竇昭認識宋墨。
此時的宋墨雖然年紀尚輕,型面貌也都還很青,可還是一眼就認出了他。
那個時候宋墨已經“名”滿京都,妥娘病逝,已經在濟寧侯府站穩了腳跟,可莫名的,就是不想讓別人知道,只帶了五歲的兒悄悄前往真定奔喪。回京的途中遇到大雨,馬車陷在了泥濘中,轂斷了,們只好歇在村里的一戶鄉紳家中。
當時疲憊不堪,上的某一部分好像也隨著妥娘的死而消失不見了,一點點風吹雨打就讓無力抵抗,靠在主人家騰出來的室的臨窗大炕上閉目養神,一睜眼,卻不見了茵姐兒。
心急如焚,連罵人的力氣都沒了,披了件披風就出了門,一路尋到前院的抄手游廊,正好遇到了同樣遇到大雨來投宿的宋墨。
他正蹲在前院的廡廊下認真地聽著茵姐兒說話:“……它就狗尾草,你看,它像不像狗尾似的搖來搖去?”
大雨傾盆而下,如一道道水簾,將廡廊和抄手游廊分劃了兩個世界。
他穿著了件玄的布深,裳的四周鑲了白的麻,通不見一件飾,古樸典雅。細致白皙的面孔如上了釉的白瓷,在暗淡的線中散發著雍容淡雅的澤,幽墨的眸子仿佛明亮的寶石,熠熠生輝。
重甲在的護衛林立在院子里,沉默如雕塑般一不地任雨水涮洗著上的盔甲。
茵姐兒稚的聲音如嘰嘰喳喳的小麻雀,清晰地回在院子里面。
他傾耳聆聽著茵姐兒的言稚語,仿佛天下間沒有比這更重要的事了。
不僅如此,他還不時地點頭附和著“是嗎”,“我從來不知道”,“還有這樣的事”。
當時就驚呆了,想也沒想地做了手勢制止了丫鬟、婆子的呼聲,靜靜地站在那里,著兒因激而兩頰通紅的面孔,因快活而閃閃發的眸子,不忍發出半點聲響,仿佛那樣都會破壞了眼前唯的畫面,會讓憾不已。
“我和娘親去給妥嬤嬤奔喪,你為什麼也會在這里?”兒眨著大眼睛問他。
他笑著用手撥了撥兒手中舉著的狗尾草,狗尾草像喝醉了酒似的左右搖晃。
“我去祭拜我妹妹!”
“你為什麼不帶著你的兒?我娘親走到哪里都帶著我!”
“我沒有兒。”
“你為什麼沒有兒?每個人都有兒。”
“我就沒有兒。”他輕輕地著茵姐兒的頭發,作是那樣的輕,仿佛茵姐兒是個易碎的瓷娃娃,眼底卻閃過濃濃的悲愴,“并不是每個人都配為人父母的……”他說著,突然展一笑,笑容如夏日般璀璨奪目,讓院子都亮了幾分,然后站起來,拍了拍茵姐兒的肩膀,溫地道:“好了,快回你娘親那里去吧,小心找不到你,該著急了。”
茵姐兒用力地點頭,蹬蹬蹬地沿著廡廊朝后院跑去。
他靜立在那里,目送著茵姐兒的影消失在了廡廊的轉角這才轉過去,面對著滿院的護衛背手而立,肅殺之意頓時彌滿整個庭院,讓竇昭不由打了個寒。
有著大紅正三品錦衛蟒服的男子神敬畏地疾步穿過重甲林立護衛,卑微地單膝跪在他的面前,低眉順眼地低聲稟著話,這才驚覺自己看到了不該看的,連忙輕手輕腳地往后院退去。
覺有道視線落在自己上,如芒刺在背,卻不敢回頭,只是加快了腳步,逃也似的朝院急行。
直到第二天早上,鄉紳的太太戰戰兢兢地告訴,昨天晚上神機營都指揮使宋大人曾在他們家做短暫的停留,這才知道那個形貌昳麗的男子竟然就是大名鼎鼎的宋墨。
從此以后,再也沒見過他。
但他傾聽兒說話時的認真表卻深深地刻在了的心底。
有時候也會想,難怪那麼多人明知道他聲名狼藉還心甘愿地跟著他,他也有對人好的一面。
有時也會猜測,那天他到底發現了自己沒有?
還會想他去祭拜的那個“妹妹”是誰——英國公只有兩個兒子,沒有兒。
想不到這麼多年過去了,又遇見了他。
竇昭了因一夜沒睡而顯得有些僵的臉,問素心:“現在是什麼時辰了?”
先是惶恐不安,然后是驚慌失措,接著一夜未眠,素心看著心里像被貓抓了似地坐立難安,也跟著一夜沒合眼,聽到問話,素心立刻起看了看斗,道:“才寅時,小姐您再睡會吧!”
竇昭坐起來:“反正也睡不著,還不如起來。”然后問起投宿的客人,“他們走了沒有?”
“哪里走得了!”素心說著,幫竇昭了半邊的帳子,用丹朝的鎏銀掛勾勾了帳子,“雨越下越大了,院子里都能游鴨子了。”
竇昭豎了耳朵聽。
雨點依舊像撒豆子似的噼里啪啦地敲打著屋瓦。
想到自己有一次路過英國公府,合抱的古樹樹冠如傘,郁郁蔥蔥地從班駁的墻頭舒展開來,雖然敗落,卻依舊古意盎然,濃郁匝地,靜若千古。
吩咐素心:“你去跟段公義、陳曉風說一聲,那些人想干什麼就讓他們干,盡量做到禮數周到,不要和他們起什麼沖突,恭恭敬敬地把人給送走。”
素心一愣。
竇家可是豪門大戶,四小姐也不是怕事的人,可四小姐此時的口吻卻著退避三舍的懼意。
想到昨天晚上竇昭煞白的面孔。
難道四小姐看出了什麼?
這幫人的來歷連四小姐都不敢得罪?
竇昭自然看出了素心的困,可不能說。
英國公府位于城北的教忠坊一條胡同,占據了整個一條胡同,英國府在那里開府百余年,盛眷不衰,老京都人都稱那里為英國公胡同,反而很知道它的原名一條胡同。宋墨弒父殺弟之后,附近二條胡同和剪刀胡同的人據說常常在半夜三更聽到哀嚎聲,有點家底都紛紛搬了出去,明明是京都頗為中心的一地方,卻漸漸荒蕪,了那些下九流之人居住之地,就是這樣,也沒人敢往空無一人的英國公府里鉆,大家都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昔日煊赫一時的英國公府一日日敗落坍塌。
竇昭自認自己惹不起這樣的人。
“你別問,只管照我的吩咐行事。”反復地叮囑素心。
素心肅然應喏,出去告訴段公義,回來的時候面猶豫,低聲道:“四小姐,陳先生好像也一夜沒睡,剛剛我出去的時候,他的小廝還問我您醒了沒有,說是陳先生已經讓他來看過好幾次了。”
竇昭有些意外。
難道陳先生也看出什麼來了不?
陳先生對自己的過去雖然諱莫如深,但通過這兩年的接,聽他點評起朝堂人頭頭是道,也知道陳先生為人不簡單。
竇昭忙道:“請陳先生到廳堂里奉茶。”
素心應聲而去。
甘過來服侍梳洗穿。
素蘭一面在旁邊幫忙遞著汗巾子之類的小東西,一面低聲和竇昭說話:“四小姐,您說,來我們家投宿的那位公子是什麼人啊?他長得可真漂亮!我從來沒有見過這麼漂亮的人。也不知道他家在哪里?是去什麼地方做生意……”
竇昭著素蘭盛滿向往的眸子,“撲哧”一聲笑,調侃道:“我把你送給他做侍好了!”
“不要,不要。”素蘭立刻跳了起來,不滿地嘟呶道,“小姐又拿我開玩笑。我就是覺得他很漂亮,讓人看了挪不開眼睛,可也不能因為這個就去給他做侍啊!我又不知道他是誰?也不知道他是好人還是壞人……”
竇昭只覺得有趣。
京都不知道有多貴婦人喜歡在私底下議論宋墨,可如果大庭廣眾之下誰提起宋墨,們一個個又正襟危坐,如同從未聽說過這個人似的,還不如素蘭大方坦然。
甘笑著罵素蘭:“你也知道小姐是在和你開玩笑啊?那你管他是哪里人,從哪里來到哪里去?”
素蘭嘻嘻地笑,討好地遞了簪子給甘,由甘幫竇昭上。
竇昭微微地笑。
自從龐昆白的事之后,甘、素絹和別氏姐妹的隔立刻消除了,們之間說話做事如姐妹般親昵,竇昭屋里的氣氛也變得溫馨而熱鬧。
陳先生眼下有重重的青,神凝重,面容顯得格外的憔悴,看得出來,他昨天夜里也輾轉反側沒有休息好。
他請竇昭遣了屋里服侍的丫鬟。
“四小姐,我們恐怕惹上麻煩了。”陳曲水沉聲道,“那群人來歷不簡單,我懷疑那年公子是英國公府的世子爺宋墨。”
他一語道破天機,竇昭嚇了一大跳,凝聲道:“您怎麼看出來的?”
陳曲水沉默半晌,低聲道:“承蒙小姐錯,一直未曾問我不在真定的那幾年去了哪里……”他說著,眼底出幾分凄苦之,“那幾年我在福州,給福建巡張楷做幕僚。”他猜到竇昭可能不知道張楷是什麼人,強忍著恥解釋道,“十三年前,倭寇圍攻福州城,張大人棄城而逃,被福建總兵——定國公蔣梅蓀生擒,斬于劍下。按例,像我們這些張大人的幕僚私吏是要一并死,以儆效尤的。可蔣國公說,大敵當前,當誠團結,一致對外,只要不是主犯,都有戴罪立功的機會,把我等放了,要我等和巡衙門正式吏一樣,戴罪立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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