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和笑起來，說姊夫你心好急，我珍藏的可是原原本本的袁州宜春燒，這是夏天，我還沒來得及給酒中投冰，你就滿飲下去了。

這宜春燒，是崔寬為湖南觀察使時，自江南西道買來的，價錢真的是「斗酒十千」，其中雲和向阿父要了三甕，這酒還分生春和燒春，為了保存長久，雲和就讓人把三甕變為了「燒春」，埋在舍後院的石板下，這次姊夫長途征伐回來，很開心，就把一甕取出來，要和姊夫對飲。

也難怪高岳方才飲下這燒春，是甘香甜，覺嚨直到胃中，一副雲沸川涌的氣象。

雲和隨即重新給自己斟滿一盅，接著就投兩枚冰塊來，「雖說京師有上佳的蝦蟆陵酒，還有新酒，但論起甜來，還是不如宜春的。當初李鄴侯（李泌）還在世的時候，就讓長安坊里的百姓仿釀宜春酒，用在社祭上，說這種酒的味道才能引來芒神，讓當年五穀登——姊夫，你也不要左右為難，難不朝廷還能任由那西原賊肆意？依我看，皇帝還是會支持杜嶺南的。」

高岳笑起來，說看來霂娘你還真了解皇帝。

「現在但凡有個利字，天子都會認可的。」雲和的意思是，彈劾杜佑容易，但問題是杜佑這樣明強幹的封疆大吏下去了，皇帝每年要在嶺南損失多萬貫的收啊！

「天子啊，其實以前就錯在，認識不到個利字，現在認識到了，我覺得反倒進步不。」與雲和說了這番話后，高岳便覺得暢快輕鬆許多，而雲和也不由自主笑起來，將白的蔥指探酒水裡，然後輕輕往高岳的臉頰上一彈，嗔怪說「故而現在天子，和姊夫你愈發臭味相投。」

唐人敬酒，喜歡用指甲彈出一點兩點酒來，到對方的臉面上，但這絕不是什麼挑釁，這「蘸甲」，是種很常見的禮儀。

高岳便讓雲和一起飲酒。

然後高岳才曉得......嗯......雲和喝完一盅后，又是一盅，紅如朝霞般，可完全不醉。

他還是第一次見識崔雲和的酒量，簡直可怕。

十多巡下來，高岳只覺得有些暈乎乎的，可崔雲和的臉頰則更是雲蒸霞飛，毫看不出有醉意。

「這算什麼，阿姊的酒量比我大多了。」

唉，原來阿霓如此厲害，我也是第一次聽說。

看來酒量和酒品最差的，便是靈虛公主了，喝不到兩杯就發瘋騎上來。

不久，酒菜已盡，舍旁側的廂房裡，雲和輕解羅衫，給高岳在燈下解下襆頭，細細梳理髮髻，高岳心中有些恍惚，他對雲和坦白說道：

「之前，我是追求著復河隴的志向的，現在河隴回來了，我卻猶豫了。」

「暫時還沒找到其他志向嗎？」

「也不能說沒有。」

「復河隴是多人的願啊！現在姊夫把它實現了，不過姊夫先前也答應過彩鸞阿師，要攻滅淮西，讓阿師能堂堂正正安安穩穩，從我們興元府乘船，帶著丈夫的石碑，回故里鐘山去。這句承諾，姊夫不可忘卻。」

「也是，我沒有忘卻。另外，淮西鎮還曾刺殺過韓晉公，這個仇我也有責任去報。」

聽到刺殺，雲和手中的梳子不由得劇烈抖了下。

忽然有些害怕，淮西那邊和妖僧勾結，居然能在韓滉上朝時將其慘殺在都城長街上，若姊夫力主平定淮西，豈不是也有如此的危險。

「不用擔心，霂娘。如果征伐淮西提上日程，我會加倍小心的，絕不會讓宵小的謀再次得逞。」高岳了解到雲和的擔憂后，便轉寬說。

此刻，原本趴在舍廊下的糖霜畢羅猛然覺得有什麼不對，尾一翹，便骨碌下，警覺地立起來，卻聽到槅扇門被唰一聲拉合，待到奔到門前，只看見被推出來的小案上，還有整理好的殘羹冷炙，糖霜畢羅猛然皺起眉頭，覺得事不會那麼簡單，然後暗的小鼻湊了上去，就吧嗒吧嗒吃起來。

不，不行，現在不是沉迷食的時候！

吃了沒一會兒，糖霜畢羅鬍鬚上還掛著豉，忽然警覺，抬頭便隔著窗牖格子里的燭火，見到兩個人影照在其上，清清楚楚。

主人把那個雌衫上的系帶給撥開了。

衫無聲無息落，那雌睫的影子都好長，一一的，然後主把給過去，接著兩人的頭影便錯融合起來，不分彼此了。

氣得糖霜畢羅當時就炸了，直起子，用爪子劇烈撓拍打著槅扇門，可卻無濟於事，廂房房間里早已傳來天地無限春的聲響......

興元府的韜學宮中，高岳來此巡視，他家的竟兒已和李愬一道，去京師暫且結伴遊學，竟兒對軍事更興趣，所以便會去李晟、段秀實的門下求教，準備兩三年後，再回興元府來，武道學宮深造。

高竟對父親說過，孩兒不太願意就詞學，希和父親一樣，在邊事里求顯達。

這會兒恰好是州府舉辦考試，擇選解送生徒們去長安的日子。

高岳見興元的知學政蘇延正端坐其中，房間里坐滿了神抖擻的學徒們，他們不但要考究經書，還要通律學、算學，而後有部分願意就進士科考試的，再學詩詞歌賦，其他的只要到了「通達」程度，一樣可由府、州、縣公廨徵辟為吏（流外）——高岳相信，也許吏治的糾察是個永恆的難題，什麼時代什麼國家也不會得到徹底完善的解決，但讓有知識文化的人進衙署里，永遠是進步的。

一時間，興元府的實用之學大盛，按照蘇延博士對生徒們說的，「今天下的白屋之士，能角立出秀者，路徑不一，或能以黃老言，或能以儒言，或能以刑法言，或能以兵法言，或能以賦算言，或能以機巧言。」簡單的說，即是現在的態勢，確實是的，但全天下的人，都還在心回到盛唐那個風時代，所以並不存在什麼權威專一的思想，上到皇帝下到士子，更關心如何解決賦稅的來源、兵員的補給訓練、政府的效率、吏的管理和廉潔這些問題，知識和思想的世界被強烈的「實用心理」所支配，如蘇博士所說，只要你有一技之長，便能進到政治作的層面里去。

過去被抑制在邊緣的異端之學，甚至還包括「三夷之學」即佛教、尼教和景教，現在也趁著儒學的分裂和式微，堂而皇之地滲到人們的思想當中來，中晚唐和春秋戰國、魏晉南北朝一樣，都是各方力量角逐的「大爭之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