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厚,你這次特意先到揚州來向我辭行,應該是想弄清楚一件事吧?」高岳先問了柳宗元此行的目的。
柳宗元起作揖,然後承認說確實有所困。
「是在州打畫經界后,確定了新的稅法元額,我指示刺史,趁機將人戶稅錢往上足足提升了三,是也不是。」
「是也,原先衛公您曾說過,不願給淮南百姓增稅,可而今......」
「出爾反爾,對不對?」高岳笑著說出柳心中的想法。
韓愈和柳宗元肅然,都不敢開玩笑接高岳的話語。
此刻高岳說到:「本朝自推行楊炎的兩稅法以來,特別注意『元額』這個字眼,你們應該都懂,所謂的『元額』便是設定好的稅錢總額,各道各州各縣,只要按照分攤到自己的元額,將稅錢和斛斗米收足便可以了。另外,兩稅的元額坦白說絕對不算高,拿我江淮來說,每戶人家先前均攤的稅錢是一年八貫錢,現在增配了元額,漲到了十貫五百文,而斛斗米呢?平均下來每畝是稻米五升,若是粟米便是八九升;最後便是加征的戶部青苗錢,每畝均攤約十八文錢。且詔書明確規定,州縣每年所徵稅錢斛斗,一切依元額為準,不得隨年簡責。單純的這樣看,是不是只要一戶百姓,能耕作三十畝地,生活便能非常殷實,飽飯之餘,還能有錢買服食茶酒,能養得起妻子老人,但事實是這樣嗎?」
說到這裡,韓愈和柳宗元都沉默下來。
實際況是,朝廷每年兩稅元額並沒有變化,可百姓的生活卻並無改善,且有的州縣,逃亡和攤逃的風氣愈演愈烈,這況是韓愈和柳宗元所共知的。
高岳想對他倆說,這就是著名的黃宗羲定律,也就是每次當封建朝廷統一了稅法,百姓在最初段時間得以減輕點負擔后,很快就會陷「府無加斂之名,百姓卻有加斂之實」的怪圈——不過高岳是不會說的,因為他倆本不認得黃宗羲。
後世,此定律名曰「高逸崧定律」。
「可讓朝廷每三年定一次元額,解決攤逃的風氣。」韓愈建議。
對此柳宗元也持附和的態度,因為他也實在想不出更好的辦法。
高岳笑起來,搖搖頭,然後著長江的遠,那裡是水天一線,便指著那條模糊而綿長的線,對兩位說:「所謂的元額,就好像是這道線,起起伏伏,但它始終遵循一個規律,那便是『天』即府定下這條線,當然爭取是越低越好,目的是為了安定人心;而『水』即百姓能接這條線,當然是因為他們認為這線是自己應該承的上限。這道線便是和百姓共同遵守的底線,即府口中的『元額』,也是百姓口中的『常賦』。楊炎當初推行兩稅法,也就是將百姓原本承的雜稅,和常賦混配起來,並稅改制,並承諾此後永不加額。但可笑的是,沒幾年淮南節度使陳游就奏請,兩稅錢每貫加額二百文,以後絕對會越加越多,即便明裡不加,暗中也會以雜稅形式來盤剝。每次並稅改制,沒多久便會催生新一雜稅高,然後便又是一次並稅,周而復始,稅負累進,有加無除。所以百姓生活如何能得到改善?最後不是枯水乾涸,便是濁浪排空。」
實則高岳在這裡,批判矛頭所指向的不單單是楊炎的兩稅法,也是韓柳所不知道的:張居正的一條鞭法,或雍正的攤丁畝。
目短淺的人,總認為這些改革有多麼大的意義,有多麼功。然而實際上,這些改革的本質都是相同的,那便是企圖用簡化的程序,將複雜的稅,併國家財政的正額里徵收,簡化的手段——楊炎是靠銅錢,而張居正是靠白銀(1)。
「然則國家一旦定下元額,便喪卻了的彈。朝廷只能征這麼多錢,因為隨便加征就喪失了信用。既然元額是固定的,那麼所養的吏數量也就是固定的,可百姓的戶口卻在不斷變化,再加上田地的兼并流轉,那麼十年後朝廷若再依靠不變的元額,養著數量不變的吏,去管理不斷變化的戶口和田產,本就是力不從心,如果真的如你們所言,每三年就得重新定兩稅、經界田產,那麼就得需要更多的地方財政支用,來擴大吏隊伍,不然何人替你做此麻煩事?地方財政想要達到此目的,就得在元額常賦外,通過增加雜稅來行此事。最後就是個真的循環——元額不變便無法擴充吏去有效徵稅,而不加征雜稅就無法擴充吏隊伍,加征雜稅必然使得百姓人戶逃亡風,州縣就只能攤逃,即把稅轉嫁到未逃的人戶頭上,最後無奈,通過並稅方式增加元額,但府卻因此信用喪盡,國計分崩離析,叢生,外寇侵攻,生靈塗炭——韓退之先前所說的大惡,可能就會在這時產生,就算有新的大賢產生,靠著自己的能力和勤勉,維繫開國三十年的好局面,很快還是會陷於我方才所說的那個循環里,周而復始,周而復始......是百姓的貧困,周而復始,是百姓的苦難,周而復始!就像是佛家所言的,此真乃,無間地獄也。」
即便韓愈是個志在闢佛排老的,聽到高岳所描繪出的「無間地獄」圖景,也悚然到背脊一道森森的涼氣不斷往上升,加上先前流的熱汗,幾乎讓髮髻都冒出煙來,他和柳宗元都懂了高岳所言,但正是因為懂了,才到無邊的絕。
在循環的「元額稅收國度」里,「興百姓苦,亡百姓苦」真的不是措大故作高深的酸語,儒家最終解決貧苦的途徑,只能落實到所謂的節慾上了。另外,國家因為元額稅收的僵化,也不可能拿出多餘的財力來投到建設中,只能採取先先軍政策,漕運、水利、道路日益頹敗,百姓恆久地在慢赤貧化的痛苦裡,最後該腐化的腐化,該墮落的墮落,該毀滅的毀滅......
「先賢想過療救的辦法,孔孟的經義,便在於敬天人,節用有度,這真的是門『貧窮的道德』。」高岳語出譏諷,讓韓愈難堪極了,可他竟然無法反駁。
他和柳,更迫切想知道,高岳有沒有解救的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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