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京西，油坊街。

　街角的一間寬闊店面里燈火通明。

　牌匾是新做的，“聞香酒行”四個大字勁有力，顯是大家之筆。

　后面的松樹胡同里是一整排的倉庫，第一間已經被打開來，擺著滿滿當當的糧食。

　火把的照在那些太平司的番子臉上，顯得格外森。

　文弘達下意識打了個寒，賠笑道：“爺，真的只有這一倉糧食。”

　“文老板，這件事你我說的都不算，打開看看才知道。”裴民道，臉上帶著些不懷好意思的笑容。

　裴民本是百戶，如今剛升了副千戶不久。

　現在的形勢下，東廠重開、整頓太平司，人事，卻也正是立功升的好時機。

　如今酒令一下，朝庭下令收購酒商們的糧食，這件事卻是落在王督公手上。

　但東廠才重開多久？鐺頭都還沒配齊。王督公此時能用的人又還有誰？

　裴民每每想到這里，心中便是要狠狠慨一句：邱鎮與自己，飛黃騰達之機已至！

　文弘達又是賠笑了一下，道：“可后面這排倉庫不是我們文家的。”

　說話間，手里地東西便悄悄遞了過去。

　那是枚圓潤的小金元寶，在月中顯得極是可。

　銀子不夠份量，銀票不夠人。

　正是這樣的小金元寶，最顯心意。

　“大人安心收了，邱鎮那里家父另有安排。”文弘達又是低聲道。

　裴民臉上的冷笑便浮現出來。

　呵？

　貨比貨得扔。

　文家是何等大戶？比清水坊王家要高多個層次？

　這文家七爺的出手，比王家二爺的出手，卻是一個地下一個天上。

　邱鎮那是一大壇金子都收過的人，是你那個‘家父’能輕易安排得了的？

　蠢貨！

　裴民冷冷擺手地擋過那錠金元寶，語氣愈發不善起來，公事公辦地道：“文老板這是想賄賂裴某？”

　被這樣一擋，文弘達手里的小金元寶便從袖子里了出來。

　周圍的番子們都投來了不善而譏諷的目。

　第一次被人拒約的文弘達便覺到一恐懼襲上來。

　但這幾倉糧食若是沒有了，自己就休想再在家中立足。

　“爺說笑了，我怎麼敢賄賂爺？”又是賠笑起來。

　裴民公事公辦地道：“如今止釀酒了，朝庭擔心你們這些酒商虧損，特意來收購你們的糧食。這一片好心文老板別當驢肝廢了。”

　文弘達心中又怕又氣，但總不能真的說什麼“糧食還要大漲，我不要你們多管閑事”之類的。

　“來人！”裴民一聲大喝。

　文弘達嚇了一跳，以為要捉自己。

　卻見兩個番子端了一個托盤上來，掀開布一看，擺著一層碎銀子。

　裴民郎聲道：“奉督公令，現以一兩銀子二石糧食的價格，收聞香酒行的糧食……”

　以往干的都是抄家的買賣，如今卻是要花銀子買東西，這還是頭一遭，裴民一時也不知道如何措詞，便道：“價格公道，叟無欺！”

　文弘達看著托盤上那點碎銀子，心中又氣又怕又氣！

　一兩銀子二石糧？

　我可去你的吧！

　這是什麼時候的價格？

　睿宗時期的大年也許還有過這樣的價，都漲了一百五十年了！

　文弘達心中一火氣上來，恨恨地在擺上一拍，噴火的目看向裴民。

　但，他終究還是只能打落了牙往肚子里咽，泛起笑，殷勤地說道：“爺，后面那幾倉真不是我們家的。”

　“你可想好了，現在老子跟你買，你還能得點銀子。”

　裴民說著，目中俱是冷意：“戶部員外郎文和孝是你二伯吧？若是等他的案子掀出來，這些糧食老子抄了就抄了，可是一錢銀子都不會付！”

　文弘達心里‘咯噔’一下，心驚不已！

　莫不是白義章把二伯賣了？！

　文弘達沒想到的是，出賣了他二伯的不是白義章，而是他自己懷里的五百銀……

　文家。

　燈通明的大堂。

　面相兇狠的番子。

　“鎮大人怕是誤會了，我二哥絕無貪贓之舉！”

　說話的是文家三房的文和仁。

　此時面對這些按著刀的番子，縱使文和仁久經風浪，也不免有些心驚。

　老父親文博簡并沒有面，若真要讓他出面，那事許就真的不可收拾了。

　文和仁心里明白：文家雖盛，如今卻正是最虛弱的時候。

　父親已從太常寺卿的位置上退下來，現在文家為者雖多，卻沒有居高位之人。

　大哥文和忠在登州任知府；二哥文和孝在戶部任員外郎……這些位置，并不能如參天大樹一般庇護這一家老。

　在大哥的仕途更進一步之前，文家能倚仗的便只有左經綸與錢承運。

　偏偏現在左、錢二人鬧掰了，左家這段時間又與文家斷了來往。

　如今才過了多久，番子竟已找上門來！

　有錢無權，取禍之道啊！

　邱鵬程冷笑起來，四下看了一眼這富麗堂皇的廳堂，淡淡道：“今日邱某過來，是來查案子的。文大人有沒有貪墨，自然是要查過才知道。”

　文和仁道：“大人明鑒！二哥他兩袖清風，絕不是那樣的人。”

　文和孝此時已被看押在戶部，一時間串不到口供。但文和仁自然是不會招供。在他想來，應該是白義章出賣了二哥，但證據已經銷了，不怕被捉到把柄。

　沒想到，邱鵬程說的卻不是這一茬。

　“兩袖清風？”邱鵬程剔了剔指甲，笑道：“確實是兩袖清風。如今陛下讓朝中百捐餉，令兄捐了多？三百兩。”

　文和仁抹了抹頭上的汗。

　邱鵬程道：“三百兩，確實是不了。按令兄的俸祿來算，要不吃不喝兩三年呢。”

　文和仁喃喃道：“大人說笑了。”

　你真是說笑了，如今還有誰靠俸祿吃飯？

　但現在廳里廳外站滿了兇神惡煞的番子，實在不是說笑的時候。

　下一刻，邱鵬程又說了一句讓他魂飛魄散的話。

　“你有個兒子文弘達是吧？一擲千金啊，聽人說，他手里隨隨便便一點下來就是上千兩，連陛下都震驚了……”

　文和仁呆若木，哪個不要命的敢和陛下說這些？不怕得罪滿朝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