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肝兒衚衕的柳家宅子，又起了一番人事變化，倒越發顯得井井有條了。

院裡，正屋中侍候主人日常起居的兩個一等大丫頭，一個是秋果，一個是冰藍，前者管著文怡的裳首飾，後者管著小庫房的鑰匙。另有四個二等丫頭，荷香、紫金、蓮心與新來的潤心——也就是舒家的大兒大妞，才得了文怡的賜名。這四個人裡頭，荷香管正屋、廂房灑掃，紫金管兵房灑掃，蓮心專管小書房與文怡的文書來往、下帖子送信等差使，新來的潤心，職責卻是對外傳令與管束、教導小丫頭。另有院子裡掃地澆花栽樹等使活計，由初月帶著一個新買來的十一二歲的小丫頭負責。

外院是舒平帶著谷旺負責跑辦事，馬有財跟車，馬大寶在外書房，門房是王德旺兩口子，再有一名新買的十四五歲小廝跟著學差事。舒家的小兒子舒安，年僅九歲，口齒清楚，說話伶俐，專責在外院之間傳話。

後院裡，針線房也添了一個人，除了原有的王家長孫招弟與馬家的綺眸外，又新添了舒家的小兒二妞——文怡同樣新賜了名字，“雙止”。因這雙止年紀雖小，卻做得一手好針線，文怡還特令專門負責院用的荷包、手帕、鞋與出門的大裳，不必沾手家中下人的四季裳。而針線房這三人中，領頭的就是年歲最長的王招弟。

廚房的人手暫時沒有變化，只是將春實明白地歸到喜手下了，但文怡也囑咐了舒伯，留意人市上可有好的廚娘，務必要家清白、手藝好，人也老實的。

在這番變化之後，舒伯仍舊總攬全家事務，舒嬤嬤卻只剩下了監察人手與巡查門戶這兩項差使。手中權力大減。前者並無怨言，反倒在私底下好生說了妻子幾回：“你瞧大做事，就是大方！明知道你說了那許多混賬話，仍舊不放在心上，還重用咱們的兒。如今平哥兒當了副管事，等我年紀大了。就把管家的位子傳給他，咱們安心養老。豈不是再好不過了？兩個丫頭也都得了好差事，大妞進了院，等冰藍侄出去了，一等的位置就是的，將來說親也面。二妞雖在針線房，但有王家大侄照應，也不怕吃虧，王家走了，就要出頭了。你看看。大多好啊，虧你還總抱怨！”

舒嬤嬤雖知道這回家中人手調整，自家是得了實惠的，卻總覺得不踏實，聽了丈夫的話，更是忍不住駁回去：“不過是些小恩小惠。你就被收買了！別看眼下大方，將來翻臉時，把我們全家都趕出去，也不過是皮子的功夫。還是在提防咱們家呢，不然讓平哥兒在外頭辦事，爲何還要派個谷小子跟著？我們家兩個丫頭都是好的，怎麼就只讓大妞進院侍候了？有眼睛的都能看出來。二妞比姐姐長得好，又做得好針線，子也順，大爺一向另眼相看的，說不準將來便有了大造化，大卻只把大妞調進院去了。”

舒伯見如此固執，不由得頭疼：“行了，兩個丫頭都差不多，二妞不過是長得比姐姐清秀幾分，跟大陪嫁過來的幾個丫頭比，就要差遠了！大爺不過就是看在你我面上，對們和氣些，哪裡就另眼相看了？再說，二妞的針線好，去針線房也是常理。大妞心思最細，常年跟著我學些算賬的本事，到院去做大丫頭，纔是最合適的去。大安排得極好，你這分明是在蛋裡挑骨頭，還說什麼造化不造化的，那也是你能說的？我今兒就把話給你撂在這兒，哪怕是家裡窮得過不下去了，我也不會讓自個兒的閨給人做小！你就趁早給我死了這份心吧！”

舒嬤嬤聽了，眼圈便紅了：“你怎能這樣想我？難道我就是存心要將閨給人做小的勢利人麼？可大爺從小就吃盡了苦頭，邊也沒個知疼著熱的，若是大對大爺真心，倒還罷了，若是不能，咱們家閨至比外頭的人強。敢大爺不是你大的，你就不心疼了？！”

舒伯氣得直跺腳：“聽聽你說的那都是些什麼混賬話？！若是換了別的當家，早將你敲一頓子攆出去了！”妻子如此冥頑不靈，他也沒耐心了：“大待我們不錯了，不但大方和氣，又寬和憐下，重用了咱家的幾個孩子，也沒計較你說的胡話。再想想先前，我被二夫人拿了去時，還不是大請了親家老夫人與二舅爺去尚書府，把我救回來的？做人要恩圖報！若大果真是親近二夫人那頭的，當日還沒嫁過來呢，爲何要爲了大爺得罪孃家人？！”

舒嬤嬤一窒，訥訥地說不出話來。

舒伯便語重心長地勸：“我知道你總擔心大爺會吃虧，但你也不想想，顧家家業也不小，大爺還有幾日就要出征了，大不顧兇險，毅然嫁了過來，卻不擔心將來有個好歹，要熬一輩子。是這份心意，就是舉世難得了。你不爲大爺慶幸，能娶得這樣一房好妻子，卻見天埋怨這個，挑剔那個。別說你不是正經婆婆，便是正經婆婆，也沒有你這般不講理的！你捫心自問，若是咱們平哥兒和安哥兒能娶到這麼一個好媳婦，你難道還挑剔不？！若是還想不明白，趁早把差事卸了，給我回家裡待著吧，省得又鬧出什麼事來，將來大爺回來了，我都沒法待！”說罷氣沖沖地走了。

舒嬤嬤見狀，氣得直拍桌子，但冷靜下來細細一想，也不由得生出幾分後悔來。文怡婚前去尚書府救回丈夫，是親眼所見的，那時候也起過提防之心，事後丈夫安然帶著古董回家來，也曾高興過幾日。只是後來，怒火一起，怨懟一生，就把這些前事都忘了。只是記不好。又怎會是不知恩圖報呢？

舒嬤嬤抱過針線籃子，有一下沒一下地扯著布，心中嘀咕：莫非真的是想多了？

且不說舒嬤嬤心裡的想法有什麼變化，柳家這番人事變，影響的人不僅是舒家，還有王家、馬家等人。

王家自然是高興的。王德旺夫妻年紀大了，做別的差事。都有些力不從心，但若真個無所事事地待在後院養老，他們又不樂意，生怕人笑話是吃白飯的。如今領了門房的差使，卻是再輕省不過了。因柳東行不在家，文怡輕易不出門，也有外客來訪，所以門房每日都清閒得不得了，又有個新來的小廝幫襯著。王德旺便索教那小廝如何做好門房，如何說話，如何行禮，如何從來客的著打扮與說話氣度上判斷其份來歷等等。他年輕的時候，就在尚書府大門上當過幾年差，後來才調去幹別的差事。這老本行對他來說，自是駕輕就。更何況，文怡吩咐舒伯買了小廝來，平日歸到門房上由他管教，他也領會了背後的意思：等到他們一家子離了柳家，這小廝就是接班的人了。連兩個孫兒的差事，都有了繼位的人選。豈不是說明他們王家用不了多久就能出去了麼？這麼一想，他就教得更加用心了，索連谷旺等一應年輕小輩，都提溜到面前教導起來。

王家老爺子是過得一日比一日神，然而馬家人卻是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馬有財領了跟主人出門的差使，一天到晚，都要在門房候著，車馬棚的人他不屑於理會，王德旺夫妻卻不屑於理他，於是通共只剩下一個谷旺能偶爾與他說說話，如今谷旺也跟著王德旺學差使去了，越發沒人理他，馬有財的日子是越過越鬱悶。偏偏兒子馬大寶太過老實盡責了，只要舒伯囑咐一句“別讓人隨意進書房”，他就連自家老子都擋在了門外。馬有財有心要打罵兒子，卻又怕人知道，只能繼續鬱悶。

他老婆便對他說：“大發話的時候，我還當咱們家終於要起來了，大要重用我們了，結果……你每日無所事事，閨在針線房裡，連個新來的小丫頭都不如了，大寶又笨！而我呢？如今在廚房只能給家裡的下人做飯，院的飯菜我兒就沾不了手。那日我見喜做的菜香，不過是湊過去嚐了一口，那個春實的小丫頭就把我當賊似的，問了又問，好象我會在菜裡下毒似的。顧家的幾個丫頭婆子，更是一個個乖乖的，我與們搭話，半天都問不出什麼有用的來。這分明就是在防我們呢，我說當家的，這夫人孃家的姑，難不是真的與夫人生分了？你要不要回府去跟夫人說說，要再這樣下去，咱們在這裡就別想混了，遲早要收拾包袱走人！”

馬有財聽了，想想也是，這樣下去不是辦法，便道：“如今才得了差事，不知大幾時要出門，我不好走開。等大去尚書府請安時，我再向夫人稟報吧。”

但是這樣的日子左等不來，右等也不來。馬有財老婆便不耐煩了：“這樣等等等，等到什麼時候？我瞧大是真個與夫人生分了，不然過門大半個月，也不見回尚書府去請安問好。我們卻是等不得了。昨兒我燒菜時，不過是見那魚好，給自家多留了一條，就被春實揪出來，當著衆人的面數落。八輩子的臉都丟盡了。一條魚算什麼？大這分明就是藉機生事，要尋我們的錯呢！”

馬有財皺眉道：“就怕我去了尚書府，家裡的人知道了報上去，我要吃掛落。”

“怕什麼？”他老婆翻了個白眼，“你等到快要傍晚的時候出去，那時候大斷不會再出門了，別人問起，我只說你回屋裡歇覺去了，連晚飯也要回家裡吃。只要你趕在天黑小角門上鎖前回來，再給守門的一點好，還怕上頭知道麼？”

馬有財一想也是，便真的照辦了，卻沒料到，他前腳剛走，門房後腳就讓舒安把信兒傳進了院。文怡聽了鬆了口氣，笑著對舒安道：“安哥兒，你再去瞧瞧，馬家的人都在做什麼呢，那馬有財可是真的走遠了？”

舒安出去一趟，方纔迴轉答道：“馬家嬸子在廚下做活呢，大寶哥去了門房聽王爺爺說故事，馬家姐姐回了自個兒屋裡。馬大叔是真的走遠了，王說，親眼看著他轉過街角，就不見了人影。”

文怡秋果抓了一把錢賞他，接著便了潤心來：“去，大聲傳令外院，說我明兒要出門，請舒伯備好車馬，再跟車的人來，我要吩咐幾句話。”潤心頓了頓，應聲去了，不一會兒，全宅的人都知道，大明日要出門。

馬有財老婆慌了，連鍋鏟都忘了扔，便跑過來問：“大怎麼忽然說要出門？”

荷香板著臉道：“小姐明兒要去尚書府給二夫人請安，因此才跟車的人來吩咐幾句話。嫂子過來做什麼？這不是你待的地方。”

馬有財老婆暗暗苦，卻被趕回了後院，旁人便笑：“嫂子怎麼也不照照鏡子，看自己有沒有這個面，就跑去攬出門的差使了？那是你家男人的活，你還是安心在竈上幹吧！”

馬有財已經去了尚書府，自然是沒法見文怡的。文怡便讓人去問他家裡人，可知道馬有財究竟去了何？他老婆不敢說實話，他兒子兒又都不知，王德旺便笑說：“八是去喝酒了，從前他就好這一口，常常因爲喝醉了，便耽誤了差事。大只管去問別人。”

文怡早就問過了，但還是做了個樣子，重新問了一遍，知道馬有財果然有這個病，便斥道：“我纔給他安排了面的差事，頭一回出門，他就誤了，真真丟我的臉面。既然他不把這份差事當一回事，那就索不要當了！”還宣佈明日出門時，暫借盧老夫人帶來的兩個男僕跟車。這個位子，就由舒伯去想辦法調人來填補。

於是，當馬有財懷裡揣著個五錢銀子的賞封，又與舊友小酌了兩杯，滋滋地做著出人頭地的夢，從尚書府回來時，才知道自己連差事都沒了，罪名還是明晃晃的“玩忽職守”，加上上的酒氣，本無從辯解。

舒伯把他罵了一頓，要回了他跟出門的長隨腰牌，回到自家跟老婆一說，笑問：“如何？我就說大的安排是有深意的，如今你還不明白麼？”

舒嬤嬤不甘不願地閉上了，半晌才道：“算我多心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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