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香班是剛到越西的戲班子，在大都賃了一園子，很快開始唱戲。大都的達貴人們發現，這戲班子其他倒還尋常，卻有幾個極為出的武生花旦，容貌唱腔無一不，再加上班主出手闊綽，選了最豪華的地段，最優雅的環境布置了戲臺，一時之間，這天香班在大都紅火了起來。

此時此刻，華麗異常的戲臺下已經座了大都的達貴人、夫人小姐，後臺的戲班也已經做好了登臺準備。鑼鼓竹嘈嘈切切響起，臺上武生頭戴絨冠，披四爪龍袍，手持雪亮銀槍，玉面含威，英姿發，一出場就贏來一片喝彩之聲。

這出戲講的是前朝相劉常之子劉肖春，倚仗父勢欺男霸，為害一方。一日，劉肖春載酒出遊，遇徐英一家至郊外掃墓，劉肖春見徐英之妻佩蘭貌，命人搶回府中，納為妾，佩蘭不從，被在水月樓上。徐英召集幾位好友，約定要救出妻子，除暴安良。是夜，他們悄悄潛劉府，適劉肖春酒醉出屋，經過一場激戰，終將他及其爪牙一舉全殲，救出佩蘭，逃出生天。這就是一出典型英雄救、懲惡揚善的戲，偏偏流傳已久，深歡迎。

只見到那臺上的“徐英”不不慢，一招一式，攻防進退，工架穩健。直到與劉肖春大刀對雙刀時，鑼鼓突然改為急急風，節奏加快，卻是氣氛張，**陡起，獲得滿堂喝彩。

不多時，見那被搶走的佩蘭上臺，一翡翠的長緞水袖輕振，髻上著的流蘇步搖頓時搖曳生姿，流水一般地淌出無限意，微微側頭，就是婉轉的曲詞，一雙麗的眼睛流溢彩，臺下看著扮相，聽著唱腔，已是不約而同的猛然發出陣陣喝彩之聲。

說是戲班子，當然是區分雅座和普通坐席，樓下的普通坐席沒有那麼講究，男老一排排、一列列坐的滿滿當當。人們聚會神地看戲，時不時地頭接耳議論兩句，場面熱鬧之極。而雅間一共七間，設在二樓，一間間布置清雅，全部用薄薄的珠簾隔著，外面人瞧不見裡面，裡面的人卻能看見外面戲臺上的景象。今天這雅座裡面，全都是達貴人家的夫人和小姐們，外頭都站著護衛，生怕有個把不長眼的沖撞了。

“小姐，今天還是沒有消息。”一個年輕子面上帶了三分失，對著坐在窗前的人道。

那人輕輕笑了笑，道：“是麼。”

生著一張瓷白的臉，紅如珊瑚，一雙漆黑的眼睛人心魄，實在可以說是個人胚子，然而聲音卻與神一樣含笑無波，一字一字都咬得極清楚：“造出這樣的聲勢，總有一日會引人注意的，我們不過需要等著。”

“是。”趙月深深地看著自己的主子，如今的李未央，面容已經和半年前有了些許變化，當然，是變得更加麗，只是，趙月還是喜歡原先的李未央，因為從前還能在的臉上見到笑容，可這半年來，卻再也見不到發自真心的笑了。

“永寧公主最喜的就是聽戲，在京都的時候，幾乎所有的戲班子都被請去了一回，人的習慣是不會輕易改變的，但天香園來了這麼久，卻不見有所行，實在是很奇怪。”李未央的聲音很淡，仿佛在沉思。

趙月蹙起眉頭，不解地看著李未央。

李未央一月前到達大都，一直在暗中找機會見到永寧公主，對方還欠一個承諾，哪怕永寧不想兌現，也會讓兌現的。可是永寧如今是四王爺的正妃，想要見到，就必須躲過元毓的眼睛，這實在是很不容易。李未央不覺得元毓是個笨蛋，自己和從前比起來雖然有了一些變化，可還是很容易被認出來，貿然行事只會讓事變得糟糕，所以會選擇從永寧公主的喜好手。然而，永寧跟外頭雅間那些尋常的貴人不同，這樣的份是絕對不會涉及這等三教九流的地方。那麼，只能把這個戲班子的名聲打出去，讓整個大都的人都知道。只有這樣，才能有機會被邀請到燕王府，借著戲班子的掩護，見到永寧公主。

李未央一邊想著，一邊微微閉目，仿若在想著自己的心思。

而這時候，銅鑼一響，卻是一出戲已經結束了。後臺，適才臺上的戲子們忙前忙後地卸著妝，趕著下一場戲，人來人往，作飛快，中有序。唯獨一個僻靜的小房間裡，剛才演徐英的武生溫小樓卸了妝，卻和班主發生了爭執。

“今兒明明觀眾們點名要聽的是方景臺，你偏偏要唱這出戲，這是什麼道理！”溫小樓的面容，明眸如水，劍眉漆黑，白皙的臉上泛起怒意，卻比原本滿面油彩的扮相還要上三分。

他本是一個極其俊俏的男子，從小在戲班子裡學戲，天生就有一把好嗓子，再加上後來又跟著一個武師學了幾年武藝，比起尋常戲子來，要多了幾分難得的英氣，很快便了這天香班的頂臺柱子。

班主年過五旬，型富態，一支煙桿握在手裡，聞言趕勸說道：“你這是幹什麼！這戲到底怎麼唱你說了算，但唱什麼戲，自然是我說了算，你只管唱就是！”

“你就別騙我了，從前都是好好兒的，偏偏那人來了，一切就都變了！這是你的戲班子，可現在連演什麼曲目都要聽的，算是把戲班子買下來了嗎？！”溫小樓顯然憤憤不平，連帶著微微上挑的的眼角，也散出淩厲的寒意。

班主趕四張一眼，連聲道：“哎喲我的祖宗，小點聲兒啊！你不是不知道，咱們戲班子怎麼個境況，你忘了，從前在耀州的時候，咱們可是四流浪，只能搭個草臺班子，你一邊唱著戲，頭頂上連個遮擋雨的地方都沒有，遇上那些個地流氓，咱們連打點的銀兩都給不出。現在呢？咱們住著最好的園子，登著最好的臺子，連戲服都是最豪華的，你還想怎麼的？人家出了錢，聽什麼你就唱什麼，清高能當飯吃嗎？”

溫小樓冷笑一聲，道：“班主，我勸你好好想清楚，這人來曆不明，份謎，卻莫名其妙找上咱們戲班子，說是要捧紅了咱們，還出大價錢替你請了有名的角兒，你不覺得奇怪嗎？和咱們無親無故，憑什麼這麼幫助咱們？這世上哪兒有這容易的事兒！”

班主皺眉道：“你懂什麼！人家不過是你的戲迷——”

“我的戲迷？你看到剛才外頭那些人沒有，他們為我鼓掌，為我喝彩，讓我再唱一曲，這才是我的戲迷！你說是為了戲，可曾認真聽過我唱戲？可曾和我說過一句話？我實話說，從第一次看見，我就覺得渾不舒服，我總覺得得給咱們招惹什麼禍患！”

班主為難地看著他，道：“你說的這些我早就考慮過了，也曾四派人去打聽這位小姐的來曆——”

溫小樓急切地道：“你可打聽出什麼了嗎？”

班主搖了搖頭，道：“我們這等人份雖然低賤，可這麼多年，四漂泊下來，也算會看人了。相貌生得麗，舉手投足又高貴大方，出手還這麼闊綽，必定是出豪門大家，可這樣人家的小姐為什麼會孤一人到了這裡？你上一回也看到了，有個不長眼的想找麻煩，卻被那個丫頭狠狠教訓了一番，那丫頭——武功之高，絕非一般的護衛啊！”

“既然你都知道來曆不簡單，更不該接這麼大手筆的饋贈！”溫小樓的臉上，出現了一焦慮。

“我……這不也是沒法子嗎？若是不肯收的錢，咱們這班子能這麼紅？”班主訕訕地丟下煙桿，苦口婆心地勸說道，“小樓，咱們別管什麼目的，只管唱好自己的戲，橫豎咱們這種賤命，還有什麼好讓人家利用的！”

溫小樓啞然。的確，班主說的沒有錯，他們這種人，不過是出下賤的戲子，又有什麼值得別人利用呢？若說那子是別有所圖，可從頭到尾，不曾要求他們做過任何事，反倒花了大價錢捧紅了他們。可是，讓他就這樣不管，實在是不安心。他總是有一種直覺，這個人很不簡單，而且，的目的也不會簡單。明明對戲不興趣，卻每場戲都必定在雅間聽著，好像在等什麼人。

他這樣的戲子，別人喜歡的時候一聲溫老板，不高興了，比泥還要下賤，本什麼人都惹不起，若是這人帶來什麼麻煩，該怎麼辦——溫小樓心中最擔心的便是這一點。

“哥哥，你不要這樣說！上次我病發作了，若不是請大夫給我看病，我現在都沒命在了！”這時候，突然幔帳微，從外面走進來一個。

這是難得的麗，桃花小臉，秋水明眸，穿著一條素淨的子，面上卻是開朗的笑容，暗淡的房間的出現，仿佛帶進來一陣清新的，一下子整個屋子都被照亮了，連那老眼昏花的班主都出驚豔的神。溫小樓不由惱怒，道：“你子還沒好，為什麼跑出來了？”

小蠻吐了吐舌頭，道：“我總是在床上躺著，躺的都要發黴了。”

溫小樓看著，原本無的眼中現出一，道：“傻丫頭，大夫說了，你應當好好臥床歇息，才能——”

班主的臉上就出嫌惡的神，他的戲班子裡人人都要幹活，這丫頭一生病，就要耽誤十天半個月，若非溫小樓一直護著這個丫頭，他早就把趕出去了！

小蠻看到了班主的神，趕道：“班主，我的好的差不多了，明天就可以登臺，你放心吧。”

溫小樓剛要開口，小蠻卻向他搖了搖頭。溫小樓心頭一痛，再也不說話了。他可以護著幾天，卻不能一直護著他——小蠻太懂事，懂事到他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班主點了點頭，轉頭道：“小樓，這件事就說到這裡吧，我先出去了！”說著，他便掀開簾子走了出去。

小蠻看著溫小樓，不贊同地道：“哥哥，那位李小姐是我的救命恩人，你不該這樣懷疑的。”

溫小樓的笑容變得冰冷，道：“你這個傻丫頭，別人對你好，未必是真心的，你就不怕是別有所圖？！你想想看——”

“好啦哥哥，不管為了什麼，明明是可以放任我不管的，連班主都說這些年已經為我看病花了好多錢，再也不肯管我了，跟咱們非親非故的，卻肯拿出銀子，這樣的好心人，哥哥你遇到過嗎？”小蠻眼睛忽閃忽閃的，說話的聲音卻是異常的堅定。

溫小樓幾乎說不出話來，小蠻從小就是個孤兒，被一個戲班子收養後，開始學著唱戲，可是因為有一次冒雨出去搭臺，不小心染了風寒，戲班班主又不肯給延醫問藥，一拖便了心疾，後來那狠心的班主竟然就這樣把丟在了街上，不管的死活。要不是無意之中被溫小樓撿回來，恐怕早已沒命在了。這些年來，每次生病都忍著，生怕為溫小樓的拖累，他明明知道，卻是無能為力。不管他怎麼唱戲，得到的打賞再多，都要給戲班子大頭，剩下的不過是寥寥無幾，別說給小蠻請名醫，就算是去藥房抓藥都夠嗆，他沒有足夠的銀子，只能眼睜睜看著小蠻苦。而小蠻又是那麼懂事，不管自己的病越來越重，還要登臺唱戲，讓他看了更加心痛。

這一次，若非是那個神的李小姐，小蠻恐怕就再也沒辦法睜開眼睛了。不管自己如何懷疑，小蠻說的都是事實。溫小樓歎了口氣，道：“算了，我不再說這種話了。”

小蠻點點頭，道：“我要去謝謝那位小姐。”

溫小樓眉頭皺的更，小蠻連忙出手按住他的眉心，道：“哥哥，別這樣，你會老的。”

小蠻並不是他的親妹妹，可這麼多年來，他早已將看世上最親最親的人，這種，超越了一切，他只是怕啊，真的很怕，他今年已經十九歲了，恐怕再也唱不了多久，他簡直不敢想象，若是他不能唱了，小蠻該怎麼辦？他要怎麼照顧呢？正因為如此，他才對李未央的出現如此的排斥，他們的生活已經岌岌可危，這個神的小姐，又會給他們帶來什麼變故呢？他真的很恐懼。

但是，看著小蠻不帶一雜質的笑容，他說不出半個不字。小蠻能夠活多久呢，也許十年，也許一年，不，或許只有一個月，連他也不知道，可不管怎麼樣，為了小蠻現在的笑容，他什麼都願意做。

溫小樓最終歎了口氣，道：“好吧，不過你等我一起去。”

溫小樓接下來還有一臺戲，卻是胭脂王。這出戲，是一個做胭脂的子代父從軍的故事，原本是由花旦來演這出戲，可是後來班主發現花旦上了英氣，怎麼演都覺得太綿，於是便讓溫小樓反串。好在溫小樓不管文戲武戲，武生花旦都不在話下。此刻，他的上穿著紫，揮著金妝刀，執鞭而舞。隨著集的樂音，他的旋著，如同振翅翔的龍蛇，劇烈地旋轉著，忽地一個縱，半空翻七個筋鬥，人人一齊喝得一聲彩。

李未央難得會看一出戲，可看著這個努力的溫小樓，突然嗤笑了一聲。趙月不知道在笑什麼，不由疑地看著。

李未央目冷淡，聲音之中也帶了一歎息：“你還記得，第一次見到溫小樓的時候，他有多麼狼狽嗎？”上沒有足夠的錢，就跪在藥堂門口，聽說跪了一整夜，只求那大夫能夠去看一看他的小蠻。可惜，不管他跪多久，結局都是一樣。最後那大夫是被李未央的銀兩打了，卻不是因為溫小樓的癡心。

“小姐，其實奴婢一直不明白，普天下的戲班子多得是，天香班這種不過是三流的，至於溫小樓，若是沒有人捧他，本不會紅，小姐為什麼會挑選上他們呢？”

李未央聽著臺下掌聲雷，像是自言自語地道：“是啊，為什麼呢？”這一路走來，不知道看了多悲劇的故事，卻從來沒有容過，不是慈善家，不可能救每一個人，更何況，當苦的時候，又有誰來幫過呢？可是，當第一次看到溫小樓跪在藥堂門口，就突然想，跟自己打個賭吧，若他跪滿三個時辰，就救人。可是，溫小樓在冰天雪地裡跪了整整一夜，遠遠超過的預期，也許就在那個時候，突然對溫小樓要救的人起了一點好奇。

原本，也不會去選擇那些出名的紅班子，想也知道，那些戲班子背後多都有靠山，不需要的金錢支持，自然不會聽命於。在大都，沒有權勢，只有金錢，一切都要從頭再來，所以選擇天香班，反而更保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