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找地方坐，下次再來，就不用我招呼了。”

　江易鴻進了辦公室以后，也不擺什麼老師的架子，隨手指了指邊的沙發，對向南說了一句。

　隨后，他徑直來到辦公桌前，將老花眼鏡戴上，又拿起那柄手持放大鏡，回到沙發上坐下，也不管向南，自顧自地開始仔細查看起那只青花云龍紋瓶來。

　向南安靜地端坐在旁邊的沙發上，心里顯得頗為平靜，毫不擔心。

　甚至，他還有閑心四張，仔細打量老師的這間辦公室。

　上回第一次來時，老師的那個實習生張衛雨也在，而且老師看起來，似乎對他的表現不怎麼滿意，還當著自己的面訓了他一頓。

　當時，老師還讓他回去寫論文來著，這都過去好幾天了，也沒見那個張衛雨再來。

　估計，是躲在學校的圖書館里，憋論文去了吧？

　心里想著閑事，向南已經把老師的辦公室格局看了個遍，其它的倒沒什麼，和別人的辦公室格局差不太多。

　唯一讓向南有些興趣的是，在那張寬大的辦公桌后面，不是擺滿了書的書柜，而是一個木制的古董架子！

　在這個烏金的古董架子上面，每一層都擺著四五個造型不一的古董，有戰國時期的印文陶罐、五代的越窯壺，也有南宋的建窯兔毫盞、北宋的影青牡丹紋碗，還有元代的龍泉刻纏枝花梅瓶、明代的龍泉琮式瓶……

　這些古，一個個錯落有致，高低不一，安安靜靜地擺放在架子上，渾上下散發出一種悠遠的芒，仿佛有一種來自遠古的聲音，在緩緩地訴說著他們的故事。

　向南這一瞬間覺很震撼，他第一眼看過去，即便沒有使用右眼“時回溯”的能力，也能判斷出這些古董都是真的——

　當然了，在國古陶瓷修復第一人江易鴻的辦公室里，要是能看到假的古陶瓷，那還真是見了鬼了。

　這些文，也肯定不是博館里的館藏文，否則也不可能出現在這里，被老師當作是辦公室裝飾了。

　向南在震撼的同時，心里面居然生出了一憾：這些古董文，居然……沒一點破損……

　“別看了，這些文，都是我自己淘來修復好了的。”

　江易鴻不知什麼時候放下了手里放大鏡，微低著頭，目從老花鏡的上沿過來，看著向南臉上略帶憾的表，微微有些失笑。

　這向南，居然還想著把我這些古董拿去再修復一遍嗎？

　腦子到底怎麼長的？就不能想點好的？

　這些文可都是我拿著工資獎金，省吃儉用從各地的古玩市場里，將這些殘給淘弄回來，然后費盡心思才給修復到現在這模樣的。

　哪能再讓你修復一回？

　想修復古，行啊，自己淘弄去！

　向南沒想到自己的心思一下子就被老師看穿了，頗有些不好意思，連忙將目從那些古董上移開，又正襟危坐起來，低聲問道：

　“老師，這只青花云龍紋瓶……”

　江易鴻一笑，也不多說，他將老花鏡從鼻尖上取下來放好，又站了起來，將那只青花云龍紋瓶取了過來，然后緩緩地往辦公桌那邊走去。

　向南：“！！！”

　老師，您這是要干嘛？我問您話呢！

　他一臉愕然地看著江易鴻，像他之前那樣，一手提著青花云龍紋瓶的瓶頸，一手托在瓶底，慢慢地走到辦公桌后面，然后小心翼翼地將它安放在了古董架最上面一層的架子上。

　古董架上的古董擺放，也是一門學問。

　擺得好的話，會給人一種意境深遠的滄桑；擺得不好，emmm，那是菜市場。

　江易鴻是這一行的專家，他只會擺了一小會兒，再退后幾步看了看，就滿意地點了點頭，又回到了沙發上坐了下來。

　向南趁著這當口，又飛快地瞄了一眼，那只青花云龍紋瓶擺在古董架的最上一層最左側的靠窗位置。

　此刻，窗外過來的縷縷，正好映照半邊瓶上，讓整個青花瓶呈現出一種異樣的華彩，而在暗的深陶罐，則更顯現出深沉與厚重之。

　這才是古陶瓷之，這才是文之！

　向南短短的時間，又被震撼了一回，他回過神來后，連忙轉過頭來，看著好整以暇地坐在沙發上喝著茶的老師，忍不住又問道：“老師，這青花瓶還沒修復好呢，您怎麼……”

　“什麼？還沒修復好？”

　江易鴻假裝吃了一驚，將茶杯往茶幾上一放，手撓了撓頭，自言自語地嘟囔道，“難道我最近老了？看個古的修復都看不準了？”

　向南在邊上看著這一幕，只覺渾的寒都要豎起來了！

　老師，您是最近才發現自己老了的嗎？

　您這演技也太假了吧？

　求求您了，咱別尬演了行不行？

　您這輩子都不了影帝的，咱沒那天分！

　您就直接說，這青花云龍紋瓶，您看過以后，覺得修復得沒問題了，不就行了嗎？

　在心里瘋狂吐槽了一會兒，向南才咽了咽口水，一臉認真地問道：“老師，作舊工藝結束之后，我總覺得瓶上的仿釉部位，看上去還有些不自然，這些不需要再理了嗎？”

　“你覺得不自然，可我看著很自然。”

　江易鴻也是難得開心，所以才會在向南面前出這種神來，此時見向南認真提問，也不由得認真了起來，笑道，

　“這就好像一個賣水果拼盤的，他把蘋果里爛了的那個小切掉后，把剩下好的切塊，和其他的水果一起裝盤，包裝好再拿去賣。”

　“顧客看到了都覺這水果很新鮮，很不錯，可在賣水果的人的心里面，這水果拼盤實際上還是爛蘋果切出來的。”

　“這道理，就跟你修復這只青花云龍紋瓶一樣的。”

　“因為，你和那個賣水果拼盤的老板一樣，都清楚你們經手的事的缺陷所在，所以哪怕把缺陷修復了，或者切掉了，那些缺陷依舊在你們的心里，你再去審視之時，你們的眼睛依然盯著這些缺陷。”

　“可對于其他人則不一樣，他們沒看到這個過程，不知道水果拼盤里的蘋果是爛蘋果上來的，他們只看到了新鮮水的蘋果切片，對這水果拼盤的第一印象，自然就是好的。”

　說到這里，江易鴻停下來，端起茶幾上的茶杯喝了一口茶，潤了潤嗓子，也是讓向南消化一下他說的這番話。

　過了一會兒，繼續說道，“作為一個古陶瓷修復師，你要學會跳出視線之的事去看待文修復。”

　“實際上，這個道理，作為古書畫修復專家，你心里肯定明白，在古書畫修復的過程中，你就不會出現這種困。”

　“我個人覺，大概還是因為你是第一次修復古陶瓷，心里有些張的緣故，才會出現這種況。”

　“不要被自己的眼睛給欺騙了，要相信自己的實力。沒關系，多接幾次，你很快就能適應了。”

　這是江易鴻第一次跟向南講了這麼長一段話，讓向南也是益頗深。

　實際上，他還真沒有考慮過江易鴻所說的那樣，跳出視線之，從視線之外的角度去看待文修復。

　向南的古書畫修復老師孫福民，也從不會跟他講這種形而上的大道理，他所傳授的，大多是實用和針對很強的技。

　然后就兩個字，多練！

　三個字就是，要自信！

　所以，向南在修復古書畫之時，一向自信滿滿，這也是他當初在京城故宮博院之時，當著一群老專家的面，也敢于出手修復《千里江山圖》的原因所在。

　而對于古陶瓷修復，他還只是剛剛接，對整個修復工藝也是初步上手，不夠自信也算是事出有因的。

　自信誠然很重要，但要弄明白為什麼自信，這就需要一種底氣。

　向南覺得，江易鴻說得這一番話，就是給他的不夠自信，給予了一種底氣。

　這是孫福民給予他的教育之中，所欠缺的一部分，如今，在江易鴻這里給補全了。

　想明白這些之后，向南覺自己對文修復的理解似乎又上了一層樓，就如同玄幻小說里的主角，功又升了一大級（注：此應有爽）。

　超爽的！

　“謝謝老師，我明白了。”

　定了定神，向南一臉誠懇地向老師江易鴻致謝。

　老師雖然有傳道授業解的責任，但他并沒有義務去教你這些大道理，說一聲謝謝，并沒有多難。

　江易鴻笑著擺了擺手，一臉慈祥地看著向南，開口說道：“今天找你過來，青花云龍紋瓶是小事，還有一件大事，我要通知你！”

　向南一愣，嗯？還真有大事？

　“這件事呢，本來我是不打算讓你參與的，畢竟你才剛剛接古陶瓷修復工藝，但看到你不但修復了青花云龍紋瓶，而且還修復得讓我都覺得滿意，所以我覺得，應該給你這個機會。”

　江易鴻看著向南并沒有顯得很急切，反而越發冷靜，心中更加滿意，他臉一正，繼續說道，

　“一個月后，也就是明年的1月18日，華夏古陶瓷學會將在長安舉辦首屆全國古陶瓷修復技藝大比，這次比賽我準備讓你去參賽，你自己怎麼考慮？”

　說這番話的時候，江易鴻心里其實還是有些忐忑，也不知道自己這麼做對不對。

　畢竟向南并不是一個普通的學生，而是古書畫修復專家。

　這麼一個有份的人，讓他拋開專家的環，去下臺和那些普通修復師同臺切磋競技，換作是江易鴻自己，他也要好好考慮一番。

　贏了，那是應當的，輸了，對他原本的名聲可是一個很大的打擊。

　雖然說，古書畫修復和古陶瓷修復是兩個不同的門類，古書畫修復專家并不一定是古陶瓷修復專家。

　但別人可不管這些，他只要知道你是專家，最后輸給了普通人。

　最后再在有心人的大肆宣揚之下，說不定向南從此一蹶不振、泯然眾人，那也不是不可能的。

　想到這里，江易鴻忽然有些后悔，自己是不是太之過急了？

　向南這才修復了一件古陶瓷呢！

　再等個兩三年，只要向南修復一兩件博館里館藏的國寶級文，什麼名聲都有了，何必冒著風險去參加什麼大比？

　他正想著要不要干脆讓向南直接放棄，耳邊就想起了向南的聲音：

　“老師，我參加！”

　“啊？”

　江易鴻豁然驚醒過來，愣了好一會兒，才說道，“什麼？你要去參加？決定了？”

　“嗯！”

　向南堅定地點了點頭，眼睛里閃爍著躍躍試的芒，他說道，

　“去外面看看也好，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嘛，也許在大比之中，我還能學到不一樣地東西呢！”

　江易鴻看著向南一副向往的模樣，再那一瞬間仿佛看到了年輕時代的自己，似乎也是那麼拼勁十足，他想了想，最后還是重重點了點頭，道：

　“那好，這段時間，你就安心準備大比的事，我會讓辦公室給你領一些古出來，你多接一些，把握就大一點，至于報名這些小事，你不用心。”

　“好的，老師。”

　向南點頭應道，眼看著事談完了，他就從沙發上站了起來，說道，“老師，那沒事的話，我回修復室去了。”

　“去吧，我一會兒給辦公室的人打電話。”

　江易鴻坐在沙發上沒有，看樣子似乎是心不怎麼好，也不知道是為了什麼。

　向南也不多問，轉就往外走，他剛把門打開，還沒走出去，就聽后的江易鴻又說了一句，

　“回修復室以后，讓老戴來我這里一趟！”

　“好的。”

　向南站在門口愣了一下，隨即應了一聲。

　走出江易鴻的辦公室，順手將門輕輕給帶上后，向南才一頭霧水地撓了撓頭。

　老師現在看起來有點心不好，這時候找老戴，怕是有點不妙啊！

　算了，這事管不了，老戴還是自求多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