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不停並未回答，將手放在琴絃上，正準備彈琴，忽然胡蘭站起來說：“對不住啊，我有些急，想去方便一下，馬上就回來。”

井不停笑著說：“請隨意。”

胡蘭兩三下便跑開了。這個格間裡便只剩下秦三月和井不停了。

“那麼現在，秦姑娘你願意聽我奏一曲嗎？”井不停笑著問。

秦三月依舊是那副神，“但聽完後，我可不會保證說難聽還是好聽。”

“沒關係，好聽與否，秦姑娘心裡頭明白即可，不用同我講述。”

“那開始吧。”

井不停的手指遊起來。就在那一瞬間，秦三月耳邊沒了聲音，周圍的笛聲、蕭聲、鐘聲全部都沒了，也無湖水流、微風吹拂，也無竊竊私語，喳喳繞繞，聲音停了一下，一切聲音都停了下來。能夠看到井不停的手指不斷地在反過來的琴上游，能夠看到琴絃被撥出一個又一個好看的弧度，但偏偏不能聽到一丁點聲音。有想過，會不會是自己突然就耳聾了，但卻能夠聽見自己的心跳和呼吸。顯然，這一切的發生都是因爲這一首被他做是“鏡花水月”的曲子。

井不停閉著眼，地閉著眼，在他臉上能夠看到皺起的眉頭和逐漸變得疑的角。

漸漸的，他手指遊的幅度加大了，越來越大，整個古琴被他彈奏的模樣像是在摧殘，像是不懂琴的人在瞎搞。似乎是幅度太大了，有些累，他的額頭開始冒出一層一層細細的汗珠來。靜謐的氣氛格外張，這好像一場詭異的戲，沒有戲子在上說曲道詞，獨見無力的表演，好像所做的一切都與秦三月這個唯一的觀衆無關。坐在這裡，秦三月唯一能夠找到的和“鏡花水月”有關的便是那湖水之中真的有天上的月亮，那掛在廊壁上的鏡子真的照進了話的模樣。除此之外，只有無聲。

一聲“錚”忽然撕破空氣，一切般地襲來，醒了秦三月。秦三月擡頭看去，之間井不停面微白，氣息不穩。

井不停勉強一笑，“覺如何？”

秦三月實在地回答：“從頭至尾，我沒有聽到任何曲子的聲音。”

井不停聽此，苦笑一聲，像是對秦三月說，又像是在自言自語，“我果然想得太簡單了，你們這些人沒有一個簡單的。”

秦三月不解，“爲什麼這麼說？”

井不停站起來，搖搖頭說：“打擾你了秦姑娘。”他看上去有些落魄，像是書生京考落榜的樣子。事實上，井不停全然沒有想過，這可以引起萬年聖共鳴的鏡花水月，居然秦三月的耳都不了。他想過，可能借此無法從秦三月那裡知道更多，可能看到的記憶世界是一片空白，可能無法打開的心絃，但從來沒想過，居然連耳都進不了。這是他的失敗，是鏡花水月的失敗。

他有些恍然，站定了，便打算結束這一切去做自己真正該做的事。

卻在這時秦三月忽然開口，“井不停井公子，我有些話想和你說。”將那個“井”字咬得特別重。

井不停忽地驚神，“你知道我？”

秦三月呼了口氣，“雖然我出自貧寒之地，但在這明安城的幾天，瞭解過不修真界的事，知道有那麼以爲人人稱道，甚至是君子柯壽長氣三千里頭詩的第一人，做井不停的天才。井不停，出自家觀星崖，窮天下之計算。恰好，這些天家有人來過明安城，你又如此擅長下棋，還構築出了這幾乎同現實世界一模一樣的棋盤世界，剛還也姓井，名‘行’，若只是憑藉這些，也不能說你一定是，但你剛纔彈琴明顯是沒了耐心，讓我覺到了你那獨特的氣息。若還是不能認定你是井不停的話，就是我不配被你拉進這棋盤世界了。”

井不停原本打算結束這一切了，現在忽然被秦三月勾起了興致，坐下來笑著說：“不愧是曲紅綃的師妹，你很聰明。”

這次到秦三月震驚了，雙眼微微張了張，稍微吸了一口氣後說：“我說過，我來自貧寒之地。”這句上下毫無關聯的話無疑是在告訴井不停，不要在這件事上多說什麼。主要是秦三月覺得自己的份被識破，已經不是自己能夠去應對的了，無法應對的事，不會強行，相較胡蘭，沉穩許多，甚至比曲紅綃都要沉穩。

“哈哈。”見到秦三月的神態，井不停不住笑了出來。他其實並沒有什麼惡意，骨子裡他對許多事都只是好奇，向來不會懷揣惡意，從小的修煉讓他養就的心境便是隨意自然。他不關心什麼大門大派的事，所以對曲紅綃多了個師妹想法不大，更多的還是在意們兩人特殊的況罷了。

“那麼，你我停下來，是爲了什麼呢？”井不停問，“覺得好玩的話，我也可以再陪你一會兒。”

秦三月神淡然，並沒有因爲井不停是那當今天才便有什麼怯懼，畢竟習慣了和一個更加厲害的師姐一起的生活，“下盤棋怎麼樣？”

“下棋？”井不停沒明白這一點，反問：“既然你知道我的計算能力很厲害，爲何還要同我下棋？”

“畢竟是在棋會上，能夠跟下棋最厲害的人對弈一盤，大概同人說起也是津津樂道的。”秦三月回答。

井不停眼睛微微一瞇，“可以。”

話語剛落，秦三月招手一喊：“胡蘭！”

胡蘭溫聲從遠走來，懷裡抱著一個東西，用布掩蓋著，步履很是輕巧平穩，當然了，以的修爲做到這一點並不難。

井不停稍微有些疑，因爲他忽然發現自己似乎沒有發現胡蘭出現在這裡。

胡蘭將懷中之放在秦三月和井不停之間的桌子上，然後揭開布，一副已經對弈百數手的棋局了出來。

井不停忽地一愣，“這不是我同甄雲韶下的那盤棋嗎？”

秦三月點頭，“是的，甄雲韶執黑子，如今已臨近終局，就將大敗。所以說，這是一個殘局。”

井不停皺起眉問：“你們是怎麼做到的，爲何在這棋盤世界裡還能知道外面棋舍的棋局況？”

秦三月搖頭，“公子不要在意這一點，你若願意，便讓我同你下完這個殘局。”

井不停深深地看了一眼胡蘭，忽地恍然大悟，他一直以爲先前覺到的那若若現的來自外界的氣息是出自葉，卻不想是出自這個話都沒說幾句的小姑娘，“難怪啊，難怪我不到，原來是這樣，原來是這樣。”他低頭喃喃自語。

“公子？”

井不停看著秦三月，神有些複雜：“看來我之前的猜想沒錯，你早就知道這裡是棋盤世界了。”

秦三月輕輕搖頭，並未做回答。

“我問你，你專程來這裡是爲了聽曲，還是爲了這盤棋？”井不停問。

秦三月看著他緩聲說：“爲了聽曲。”

井不停吸了口氣，嘆息一聲，“我以爲你們是師姐妹，應當很多地方相像，看來，你們完全不同。”

胡蘭以爲井不停說的師姐妹是在說自己，頗有些疑，怎麼個相像，怎麼個完全不同啊，莫名其妙地看了看井不停，但是後者並未多說什麼。

“開盤吧，你應該要執黑子。”井不停心有些複雜，他萬萬沒想到自己千算萬算，居然算了兩個加起來都沒自己大的姑娘。

“殘局如此，自然是黑子。”秦三月從棋笥裡取出一枚黑子，然後問：“胡蘭，現在到誰下？”

胡蘭回答：“黑子。”

這一問一答讓井不停確定了，那個能自由出這棋盤世界的不僅有葉，還有這個胡蘭的小姑娘，他不知道如何言語，只能無奈一句：“你記真好，居然能記下這盤對弈兩百多手的棋局。”

胡蘭吐吐舌頭，沒有說話，安安靜靜站在秦三月旁邊。一直在想一個問題，“姐姐是什麼時候揹著我學會下棋的”。

秦三月當即進了狀態，這次沒有聽葉的話，留下一道心思去注意自己，而是全盤將七竅玲瓏心用在這盤棋上，因爲知道井不停很強。

棋盤上縱橫錯的格線在這一刻涌秦三月雙眼，在的意識裡化作一個又一個點，這些點不停地閃爍著。現在這盤棋已經到了一兩手決定最終勝負的時候，棋盤上的叉點並不多，但需要用到的計算卻格外地大。秦三月是以一個外人來下這一盤沒有參與過的殘局，難度要比甄雲韶本人落子高得多。黑白兩種的棋子不斷在意識裡替而過，與每一個閃爍的點進行撞，融匯，意識到，這龐大的演算比自己在大安湖旁推衍那陣法要難得多。陣法之中沒有對手，而這盤本就已是絕境的的棋局還有著井不停這般對手。

無法以單純的棋力去戰勝，能夠去對抗的只有演算能力，但是在這盤棋裡，沒有把演算能力用在對棋局的推導上面，而是一點一點將棋局分解，將每一步棋都分解，分解到四子、三子、兩子甚至獨一子，共計兩百多個棋子，擁有著龐大數量的分解組合，而正在做的便是完每一個分解組合，然後讓其在腦海裡形一個與之對應的棋陣！

上下十九條縱橫線，爲不同的組合又劃分了一百九十八種可能，這不得不讓秦三月用上全部的本事。

一個又一個簡易的棋陣在意識當中的點裡落下，組合，然後崩碎。要找的便是那唯一的能夠完組合在一起的棋陣。

從葉那裡聽過一句話，“大多數人認爲陣是死的，陣師是活的，所以有千變萬化，但他們其實應該明白，不陣師能夠思考，陣本也有著無窮無盡的變化，一個優秀的陣師能夠完掌控陣法，但這說不上完，完的陣師做出來的陣能夠主地同其變化，而要做到這一點，幾乎是不可能，那需要的對事變化的知力高到了極點。”

秦三月不是完的陣師，也不是優秀的陣師，甚至連陣師都還說不上。但是對事變化的知力高到了極點。

意識中每一個小棋陣的變化都清楚地被知到了，每一種棋陣的融合都被計算到了。這個過程無疑是漫長的，但手棋時間的限定沒法給足夠的時間，所以只能在一樣的時間基礎上，不斷地去榨自己的意識空間，原本能放下一盤棋，現在就放下兩盤棋，兩盤棋不夠那就三盤棋，直到能夠在時間截止前實現每一種組合的每一種可能。

是的，這樣能夠做到，但是需要承大力就不只是一倍兩倍的變化了，力大了便會轉換痛苦。

現在的秦三月很痛苦。但是不停告訴自己，痛苦一直都存在，也一直需要去經歷。

事實上，井不停一直以爲秦三月說要和自己下棋是不滿於自己的行爲，是在向自己表達強的態度，以爲這是小孩子的賭氣心態。但是當他看到其眉間那顯無疑的痛苦之時，他才意識，這個姑娘原來並不是和曲紅綃完全不同，和曲紅綃一樣，很認真，認真到了極點。他沒有去打擾，安靜地等待著，甚至已經沒打算給手棋時間的限制，但同時，他也不認爲能夠思考出下一步的走法來，因爲他知道這已經是最後一步了，他自己現在執黑子都不知道該怎麼贏。

直到他看到秦三月雙眼，看到舉起手裡的棋子，一點一點從高落下，落在那縱橫線的叉點上。這個作其間，井不停始終看著秦三月的雙眼，他在秦三月的雙眼裡並沒有看到自己的倒影，只有場上這盤棋。把自己整個人都投到這盤棋裡了。

啪嗒！

棋子落在棋盤上的聲音是清脆的，很好聽。

井不停甚至都沒有去看那棋子的位置，就意識到，自己輸了。他甚至都沒有從棋笥裡拿起一枚白子，因爲他覺得這場棋局黑子沒有贏的機會。所以，他兩手空空地輸了。

耳旁的聲音忽然嘈雜起來，一切看上去都很凌。原本妙的樂曲不再聽，那些佳人不再是人心上的尤，那遠山的月亮不再圓滿。

這整片世界都不再真實。

井不停擡起頭，看著遠凌的彩和形狀，愣神許久。這是他從不曾見過的景，如同華麗的宮殿傾塌的瞬間。

當他重新將目回到秦三月這邊來時，卻發現已經倒在胡蘭懷裡睡著了，看上去有些累。

在這即將崩塌的世界裡，井不停看著們，陷了幽沉。許久之後，他才問：“你們是想出去嗎？”

秦三月睡著了，只有胡蘭能夠和他說話，“是的。”

井不停抱著頭，看上去有些低沉，“如果只是出去，和我說就是了，我會讓你們出去的，爲什麼要做到這種地步，那一步棋到底消耗了多，又承了多啊。”

胡蘭輕輕吐出一口氣，心疼地將秦三月抱得更，“你不懂姐姐，是我們幾個裡最溫的，最沉穩的，但在某些事上，是最執拗的。你沒有經過的同意把拉進來，就絕對不會經過你的同意才離開這裡。”

井不停擡起頭，眼神有些黯淡，輕聲問：“什麼名字？”

“秦三月。”

“秦三月……”井不停久久地看著秦三月蒼白的面龐，有些愣神。許久之後，他招手將秦三月和胡蘭送了出去，然後一個人坐在這一片一片蹦碎的世界裡，發呆。

……

葉坐在石板路上，心疼地嘀咕，“真不會照顧自己，以後老師怎麼放心讓你一個人出門。”

他回首看了看白薇和甄雲韶。

果不其然地，在秦三月落下那步棋的瞬間，甄雲韶抓住了那份契機。

甄雲韶明白了一點，自己面對著井不停，對抗不了演算能力，那便不去演算。

“一切的演算都起於規律，沒有規律的話，任何無敵的演算都沒有用。”

放棄了自己讀書二十餘載的所有果，把修來的所有道意全部打散，陷作一團毫無規律的氣機。這團毫無規律的、混的、不講任何道理的氣機不費吹灰之力，將那九道鎖住道意的鎖鏈盡數崩碎。

自此，那繚繞在世界周圍的紋路一片一片破碎。

井不停的整個棋盤世界徹底崩塌。

這場棋局，對於甄雲韶的這場棋局，毫無疑問，贏了。沒能在棋盤上下贏井不停，但是在棋盤世界裡贏了井不停。然而，斷然無法想到的是，在另外一個地方，棋盤上的井不停也輸了。

棋盤世界的一切都消失了，包括甄雲韶。但唯獨葉和白薇沒有消失，他們是真進這裡的。

白薇看著這破碎震盪的虛空，陷了慌。甄雲韶的突然消失讓措手不及，上一刻還在思考曲子的事，下一刻世界就要毀滅了。四張，尋求著那一希。

在羣星凋零，虛空破碎之間。葉一步一步邁向石板路的盡頭，彎下腰，抓住跌落在地上的白薇，給一個放心的笑臉，輕聲說：“我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