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至廡廊下，他忽然定住了腳，回過頭來看謝姝寧：「阿蠻，近些日子你總在外頭，如今回來了想必一時三刻也不會再宮，便也該收收心了。」

一行人走得好好的，他卻忽然提起了這樣的話。聽著倒像是關心，可宋氏聽得並不悅。

謝姝寧瞧見了母親的神，在心底里暗暗嘆了聲，同謝元茂應承道：「父親放心，兒這段日子必當在家中好好收心。」

謝元茂面滿意之，扭頭朝著邁開了步子。

他哪裏知道，謝姝寧在他跟前說些奉違的話，早就說慣了。過幾日，便要啟程往平郊去，不管謝元茂是答應不答應，樂意不樂意，都阻不了的腳步。

若不趁著這幾年好好經營一番，等到再長幾歲及笄了，可就真的要被拘在家中不得出門。

算算日子，明年開春，謝元茂的孝期便過了，到時候他何去何從還都沒有定數。以謝姝寧對自家父親的了解，只要給了他機會，他要重新往上爬也不是什麼難事。原本還想著肅方帝雖有意抬舉謝家，可這群人裏頭想必是不包括自家父親的。

但眼下看來，肅方帝這明君路子就不知還能走上多久，那些旁的事就更不必說了，哪裏能拿得準。

淑太妃手段刁鑽，層出不窮，連細鳥這種異都給用上了。這種東西，於子無害，對男人來說，卻實在不是什麼好東西。

一時歡愉，墮永世煉獄。

淑太妃知道自己有孕后，就用不著這些細鳥了，索全給了皇后，用來降低皇后的疑心。然而皇后陷了的圈套，那些細鳥就又沒了用。皇後宮里的細鳥也都被皇貴妃派人連同那些昂貴奢侈的鳥籠一道給毀了，如今怕是連羽也難尋。

肅方帝有了癮頭，卻不知還能忍耐多久。

那種空虛跟寂寞，遲早會打敗他的理智。

謝姝寧似乎已經預見了肅方帝未來的模樣，京都的局勢，遲早有一日還會天翻地覆一回。

滿心憂慮，但仍舊陪著宋氏在玉茗院裏揀了些不打的事說了，又說了皇貴妃病癒的事好宋氏寬心。

謝元茂也在一旁坐著，歪在醉翁椅上看書，邊上的矮幾上擺著茶水跟新鮮的時令瓜果。

家中不缺銀錢，他賦閑在家的日子，委實悠然。

宋氏雖同他關係冷淡，可也不會當著面同他爭執，府里的事也都打理得井井有條，本不必謝元茂花費一分心思。只是府里的冬姨娘早在謝姝寧母回京之前，便已不在。陳氏又因了謝姝敏的事，難討謝元茂歡心，結果謝元茂這些個日子倒真是老老實實守起孝來。

平日裏吃茶看書，閑得很。

他聽著宋氏問兒：「可見著皇上了？」

原就是自家人關起門來說話，沒什麼不能提的，謝元茂便「啪嗒」一聲合上了書，抬起頭來看謝姝寧，也跟著問了聲，「皇上瞧著可好？」

謝姝寧笑了笑，漠不關心地回答著：「見著了，瞧著很好。」

謝元茂言又止，似想追問幾句，卻又不知道能問自己年的兒什麼。

「三堂姐是何時回去的？」謝姝寧便權當沒有察覺，側看向宋氏。

宋氏微怔，道：「三姑還在長房住著呢。」

謝姝寧吃了一驚，竟還住著！

「三姑的胎相不大好，最近照著鹿大夫開的方子吃了幾帖，好多了。你伯祖母便提議，索再多留一段日子，等養好了子再回去也不遲。」宋氏解釋著，「你三姐夫，是已經回去了的。」

謝姝寧「哦」了聲，有些神遊起來。

宋氏覷著的神，輕聲道：「三姑倒是約提過一回，想請了鹿大夫一道回李家。只是你不在府里，鹿大夫那也不好明著提，我也就沒回應。」

兒雖年紀不大，可在宋氏眼裏，謝姝寧從小便很有主意，這種事是不可能越過謝姝寧去做的。

謝姝寧當然也知道這一點，便道：「李家的門第，難道還請不到一個醫高明的千金聖手？鹿大夫本不是這方面的高手，真去了反倒也是無用。」

可裏雖說著這樣的話，心裏卻跟明鏡似的。這滿西越，怕也是尋不出幾個跟鹿孔一樣在歧黃之上如此有天賦的人。否則，前世燕淮也不會對鹿孔另眼相看。

想到這，謝姝寧忽然發現，自己若再得了金礦，可就真是又提前搶了燕淮的東西。

心下冷笑，誰先拿到手的便是誰的，等到那時候，也就算不得搶了。

正暗暗思量著，躺在醉翁椅上的謝元茂忽然語帶三分不快地道：「只是個大夫，三姑既想要，便暫且借了又何妨？左不過到時還是要將人給送回來的。」

他說得輕巧，眼中也帶著些微不以為然。

謝姝寧便明白過來，他想必是覺得自己在三侄跟前失了面子。若非宋氏在前頭擋著，他怕是早就將人給借了出去。

焉知，眼下這個節骨眼上，若能不跟李家牽扯上，便是天大的好事。

皇后而今有名無實，肅方帝還留著，任住在景泰宮裏，那是因為還不到李家的時候。

但凡有一日時機到了，肅方帝只怕會將李家連拔除。到那時，同李家有干係的，就難免會被牽連。

謝姝寧看著屋子裏擺著的孔雀藍綠釉花觚，醉翁椅旁矮幾上擱著的套窯彩茶，不由斂了笑意。

三房本沒有多銀錢，又早在三老太太在時，搬了不知幾何送至娘家，所以謝家三房看著還算鮮，可里早就被蟲蛀得空了，一片腐朽。謝元茂早前在翰林院，那也是個沒什麼油水的地方，他四上下打點，還要從家裏支銀子。

每年田莊、鋪子上的產出收盡數加起來，也不過就是堪堪持平。

而今屋子裏的陳設，眾人平日裏的吃穿用度，沒有大把的銀子，本撐不住。

這筆銀子從何來？

自然是從宋家來！

宋氏不是吝嗇銀錢的人，手邊也的確有大筆的銀錢，每年宋延昭還會源源不斷地給送東西。所以謝家三房如今，分明是宋氏在養著。

他們又都是用慣了好東西的人，一時半會若換了簡樸的，反倒怕是不能適應。宋氏也就從沒在這些事上收斂些。

也因此，謝元茂在宋氏跟前，近些日子是愈發沒有底氣。

好好的一戶人家，哪有用子嫁妝的道理，就算宋氏腰纏萬貫，那也是宋氏的錢，不是謝家的。

謝元茂用了宋氏的，就沒有臉面繼續做什麼高姿態。這事說出去，誰不輕看他，要對謝家指指點點？

但他心底里，似乎仍沒有想明白想徹。

謝姝寧低頭呷了一口茶，捧著彩的茶盅悠悠道：「父親莫忘了，鹿大夫可沒有賣於謝家，他跟月白都是自由。他願意留在京里，是看在宋家的面上，可不是看在謝家的面上。」

這話說得直白，謝元茂也聽得通。

他的面霎時便變得鐵青。

十幾歲的姑娘家，便敢這般同他說話，可是未將他當做父親？

謝元茂惱火，想要訓幾句，可謝姝寧說的字字屬實，他一時想不出由頭來，怒火愈旺，索將手中書冊往邊上矮幾上一丟，拂袖而出。

宋氏蹙眉，喚了他兩聲「六爺」，沒能留住人，遂扭頭來看謝姝寧，無奈地道：「你也真是，愈發的沒大沒小了。」

為兒，就算謝元茂千錯萬錯，也不好直截了當地同他置氣，可謝姝寧就是忍不得。

「父親明年便該重回朝堂，這種時候，他了手腳可不是好事。」謝姝寧也不掩飾自己的擔憂，「父親方才那話的意思，可不就是想討好李家人？但李家如今看著風，將來會如何卻是誰也說不好。」

皇后的事，不好明說，就只能這樣胡尋了話加以解釋。

宋氏聽了連連嘆息，道：「留在京里，總是難免這些事。」

「到時候再說吧。」謝姝寧喝盡了杯中茶水，輕咳了兩聲，終於有些犯起困來，掩面打個哈欠，「三堂姐那邊若再來人提那事，娘親便讓人來尋我。」

宋氏見狀「撲哧」一聲笑了起來，嗔道：「瞧你這模樣，眼皮都快掀不開了，還不快些回去歇著。」

謝姝寧苦笑，搖搖晃晃站起來，準備回瀟湘館補眠去。

時已近黃昏，一覺睡醒，便已是深夜。

屋子裏點了一盞燈，小小的一團燭火靜靜燃著。

謝姝寧忽然間有些恍惚，彷彿自己還在年時分，夜裏自夢魘中掙扎醒來，掉著淚珠要去尋母親同眠。掐了自己一把，方才回過神來。玉紫似在同柳黃說話，外間有窸窸窣窣的輕微響。

啞著嗓子喚了聲。

玉紫便匆匆開竹簾進來，旋即沖外頭喊了一聲，柳黃便出了門，不多時就端著粥碗回來。

宋氏讓人在廚房一直溫著粥，文火熬至此刻，已是極盡糯香稠。

謝姝寧也當真是了，連著吃了兩碗才擱了筷子。

才睡了許久，這會並不困，等玉紫柳黃收拾了東西下去，便鋪開筆紙畫圖。

平郊的地圖，曾在本圖志上瞧見過，仍記得清楚。

記憶清晰，落筆時也就細緻無誤，描繪了大半張地圖，換了支狼毫，蘸了點硃砂，開始時不時在某個地方畫個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