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該如何對“駙馬”呢?所有人都說那位賜了“忠報國”的,是爹爹頂頂信任青睞的,是鞭笞金人的帥臣。佛佑想,那麼爹爹大抵也希和這位駙馬好好的罷。
讀詩詞,晏相的詞里寫“寄彩箋兼尺素”,也想寫尺素書,好多人都給爹爹寄“尺素書”。佛佑問潘、吳娘娘,娘娘都是大驚失,于是乍著膽子問爹爹,爹爹同意了。
還是爹爹好,佛佑提筆的時候如是想。其實沒有好多要說的,搦管凝神了半日,只是略略講了爹爹帶姊妹三個去宮外看的熱鬧,然后要岳云給講講戰事,講講他最近的趣事兒。第一封回信是和他父親的札一同寄來的,佛佑讀完拿給爹爹瞧,爹爹饒有興致地點評了一句:“和他爹的札仿佛。”
漸漸地,岳云似乎也放開了,講的事兒也越來越多,越來越瑣碎。有時佛佑不免的有些驚奇,又有些懷疑——真的嗎,別是大話哄我的罷?不過不要,憨愣的呆鵝頂多也不過將他爹的棒換了斥責,這事兒一問爹爹便曉得,回信只作不知。
佛佑知道,岳云最想上戰場,像他爹爹一樣,也能帶著一面大纛穿大街而歸。
沒有“可憐河邊無定骨,猶是春閨夢里人”的心,也不可能“悔教夫婿覓封侯”。佛佑見過太多的白骨,目睹了太多的死相。神佑把噩夢化作了經年累月的斂和善,而將噩夢化作了仇恨,一筆一畫地刻在骨髓里。大娘娘、姜娘娘、大姊姊……每一個人都是骨里的一筆痕。
建炎九年秋,于時為肅殺為心。爹爹又離京親征了,岳云來信說他也會隨父從軍殺金人。
佛佑回信說,大善。
東京很快變得寒冷,遠方的消息糟糟地傳進宮,大媽媽和娘娘都不許再出宮耍去。不去便不去罷,佛佑給神佑讀武帝紀,讀郭子儀列傳,神佑總是擁著手爐,慢慢地隨著的聲音安然睡。然后佛佑便會宮人拿著蠟燭去桌邊,會一直讀到深夜,然后將不懂的挑出來,寫信問爹爹一遍,再問岳云一遍。
戰事太忙,回信并不頻繁。第一封還在深秋霜重時節,第二封已經過了年關。那是佛佑第一次收到那麼長的信,岳云給講了自己如何殺敵,講了他按張統制將兵馬與大馬勺時,攔在面前的金人好不曉事……最后,他又詳詳細細地給形容,那天雷般轟隆傾覆一座城的神威,岳云在紙上寫,他們殺了好多金人,還俘虜了金人大的家眷。
佛佑后來已經記不清自己是怎麼回復的了,但記得自己寫完時,才恍然驚覺眼睛已經酸得睜不開了。講了枯瘦的大娘娘,溫的姜娘娘,那些絕死去的姑姑姊姊們,沿途跋涉時尸骨累道的景象,還有那些兇惡的金人漢子。不知道敘述了多,但收到的回復很簡短。
應祥說,我幫你報仇,直踏燕京而歸。
沒有像自以為是的人以為無知拐著彎打聽貴在北的狀,也沒有隔靴搔地同安這個了苦的“弱質流”,更不像南歸的貴們相憐相悲。佛佑覺得痛快,對著信又想哭又想笑,最后發現自己流不出淚來,但不是哀戚絕。
惶恐飄零幾多年,佛佑終于覺得安心,覺得暢快。終于有人把那些只視作是該報的海深仇,終于有人能讓痛痛快快地說出記憶里震怖的日日夜夜,終于有人可以讓暢所言的時候,不必擔心會不會被厭憎,會不會被可憐,會不會讓大娘娘和大姊姊被用齷齪下流的想法揣度。那些致大娘娘于死地的人終于能味到昔年的惶恐與絕,終于有人能代替再踏上北國故地,以王師征服的份。
終于敢在夢見大娘娘的時候,高高興興地告訴:爹爹來報仇了,佛佑也有良人了。
凡此種種,皆為過往,歲已復始,我為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