的特質,是獨屬于孩的懵懂稚。
他形孱弱,小臉細瘦,被裹在那團白花花綿綿的睡里,莫名像只收起了爪子的貓。
白得過分的皮如同被雪濯洗過,長睫上殘留著漉漉的水,再往下,則是不含雜質的澄澈黑瞳,與張抿起的薄。
知到的注視,裴寂局促垂下頭,散落的黑發里,約出耳垂上的一抹紅。
太太太可了吧!
寧寧差點就要手去他的臉,由于擔心嚇到小朋友,只得勉強克制住右手。
忍不住逗弄的心思,向前幾步靠近他,輕笑道:“今日我陪你玩了一整天,裴寂是不是應該表示一下謝?”
男孩怔愣片刻,遲疑應聲:“謝……謝謝。”
除了這句“謝謝”,他沒有任何東西能給了。
這個事實讓他有些難過,心口地疼,果然在不久之后,便聽見寧寧的回應:“一句謝謝不夠哦。”
令人心慌的失落于頃刻之間涌來,然而還沒等這緒蔓延擴散,寧寧就出右手,替他拭去眼尾殘留的一顆水滴。
看著裴寂眼睛,笑起來的時候,瞳仁如同漾的清泉:“你應該說,‘謝謝姐姐’。”
真奇怪。
今日遇上的所有人,都爭先恐后地想要他“哥哥姐姐”。
承影終于忍不住大:“寧寧!你這是占他便宜!裴小寂別,媽媽我不允許!不!允!許!”
男孩長睫了,被水汽染淺的薄微張。
哪怕當真會被占便宜……可一旦對象是,就似乎沒有任何拒絕的理由。
或是說,“被寧寧占便宜”這件事本,裴寂并不反。
“謝謝——”
寧寧全神貫注地聽,看著眼前的裴寂面上涌起緋紅,用極輕極慢的嗓音:“姐姐。”
承影憤恨至極地嗚嗚嗚,寧寧春風得意,小朋友漉漉的黑發。
啊。
寧生圓滿,只希裴寂恢復記憶以后,能把這件事當從沒發生過。
寧寧今天帶著裴寂看山看雪,后來又陪他劍去山下逛了一遭。吃吃喝喝之后,如今夜已深,等他洗漱完畢,就到了上床睡覺的時間。
“記得不要踹被子,你怕黑,那角落里的蠟燭就不吹滅了。”
寧寧看著小朋友乖乖上床,手細細為他被褥:“你一個人在這兒,會不會害怕?”
本以為裴寂會搖頭。
可床鋪上的男孩安靜看著,雙眼在小小的面頰上顯得又圓又大。他沉默半晌,似是有些遲疑,竟無聲點了點頭。
他眼神里有淡淡的祈。
裴寂沒了記憶,對于他來說,眼前的小姑娘只是個剛認識一天不到的陌生姐姐。寧寧想,若是提出陪著他睡覺,恐怕只會讓裴寂覺得不適應。
懂得掌控分寸,低頭道:“那你在床上睡,我坐在桌邊休息,好不好?”
裴寂靜了一瞬,眸暗暗地應了聲“嗯”。
角落里的燭火被屏風遮擋,只出單薄如紗的幽然微。裴寂睡覺時很乖,安安靜靜躺在床鋪上,沒發出一丁點兒聲音。
今日的變故實在太大,寧寧一時半會兒睡不著,趴在桌前發愣,毫無預兆地,突然察覺到一極其微弱的魔氣。
……對了。
因為統的緣故,裴寂是會到魔氣侵擾的。
醞釀許久的睡意瞬間消散殆盡,寧寧抬頭向不遠的床鋪:“裴寂?”
沒有人回答。
心下焦急,走上前去,才發現裴寂整個人都進了被子里,像早上那樣,將蜷小小一團。
在燭火的映照下,有森然黑氣纏著長發,幽幽從被褥里溢出來。
魔氣上涌,全經脈都會飽折磨,饒是年時期的裴寂都要咬著牙竭力過,更不用說如今這個連蘊氣都不會的小孩。
寧寧手去掀棉被,卻發現還有另一力道抓著被子——
裴寂將棉被死死按住,不讓掀開。
“裴寂。”
的語氣里沒有毫不耐煩,隔著一層棉被,在很近的地方輕輕哄他:“乖,出來。”
這道聲音猶如蠱,被劇痛折磨的男孩意識恍惚,差點兒就乖乖掀起被褥。
可他不想讓寧寧見到自己這副模樣。
當下人人憎恨魔族,只愿殺之而后快,更何況他如今的相貌猙獰不堪,若是被旁人所見,只會徒增厭煩。
裴寂不愿嚇到,更不想被討厭。
洶涌的魔氣橫沖直撞,席卷五臟六腑,所經之盡是刀削般的刺痛,裴寂不知如何疏解,只能咬牙承。
他明明……明明已經很努力地不發出聲音,為什麼還是會被發現不對勁。
被褥里充斥著痛楚與黑暗,疼痛加劇,男孩已經開始止不住地抖。
忽然之間,有什麼東西從側的被褥下悄然探進。
沒有像娘親那般辱打罵,寧寧的手在床鋪中笨拙探索,自他的肩頭向下,最終握住裴寂手心。
從未過的氣息,被緩緩傳他。
在他。
靈力溫順清冽,于無聲中拂去暴漲的魔氣。裴寂怔怔著來自的溫度,一時間忘了抖。
待得疼痛消退一些,他聽寧寧輕聲道:“出來吧?”
這是讓人無法拒絕的口吻。
米棉被微微一,男孩暗自咬住下,低著頭掀開被褥,將蜷的暴在外。
裴寂不敢看他。
可寧寧卻在一點點靠近。
穿過令人生懼的層層黑霧,寧寧將他攬懷中。
“對……對不起。”
裴寂渾戰栗,聲線亦是止不住地抖:“我是……”
他是魔族的子嗣。
他現在的模樣一定很難看,雙目紅、黑氣纏,條條青筋驟起,猙獰又可怖。
曾經在地窖里,魔氣也會隔三差五地發作。每到那時,娘親都會怒不可遏,一面冷眼旁觀他痛不生的丑態,一面從口中吐出毫不留的諷刺與咒罵。
魔族,孽子,怪,以及更多不堪耳的詞匯。
好不容易有人愿意對著他笑、小心翼翼地擁抱他。
他不愿寧寧像娘親那樣,連他都覺得惡心。
那道將他環抱著的力道逐漸加重。
燭火搖曳,耳邊是他狼狽的息與嗚咽,以及寧寧的一聲嘆息:“道歉做什麼?‘對不起’可不是這麼用的。”
“不過是魔氣,沒什麼大不了。”
的手掌一遍遍過裴寂脊背,直到他的抖越來越輕:“跟劍氣、道氣和其它所有七八糟的氣息一樣,魔氣本是無功無過的。要說真正應該被討厭的,理應是利用它走上邪路的人——哪怕是劍氣,一旦落在壞人手里,那也是惹人討厭的東西。”
寧寧怎會不明白他的所思所想。
當初承影喪失了為上古神劍的記憶,無異于普通中年大叔,對魔氣一無所知。在魔氣上涌之時,它除了費盡心思安裴寂,沒辦法提出任何有用的建議。
因此裴寂對于魔氣認知的唯一來源,只有他娘親。
那人哪能說出什麼好話。
心頭又酸又,語氣是前所未有的認真:“你不是壞人……你的一切我都不討厭。”
裴寂后背一僵。
源源不絕的靈力潺潺如流水,自脊椎升起,順著經脈管,逐漸流經全。
寧寧對他說:“我在這兒,不會有事的,別怕。”
暖的洪流席卷而上,將男孩渾然包裹。這時候的裴寂年紀尚小,卻已經學會偽裝出冷的外殼,它理應堅固不摧,此時卻被輕而易舉擊得碎,出瑟在角落里的心臟。
那些只會在夢里出現的、卑微怯懦的祈愿陡然真,他眼眶滾燙,長睫倏地一眨,掃下一顆水珠。
裴寂經歷過無數次的打罵與魔氣纏,早就對疼痛習以為常,無論多麼難捱,他都能咬牙關過去,哪怕昏死也不會喊疼。
唯有這次,裴寂落了眼淚。
溫永遠比苦痛更有力量。
魔氣退去的時候,裴寂已經疲力盡、沒剩下多力氣。
寧寧拂去他眼角淚珠:“是不是困了?”
這回他沒有搖頭或點頭。
孱弱蒼白的男孩氣息凌,額前是被痛出的冷汗,雙眸漉漉凝視著的眼睛,兀地出手,拉住寧寧袖。
裴寂還是害,沒出聲說話,寧寧卻很快明白他的意思:“你想讓我留下……陪著你?”
他本想點頭。
然而還沒做出任何反應,瘦小的男孩就被再度摟懷中,不過一個眨眼,便已經躺在床鋪上。
寧寧上是沐浴后的淡雅清香,甜的,裴寂習慣了地窖里的腥味,很能聞到甜香。
真不可思議,的居然比棉被更。
裴寂下意識得更,聽得寧寧的一聲輕笑:“睡吧。”
說:“裴寂,做個好夢。”
男孩闔上雙眼,與相靠。
裴寂沒有告訴,他做過的所有夢,都不及今日妙。
*
寧寧睡得淺,在夜半的時候,被一陣輕微的靜兀地驚醒。
燭火不知何時熄滅了,過月,見到裴寂的臉。
更為悉的、屬于年人雋秀的面龐。
他把聲音得很低,帶了歉意:“吵醒你了?”
寧寧被他順勢抱住,睡意朦朧:“你什麼時候醒來的?”
像之前做過的那樣,裴寂腦袋:“不久前。”
比起,裴寂的記憶要搶先恢復。
當時寧寧睡著了,失去記憶的他雖然閉著眼,卻并沒有眠——
兒時的他從未被人抱著睡,更何況的余音殘留在耳畔,每一剎那都彌足珍貴,裴寂哪里舍得睡著。
然后記憶恢復,他應到靈力淌,暗暗下床褪去,換上了原本的睡袍。
今日的林林總總,無一不清晰留存于腦海。
他將那朵花瓣小心翼翼藏在柜中,忍不住良久,思考如若早些遇見,人生會變何等模樣。
但也幸好,他是在年時遇見寧寧。
小時候的他只擁有無盡苦難,無法贈予分毫。裴寂不愿生活在庇佑之下,他想好好保護心上的姑娘。
在月峰上,寧寧只說對了一半。
他哪怕擁有凌駕于山川湖海的力量,卻永遠會心甘愿地,屈服于的溫。
“寧寧。”
他嗓音里殘留著不久前喑啞的哭腔,原是清冽干凈的聲線,此時竟多了幾分撒般的綿:“好喜歡你。”
“早就知道了。”
裴寂說話時腔微微震,哪怕是最為微小的,也能被寧寧清晰知。
睡意漸濃,開玩笑地低語:“怎麼,難道你今天才發現格外喜歡我?”
“不是。”
裴寂垂頭,子后退一些,讓自己能看見寧寧的面龐。
亙久沉寂的夜里,的眸子像在發。
“每天都喜歡你。”
他將在額頭,輕緩慢地下移。冬夜寒冷幽暗,薄上的溫度途經皮,那道便顯得格外真實且濃烈。
熱氣最終覆上的。
裴寂力道很輕,有意地再移開,如同春日纏綿的細雨,淅淅瀝瀝,惹人心。
他的語氣里,不知何時多出幾分不可言說的意:“今晚不同。”
春雨驟急,重重下落。
紛的呼吸彼此纏,分不清來源于彼此哪一方。裴寂聽見夜里響起的綿長呼吸,懷里的寧寧抓他襟。
他已經快要遏制不住那洶涌的念頭。
想要親近,想要親吻,想要將這份心悅告訴,類似于這樣的想法太多太多,快要從腔里滿滿地溢出來。
待一吻畢,寧寧已是面緋紅。
已經漸漸習慣親吻,雖然還是會心跳加速,但總歸不會像曾經那樣張到不敢彈,正暗自調整呼吸,想問問他今夜有什麼不一樣,忽然聽見裴寂微微著氣,喚了聲“寧寧”。
他很喜歡的名字,兩個簡簡單單的疊音,念起來總帶著點兒溫順鼻音。
裴寂一下一下親在的額頭,許是覺得接下來的這句心里話直白到近乎于輕浮,用了劍修特有的、嚴肅且一本正經的口吻:“今晚……難自。”
他不知想起什麼,作突然一頓。
月下,年頰邊浮起綺麗的紅。
裴寂勾了角,從嚨里發出低低的、噙了笑的氣音,薄著的瓣,啞聲開口。
似是低喃,又像調笑,他沉沉念出那兩個字,尾音上揚:“姐姐。”
這分明是一出小小的報復,也不曉得到底是誰在占誰的便宜。
耳朵和重重炸開,寧寧很沒骨氣地蜷起腳趾,快被自己臉上的熱氣燙到熔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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