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雨已停,南碧城的夜依舊是漆黑沉的,沒有風,很多地方仍舊溼漉漉。
南碧城以北的夯土道兩側靜悄悄的,只聞車轍滾的聲音在這漆黑的夜裡清晰響起,一輛寬大的馬車駛在夯土道上,車外掛著的兩盞照路用的風燈隨著車一晃一晃,在漆黑的夜裡兩隻會亮的眼睛。
馬車裡佈置得尚算舒適,一張將近半丈寬的臥榻,上鋪氈衾被,綢布車簾,上繡緻的梅花,車板上鋪著印花厚氈,臥榻前擺放著一張小茶幾,茶幾上置放著一隻竹編小筐,小筐裡整齊地擺放著茶,還有一隻燃著薰香的饕餮紋樣小銅爐,茶幾兩側分別擺放著一張團,靠著車廂壁擺放的還有兩張矮墩,像是怕誰人坐不慣團而又特意準備的矮墩似的。
不過此時的兩張矮墩並未空著,因爲其中一張矮墩上坐著一個人,一張上邊擺放了一件東西——一張深褐的古琴。
香爐裡嫋嫋而出的薰香味很是濃重,濃重得像是要以這濃濃的味道制著什麼一般。
那張將近半丈寬的臥榻上此時正躺著一個人,一個袒開上裳且膛上有著一深深傷口的男人。
是樓遠。
只見春蕎跪坐在臥榻前,正蹙著眉心小心翼翼地幫樓遠理著他膛上那已經開始潰爛化膿了的傷口。
樓遠安安靜靜地躺在臥榻上乖乖地任春蕎幫他理傷口,也不,竟是十分聽話。
並非他不想,只不過是此時此刻的他本無法彈而已。
白拂坐在一旁的矮墩上,面冷淡地看著樓遠膛上那正流著膿的傷口,冷淡道:“我竟從來不知道你還喜歡做自殘的事。”
“自不自殘這也是我自己的事,我可沒你來救我管我。”樓遠冷哼一聲,竟是連脖子都沒有辦法扭,只微微了眼珠,斜著白拂的方向,不悅道,“不過白拂竟拿這個香來薰我,你明知我最聞不得的便是這個香,你故意的吧?”
明明傷口疼骨髓,明明面已經蒼白如霜,明明額上已因疼痛而沁出了薄薄的細汗,然樓遠的面上卻只見似笑非笑的神,全然不見毫痛苦之態。
只聽白拂還是那副冷淡的口吻道:“若非如此,怎讓得你安靜下來老實讓春蕎幫你理傷口?好在大人有先見之明讓春蕎和秋桐學了些醫,否則們幫你請大夫只怕也請得煩。”
“你說的好像我這子時常有病一樣。”樓遠十分不服氣地輕輕冷哼一聲。
“難道不是?”白拂微微瞇起眼,“從小到大,你這子哪天不是大小傷不斷?”
“是又如何?”此時的樓遠像是變了個人,沒有了平日了的隨意之態,反是變得有些尖銳起來。
“春蕎。”白拂卻是不理會樓遠的話了,而是冷冷喚了春蕎一聲,冷聲道,“退下。”
春蕎正幫樓遠理他傷口上膿的手忽地一抖,轉過頭,不可置信地看向一臉冷的白拂,不安道:“白拂公子,這……”
“我讓你退下,莫讓我說第三遍。”白拂的聲音冷得不能再冷,這一回,帶著讓人不敢違抗的命令口吻,“他想死便讓他死,不需要救他。”
春蕎還想說什麼,然在白拂面前,除了應聲退下,什麼都不敢說。
“老子的人還不到你來管!”樓遠像是怒了,竟是擡了他那一向溫雅的聲線,喝道,“春蕎,就呆在這兒,沒我的吩咐哪也不能去!”
可春蕎像是沒有聽到他的話似的,掀了車簾出了車廂,坐到了前邊馭手旁的空位上,一直騎馬跟在一旁的秋桐見著春蕎從車廂裡出來,靠了過來,皺眉問道:“白拂公子又生氣了?”
春蕎也是皺著眉,點了點頭。
“這……”秋桐一臉的擔憂,“又要打起來了?”
春蕎重重嘆一口氣,“應該是的。”
秋桐也重重嘆了一口氣,“爺現在沒法,希白拂公子能手下留,別把爺給打死了。”
趕車的阿滿與春蕎秋桐不一樣,他是樓遠到了南蜀國後才用的人,並不瞭解他背後的所有事,也未見過白拂,這般聽春蕎和秋桐一說,他忽然覺得那個看起來溫潤如玉的琴師其實是一頭兇惡的豺狼,不由得也替樓遠擔憂了起來。
阿滿沒有太聰明的腦子,也沒有如春蕎秋桐一般的手,他有的,只有對樓遠的忠心,就算是死也絕不會背叛的忠心,這也是他一直能跟在樓遠邊的原因。
而他之所以對樓遠如此忠心,只是因爲樓遠曾經在他飢腸轆轆得就要死街頭時賞給他一碗冷飯,就算樓遠早已不記得他曾做過這樣的事。
但是自己從未放在心上過的事,哪怕是一丁點的小事,不代表別人也不會放在心上。
有些恩,記著了,就想要用自己的一輩子去還,哪怕恩人早已忘了。
馬車裡,白拂一臉雲,站到了臥榻前。
因爲車不高的緣故,是以白拂就算站著也只能躬著腰,如此一來,便讓他低垂的臉面完全被影所覆蓋,使得他面上看起來雲更甚。
與樓遠一樣,此時他面上也沒有了平靜冷淡的神,有的,似乎只有怒意。
只見他俯視著躺在臥榻上一也不能的樓遠,冷冷笑了一笑,道:“怎麼,你長大了,翅膀了,爲兄連使喚你的婢子都不行了?”
“你還敢在爲兄面前自稱‘老子’,你這麼些年倒真真是越來越不像話,看來爲兄不好好管教管教你是不行的了。”愈說到後邊,白拂的面愈沉,聲音愈冷。
白拂的話竟是讓樓遠的面難得的微微一變,還不待他說什麼,便見白拂擡起腳,用力踢到了他腰上,踢得樓遠裡側撞到了臥榻裡側的車壁上,由此可見白拂方纔的話並非是說著玩兒,而是真正的“管教”,本就不去管樓遠上有沒有傷,更不去管自己這一腳會不會加重他的傷勢。
樓遠無法彈,便只能由白拂這般將他踹撞到車壁上,撞出“砰”的一聲,他的面更爲煞白了幾分,額上的細汗瞬間轉爲豆大的汗珠,即刻浸溼垂在他額上的頭髮,然他卻還是皺也未皺一下眉。
白拂卻是對樓遠額上豆大的汗珠視而不見,將左腳踩到了臥榻上,再將左手肘撐在左膝上,將子稍稍往前傾,角還掛著冷的笑意,這般的他,與尋日裡那似乎不染凡塵般的他簡直就是判若兩人。
樓遠的子撞到車壁後又無力地平躺在榻上,還不待他呼上一口氣,便見白拂又擡起了腳——
然這一次白拂不是再踢他的任何一,而是將整隻腳踩到了他膛的傷口上!
白拂下腳很重,使得那本就沒有癒合的傷口瞬時迸出了來,髒了他白淨的鞋面。
白拂這一腳讓樓遠的面慘白到極致,汗珠凝到一起,順著他的鬢角淌進了他的鬢髮裡,他的面也終於有了變化。
許是疼得難以忍的緣故,樓遠終是微微擰起了眉,牙齒咬得的,十指在抖,像是想要將雙手握拳卻又無能爲力似的。
“哦?知道疼了?有反應了?”白拂看著樓遠擰起的眉心,冷笑著嘲諷道,“我還以爲你翅膀到連疼都不會覺得疼了,原來還知道疼。”
白拂冷嘲著樓遠,非但沒有將腳從樓遠傷口上拿開,反是加重了力道,似乎要踩得樓遠親口說出他還有痛還知道疼爲止。
“有本事……滅了那薰香,讓……讓老子和你打一架。”樓遠的雙脣也慘白得如同覆了一層霜雪在上面一般,傷口傳來的疼痛讓他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好。
“還敢自稱‘老子’?”白拂將眉心蹙得更一分,眼眸也更瞇起一分,聲音也更是又冷冽了一分,“看來你是真不想活了?”
“好。”白拂又是用力在樓遠的傷口上踹了幾腳,踹得樓遠的呼吸變得微弱,他才緩緩收回腳,卻是道,“爲兄還偏不如你的意。”
“春蕎。”白拂看著裡正吐著的樓遠,面上一點同之都沒有,只冷冷喚春蕎道,“進來。”
春蕎連忙轉,掀了車簾進到馬車裡來,卻在見到渾是的樓遠時愣在了那兒,眼眸大睜,似乎不敢自己的所見般,心中瞬間被擔憂滿覆。
“幫他理傷口。”白拂把目從樓遠上收回,重新坐回了他方纔所坐的矮墩上,似乎連看也不想再多看樓遠一眼,只冷冷對春蕎吩咐道,“順便告訴我,是誰人還是什麼事把這個曾經發誓定要活著的樓遠變了如今居然想求死的窩囊廢。”
春蕎的雙肩抖了抖,還是什麼都不敢多說,只敢恭敬應聲道:“是,白拂公子。”
白拂冷哼一聲,慢慢闔起眼,又恢復他尋日裡那副不食人間煙火的淡然神,淡淡道:“罷了,你那些事我不聽也罷,還活著就行。”
樓遠只是閉著眼,面無表,像是沒有聽到白拂說話似的,仍是一不地任春蕎幫他理更嚴重了的傷口。
他不罵白拂,也沒有怨怪白拂的意思。
只因他知,從小到大,白拂從來對他,只有關心,不過不善表達罷了。
就算是他還頂著一張被燒燬的醜陋臉時,白拂在看著他的眼神裡也從來只有同與關心,從無嫌惡。
這也正是他爲何總會去注意司季夏的原因,因爲他覺得他和他有著一個共同點,那便是——
於世不容。
樓遠覺得自己的心很沉,就在這時,只聽白拂又淡淡道:“阿遠,你想做的事已經做完了,回家吧。”
樓遠輕閉的眼瞼忽地一抖。
家?哦對,他並不是個無家可歸的人,他有家,大人和白拂給他的家。
大人視他如子,白拂亦視他如弟,相較司季夏來說,他已遠比司季夏要幸運得多,司季夏尚且想要活下去,他又爲何想要求死?
呵……呵呵……
這般想著,樓遠輕輕笑了起來,笑出了聲,滿是自嘲。
白拂也未理會他,只閉目假寐,由他冷笑。
“白拂,我同你回去見大人吧。”良久,才聽得樓遠緩緩道。
這回換白拂微閉的眼瞼輕輕了,明明心中有驚喜,卻只是冷淡的“嗯”了一聲。
春蕎卻不一樣,將心中的驚喜全然表現在了面上,只因聽懂了樓遠話裡的意思。
爺自己說要同白拂公子一齊回去見大人,這便是說,爺終於捨得回家了。
太……太好了。
穀雨時節,整個南蜀國的百姓都開始忙碌了起來,南碧城的百姓也不例外,田壟間時常傳出歡聲,時而有男人的哈哈大笑,時而有人的歡歌,孩相互追逐於阡陌之間,春風和煦,好一派平和的景象,就好像一個多月前的那場傾盆大雨不曾下過一般。
南碧城外的田壟綠茵茵,孩們追逐嬉戲的阡陌上,有兩名風姿雋逸的年輕公子正並著肩緩緩行走著,引得無數姑娘的目,或驚豔或,每每們的目撞上其中一名藍衫公子的目時,總會得到藍衫公子溫文爾雅地回以禮貌一笑,使得那些姑娘們或失神或得直低下了頭。
與藍衫公子並肩而行的另一名公子卻不同,雖他的姿容似比藍衫公子要俊上幾分,然他卻沒有藍衫公子的溫雅,神始終都是淡淡的,他的目一直看著前方,完全視周遭那些灼熱的視線於不見,就像他的眼裡只有他腳下的路,其他的一切對他來說可有可無似的。
且奇怪的,已然很是暖和了的天氣,他的肩上卻繫著一領及膝斗篷,將他的遮罩其中,像是不想讓旁人看到他的子一般。
有風起時,只見他右臂的斗篷往他子裡側塌得有些厲害,似乎缺失了右臂似的,他的左手上提著兩隻黑布包裹著的包袱,一長一短,皆有棱有角。
他們的後,不遠不近地跟著兩名侍從模樣的年輕男子,引得周旁的百姓紛紛猜測這是哪家的公子,竟是有興趣到這農忙的阡陌上閒走。
“阿季真的不打算留下?”著海藍衫袍的司鬱疆回以旁側正紅著臉定定看著他的姑娘微微一笑後,向旁深披深灰斗篷的司季夏問道,“左相這個位置,很適合阿季。”
“不了。”司季夏微微搖頭,語氣淡淡,卻是拒絕得不加遲疑,“留著我這麼個連自己‘父親’都能背叛的人在朝中爲,始終對殿下不好,衆口悠悠,殿下不介意,我卻是介意,不能因我一人而影響了殿下而今的地位。”
“況且,我從不曾想過要朝爲,我與殿下說過的,我和殿下的路不同。”司季夏目視前方,語氣淡然平緩,依舊未看周圍投來的目一眼,就像他心中的想法,從來不曾改變過一般。
司鬱疆沒有再強求,只是釋然一笑,嘆道:“罷,隨了阿季吧。”
“殿下已送了我很長一段路了,不必再送了。”
“既然都已經送了很長一段路了,便也不在乎剩下的那麼一點點路了。”司鬱疆沒有要停下不再往前的意思,依舊與司季夏往前走著,已能看到前方阡陌盡頭的夯土道,道上停著一輛灰篷馬車,似乎在等待著什麼人。
“西錘嶺,是我與阿暖送給殿下的禮,那於殿下來說,當是很有用纔是。”快走到阡陌盡頭時,司季夏才又口氣平淡地道了一句,像在說一件再尋常不過的事似的。
司鬱疆默了默後,微微笑道:“待我向嫂夫人道聲謝。”
司季夏的眸驀地一跳,轉瞬又是平靜,淡淡道:“好。”
路走到了與夯土道相的地方,司鬱疆終於停下了腳步,停在了那輛灰篷馬車旁,定定站在那兒片刻後才緩緩轉過來,看向司季夏,微笑道:“我便只能送阿季到這兒了,接下去的路,我不便相送了。”
“多謝殿下送了我這一路。”司季夏站在司鬱疆對面,看著他,平淡的語氣裡在這一刻終是進了一和,“殿下回吧。”
“雲琦我便先留在我這兒了,若何時你想取它了,隨時可回來取。”司鬱疆依舊笑得溫文爾雅。
“好。”司季夏微微頷首,默了默後認真道,“今日一別,不知何年何月還會與殿下再相見,然若殿下有需我司季夏之,我定不遠萬里,在所不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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