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彥直二
說實話,如果唯論日常相的話,韓彥直可能真的會覺著他和宜佑只是平凡夫婦,套“伉儷深”四字他可能有點說不出口,說比平凡夫婦甚至更“琴瑟和諧”卻無可厚非。
這大概是因為他倆從來都沒生氣慍怒的緣故。
相了之后才發現宜佑很冷靜,和曾經在太學里咄咄人問東問西的樣子截然不同。大婚時他說不上喜悅,只覺得張又煩悶,從議婚到親迎,繁文縟節與如云賓客,磨得他就只剩疲憊和煩悶了。
議婚下定后秦王府邸大宴以慶,席上用的全是藍橋風月。朱紫貴的文武重臣登堂室,外頭從太學生、武學生到親兵舊屬形人皆至。席上當真有好些來喝的賓客喝得酩酊大醉的被仆役扶了下去,這些大多是武臣勛貴。韓彥直聽著有太學生觀著熱鬧嫌棄地嘟囔什麼“曰醉既止,威儀怭怭”云云,剛要委婉岔幾句話,便看見張樞相的大公子也一杯接一杯地喝,仿佛誓要不醉不休一般。
他瞧著稀罕,知道張栻的婚事也在最近。于是拍了拍人肩聲問道:“向來未嘗見你一醉,怎麼,不留著你自家的筵席上,來這兒一醉方休了?”
“從前是清醒著還是醉著不曉得,”張栻儼然醉得深了,閉著眼一腦袋擱在桌上,還不忘打鼾前嘟嘟囔囔地補上后半句,“——以后是不會醉了。”
韓彥直盯著他看了半晌,慢慢斂了笑意,什麼話都沒說。
這只是件再微不足道的小事,韓彥直又一次想起它的時候已經是十幾年之后了。這一幕在他腦子里浮現時,甚至連他自己都吃了一驚,沒想到深刻至此,還如在眼前似的。
想起它來,是難得宜佑鬧別扭的時候。
——鬧別扭其實也算不上,不過是話甫一出口,宜佑眼可見的神一沉,像是不大同意細娘和張栻之子的婚事。卻也不說緣由,只是問他:“張敬夫也同意了?”
“嗯。”
宜佑不是沒注意元宵節的那一幕,甚至那一幕還是向韓彥直示意的。許久后神緩了下來,半是悵惘地嘆了口氣,輕聲說道:“細娘喜歡最好。”
那一幕就這樣猛剌剌地浮上心頭,卻又更不止這一幕。
韓彥直突然想起從前在太學的時候議論所謂道德行為、論跡論心。他忘了當時自己說的是什麼,也忘了張栻說的是什麼,只記得宜佑的目從他劃到張栻,刀子似的劃出一道刻痕。說的是:“論跡不論心,論跡我無事不可與人言。”
韓彥直還想起來宜佑很作詩詞,說是乏此捷才,后來更是很議論詩詞了,唯有指點小兒的時候才會敘說一二。有一回給細娘講《靜》的時候,對“以君及夫人無道德,故陳靜我以彤管之法”大為不屑,卻對細娘“敘”的說法欣然附和。
韓彥直不經意地將的話和張栻提了一提,以為他要批駁,不料張栻卻默然良久,緩緩地說,人以,本來就晦難解。
韓彥直失笑調侃,張栻當年給宜佑的手稿還在家里擱著,近來宜佑教習小兒,泛了黃的手稿還常常拿出來用,被他看見了不止一次,這可也算是人以。
張栻也笑,韓彥直當時未曾仔細瞧去,如今細想來,那眼底的笑和欣然附和的宜佑竟相差不離。
宜佑三
張栻與宇文氏將定婚事的消息傳來后,沒幾日就到正月。年關將至,上上下下都忙的人仰馬翻,宜佑難得呆在宮里沒再出去,潘娘娘一時居然還有些不適應。
再見到張栻是正月十五了。正月十五,花市燈如晝,一夜魚龍舞。按常理說,宜佑是須陪著爹爹的,卻在這一日難得和爹爹提了要求,悶了些許時日,想去逛逛燈市。
爹爹同意了,站在樓上遠遠眺著兒帶著人融進歡聲笑語的人群里。
宜佑帶的班值不多,但也不可能不帶。一簇人冠帶華服,遇上識得的宦人家含笑示意,行禮作揖,遇上普通升斗小民,也只當是哪家慣常前呼后擁的朱戶仕。站在樓上俯瞰京師,是看慣了的帶流麗,而置熱鬧鬧的人群里,是放大后爭奇斗艷的各花燈,滿眼的萬丈紅塵。
宜佑本來應該和張栻錯過的。
但是旁邊那花好月圓的花燈太大太亮,影投在人上,宜佑只不過是余輕輕地一掠,便倏爾抓住了一頓即逝的人影。驀然回首,待要人又怕聽不見,只好忙忙地著人流追去,堪堪地拽著人一角袖。
兩座碩大的花燈間隔著些地兒做分界,要尋的人就停佇在這空隙的影里。
宜佑松開手,怔然著人數息,說道:“恭喜啊。”
恭喜什麼?恭喜喜事?恭喜新春?宜佑自己都沒反應過自己恭喜的是什麼,卻聽見人說:“公主同喜。”
……你又在同喜什麼?
宜佑沒有問出口,半晌不知道該說什麼。過了片刻又問:“幾月婚啊?”
“……三月左右吧。”
三月啊,聽說張相府邸里有桃花,那時節桃花想來也開了吧。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
真好。
宜佑說不出“好”字,沒有見過那叢只存在于話語中的桃花。抬頭看向爹爹站著的城樓,卻看不清楚,又向左右后,護衛公主的班值們在燈下影影綽綽。想如自己無數次想象過的那樣擁一擁掀起驚濤駭浪的郎,又想只是在新春佳節里對他誦一遍《春日宴》,可是最后什麼都沒做出來,只是斂衽一禮。
宜佑轉,最后離開了燈火闌珊。
————THEEND————
私設小注:
一、宜佑兒小名細娘,取自“十五嬋娟喚細娘,鬧蛾斜鬢云旁。”宋人亦有詩,此約為遼人對稱呼。
二、據大佬考證,歷史上韓世忠長子疑為“韓亮”,但是文中韓世忠專門找鴨帝取名,懷疑鴨帝不會取這麼個名字,于是以韓彥直為宜佑駙馬。而據文中及歷史,張栻和韓彥直都比宜佑要小一些。所以,這篇的宜佑就喜歡姐弟。
三、張韓兩家都在景苑有房,估計不管到時候遷都怎樣,首都一環的房產兩家一定也有。韓彥直和張栻都是歷史上有名的“萌兒”,所以此安排了二人為太學同學、故。然后張栻仕途爾爾,但是理學大賢,這里是原學大賢,韓彥直允文允武,這里就不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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