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天子在大臣們的囑咐下,跑到長公主病榻前哀求。他不知輕重,把呂后干政、竇太后把持權柄等事稀里糊塗地說了出來。長公主氣得差點吐,抱著小天子,痛哭流涕,「你知道孝文皇帝是如何繼承皇統的嗎?你知道孝宣皇帝是如何坐上皇帝寶座嗎?你知道你父皇為什麼能承繼大統嗎?皇帝的家事一旦變國事,你還能決定自己的命運嗎?」
小天子不懂,他徹底糊塗了,只好抱著自己的姑姑,陪著流眼淚。
「姑姑,朕到長安去一趟,把大將軍請來,你看好嗎?」小天子可憐兮兮地問道。
長公主搖了搖頭,傷心絕,「我死了,他就會來了。」
小天子大駭,退出金華殿後,立即手詔大將軍,姑姑要死了,請大將軍速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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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初三晚,大將軍接到了鮮於輔的書信。
朝廷的制修改方案完全超出了大將軍的預料,這讓他措手不及,一個人坐在書房苦思對策。
鮮於輔在信中憂心忡忡,他認為李瑋此策極為不妥。表面上看,朝廷削減長公主和大將軍的權力是為了將來小天子能順利主政,但實則是李瑋拿小天子做擋箭牌,大權獨攬。太傅楊彪、史大夫荀攸沒有表示反對意見,這很正常,因為這方案符合他們的利益,而大司馬徐榮和太尉張燕也沒有提出反對意見,問題就嚴重了,如果將來他們兩人心生摯肘之意,大將軍在國政決策上的影響力將大大減小。
鮮於輔告誡大將軍,皇權和相權的制衡是必要的,但現在朝廷拿出的這個新制嚴重損失了皇權,對社稷穩定極為不利。雖然六年後小天子主政,危機重重,但如果為了讓小天子主政而不惜損害皇權、損害朝堂上的權力制衡,實在是一種短視之舉,其後患無窮。目前小天子太小,國政決策權還是掌控在長公主手中較為妥當,免得將來權臣當道,禍社稷。
九月初四凌晨,朝廷草擬的制修改方案送到了大將軍府。大將軍召集傅干、王凌、司馬懿、蔣濟等人商議。
傅干考慮良久,嘆了一口氣,「朝廷如果實施這個制,的確有利於六年後小天子順利主政,但問題是,目前兵權事實上是控制在大將軍手裏,而且這幾年大將軍還要頻繁征伐,兵權不能,這樣六年後,就算小天子主政了,長公主也不會出手中的權柄,因為是唯一可以制約大將軍的人了。退一步說,就算六年後大將軍把兵權全部給了天子,但在外朝大臣牢牢控制朝政的況下,十三歲的小天子又如何確保兵權不失?所以長公主六年後不會出權柄,除非小天子長得更大一些,並且確保了手中的兵權,而相權又得到了有效的制約,否則這危機將一直存在。」
司馬懿也表示了相同的看法,「目前形勢下,這份制修改方案顯然不合時宜,一旦大將軍率軍出征,盛怒之下的長公主必然反擊,這不但不會減朝堂上的爭鬥,反而加劇了朝堂上的危機。」
王凌則不以為然,「丞相大人之所以敢拿出這個方案,一是目前得到了大將軍的支持,他有恃無恐,這個機會不可錯過,二是他考慮到了北疆人控制了朝政,在徐榮和張燕兩位大人都為輔弼大臣的況下,長公主即使想,首先也要考慮到軍隊的穩定。此次危機,長公主既不敢信任虎賁羽林,又不敢信任南軍,那還有什麼倚仗?事實上,離開了大將軍的支持,就沒有任何實力。」
蔣濟則非常謹慎,「此次危機后,北疆人大量湧朝堂,尤其是北疆武人的朝,將給朝堂帶來很大的衝擊,而北疆武人要想在朝堂上立足並拓展實力,尚需時間,而且這段時間還比較長。我們可以想像,在這段時間,京城也罷,各地州郡也罷,武人和士人之間的明爭暗鬥將極為激烈,這對北疆武人紮朝堂非常不利。此刻,如果北疆武人能得到長公主的信任和支持,形勢將大為改觀。」
「有一點我不知道諸位大人是否清楚,北疆武人朝對天子將來順利主政,順利接手和鞏固兵權將起到不可估量的作用,所以我認為,目前大將軍應該支持長公主,以便保持朝堂上皇權和相權的制衡,這對保證武人朝並在朝堂上站住腳極為重要。」
蔣濟的話得到了眾人的一致認可,但現在的問題是,此次長安危機是因為長公主在招叛逆上採取了錯誤的策略而引起,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的威信已經到了嚴重打擊,而大將軍也已經做足了支持朝廷修改制的姿態,如果此刻大將軍突然一躍而起,維護長公主,指責朝廷的種種不是,推翻朝廷擬定的制修訂方案,豈不是自己打自己子,自損威嚴?另外大將軍還要設法救出董昭等十幾員大吏,還要利用赦免襄特使的罪責來安南方叛逆以便集中兵力西進平叛,這些都需要和朝中大臣們商量協調,需要他們結束謀刺天子案的追查,如果雙方鬧僵,儘快穩定朝堂就是一句空話。
用什麼辦法才能做到既保住長公主手中的權柄,又能滿足朝廷的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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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初四上午,大將軍接到了小天子的手詔。他嘆了一口氣,什麼話也沒說。
九月初四下午,大臣們聯名來書,督請大將軍即刻趕到櫟主持大局。長公主雖然病倒了,但國事不能耽擱,需要儘快議定。
大將軍頭痛裂,把自己關在書房苦思冥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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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公主不吃不喝,以死抗拒。
小天子急得團團轉,在金華殿裏上躥下跳,一籌莫展。突然,他想到了筱嵐。自己從小是喝筱嵐的長大的,筱嵐算是他的母,也是最早的老師,向來是有求必應,而且和姑姑的關係特別親,請來勸勸或許有效。小天子縱馬出宮,跑到館驛去找筱嵐。
筱嵐苦笑,把小天子抱在懷裏,臉著臉,淚水不自地流了下來,「不是臣不去,而是臣去了也沒用啊。殿下是心死了,所以……」
「姑姑的心死了?」天子很奇怪,「沒有啊,抱朕的時候,朕還聽到的心在跳啊。」
筱嵐想了一下,小聲問道:「陛下,你知道殿下最喜歡誰嗎?」
「當然是朕了。」小天子指了指自己的鼻子,非常認真地說道,「姑姑最喜歡朕了。」
筱嵐忍俊不,角掀起一笑意,怕天子看見,急忙假裝抹眼淚,掩飾了過去,「還有呢?殿下就喜歡陛下一個人嗎?」
「還有……」天子猶豫了一下,四下看看,然後把湊到筱嵐的耳邊,低聲音,很是神地說道,「千萬不要告訴別人啊,這是姑姑的,只有朕一個人知道。」
筱嵐很嚴肅地點了點頭。
「姑姑還喜歡大將軍。」小天子生怕別人聽到了似的,聲音特別小,「這次大將軍從塞外回來,也不來看,也不給禮,把姑姑氣壞了。這幾天姑姑常常一個人流眼淚,特別傷心了。」
筱嵐「哦……」了一聲,一臉的驚訝,接著輕輕拍了一下小天子的後背,「那你還跑到這裏來?你應該留在殿下邊安安。」
「怎麼安?朕請大將軍來櫟,大將軍又不來,朕有什麼辦法?」
「嗯……讓臣想想……」筱嵐皺著眉頭,想了很長時間,突然一拍手,「有了……」接著從懷裏拿出了一個緻的小香包,「陛下知道這是什麼嗎?」
小天子疑地抓了抓腦袋,「這不是香包嗎?」
「錯了。」筱嵐故作神地說道,「一個子和一個男子傾慕,就互相換這的香包,所以它又定之。」
小天子眨眨眼睛,恍然大悟,接著又想起什麼,憾地說道,「可惜大將軍上沒這個東西,否則朕就把姑姑上的香包出來送給大將軍,然後再把大將軍上的香包要回來給姑姑……」
「陛下真聰明……」筱嵐笑魘如花,興地在小天子的額頭上狠狠親了一下,「陛下太聰明了。」
筱嵐這麼一誇,小天子立刻樂得心花怒放,忘乎所以地說道,「大將軍沒有香包也沒關係,他送了姑姑許多禮,姑姑也應該送給他一個。朕這就回宮,把姑姑的香包給大將軍,大將軍看到了姑姑的香包后,肯定會飛馬而來……」
小天子站起來,轉就跑,跑了兩步,他突然又轉跑回來,在筱嵐驚詫的目中,一把抱住筱嵐,在臉上用力親了一下,「謝謝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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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初五黃昏,大將軍到達櫟。
威武將軍何風忐忑不安,率眾相迎。大將軍給了他五個大字,「不錯,幹得好。」何風頓時如沐春風,渾輕鬆,掉頭跑回軍帳睡覺去了。這一個多月來,他寢食不安,沒有一天晚上安心睡過覺。
太傅楊彪、丞相李瑋等大臣在城門相迎。大將軍和眾人一一寒暄,然後和李瑋同乘一車,直奔櫟宮。
「大將軍……」李瑋坐直了軀,拱手想解釋一下,李弘笑著搖手阻止了,「仲淵,你是丞相了,不要這麼客氣吧?我還是那句話,你要相信我,無論何時。」
李瑋激涕零,也不理李弘的阻止,畢恭畢敬地深施一禮。
「你催我到櫟來,想讓我幫你什麼?」
「你現在來,擺明了就是要我讓步嘛。」李瑋笑道,「如果你能早來兩天,形勢就完全不一樣了。」
「有些事,不能急,要慢慢來……」李弘說道,「現在整個朝廷都在威長公主,讓覺所有人都在背叛他,這會適得其反,速則不達啊。」
「不這麼做,殿下怎會相信你?怎會依賴你?」李瑋一語雙關地說道,「長公主現在就象一頭憤怒的老虎,要想讓安靜下來,恢復理智,唯一的辦法就是讓牢牢抓住你。如果能就此恢復理智,何嘗不是社稷之福?」
「有的想法。」李弘不聲,臉上帶著一淡淡的笑意。
「大漢能走到今天這一步,是因為北疆人和北疆的軍隊,不應該忘本,不應該忘記在大漢即將傾覆的時候,是誰力挽狂瀾,把大漢又重新扶了起來。」李瑋的語氣帶著明顯的不滿。
李弘臉微沉,一字一句地說道:「我們生是大漢的人,死是大漢的魂,重振大漢,是我們大漢人的本份,何曾忘本?」
李瑋表一滯,眼裏閃過一懼,驚愣無語。
「你給我一個底線。」李弘盯著李瑋,冷聲說道。
李瑋猶豫了片刻,然後非常堅決地搖了搖頭,「新制就是底線。」
「你這是在我。」李弘的聲音更加冷了。
「我沒有退路了,朝廷也沒有退路了。」李瑋盯著李弘,針鋒相對,「大將軍,皇家沒有家事,只有國事。大漢四百年來,皇統屢遭劫難,癥結就在這裏。皇權和相權失衡,選擇皇統了皇家的家事,外朝本無權參予,這如何保證皇統的賢良?皇統出了問題,律法又有什麼用?制度又有什麼用?我們回過頭去看看四百年的大漢,只要皇統出現問題,大漢就要遭一次磨難,百姓就要遭一次痛苦。難道大漢中興后,我們還要再走同樣的老路?」
「皇權是要制約,朝堂上的權力是要制衡,大漢律法也的的確確需要豎立起絕對權威,選擇皇統更應該是國家大事,但據新制,皇權和相權完全失衡,你又如何保證將來的皇統絕對不會出問題?你憑什麼保證?」李弘連聲質問。
「我最起碼要保證我這一代人不會因為皇統選擇的失誤而為葬送社稷的罪臣……」李瑋激地說道,「我希大將軍能帶著顯赫的功勛和無上的榮耀安安靜靜地死去,我希自己死了之後不會被開棺焚、不會為臭萬年的罪人,我希所有為中興大漢而流流汗的將士們,希天下所有的生靈都能過上一段平安而快樂的日子,我這個要求不算高吧?」
「皇權是要到制衡,但不是現在,是天子主政之後,是長公主離開朝堂之後。想想當年的呂后,正是因為自的功勛鎮制了滿堂文武,正是因為手握權柄而為所為,拒不權,直到死了之後才把一個爛攤子丟給了一幫老臣。難道這個教訓還不夠深刻嗎?前車之簽,後人之師,看看今日的長公主,如果再不制約,如果再不限制的權柄,我們還有多天可活?我可以在此斷言,只要你活著,就絕不會放棄手裏的權柄,無論小天子多麼英明,都絕不會放權。要我說原因嗎?需要我給你解釋嗎?」
「現在,你要我放棄新制,要我把權柄還給長公主,你知道後果是什麼?只要你帶著大軍進西疆,這長安城立即就是人頭滾滾,流河。我們死了,你活在世上的日子還有幾天?你不造反,有人會造反,有人會把刀架在你脖子上,著你造反。」李瑋揮著手臂,斬釘截鐵地說道,「這條路既然走了,就沒有回頭路,無論你怎麼我,我都絕不後退。」
李弘怒視著李瑋,一言不發,良久,臉上才勉強出一笑容,「你小子,做了丞相了,果然不一樣,厲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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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布看到李弘,不知為什麼,眼眶一紅,淚水竟然不聽使喚地滾了出來。
李弘心中酸楚,一把抱住了呂布,在他肩膀上用力捶了幾下,「兄弟,謝謝你了,謝謝……」
「如果我能留條命,我想到大漠去。」
「大軍馬上就要征伐西疆了,你隨我去戰場吧。」李弘的聲音有些嘶啞,「將來,如果你我都還活著,我們一起去大漠,為大漢戍守邊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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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天子張開雙臂,一路高著,從高高的臺階下飛一般沖了下來。
李弘稍一彎腰,把他抱了起來,「陛下長結實了。」
「卿說話不算話。」
「從何說起?」
「卿說過,只要出去打仗,就把朕帶著,可卿這次沒帶朕,一個人不聲不響地就跑了。」小天子撅著小,很不高興地說道。
「這次不是去打仗,是給河西的大軍籌辦糧草,整天和牛羊牲畜打道。」李弘抱著小天子,一邊走上臺階,一邊笑道,「過完年,我們就去打仗。」
「真的?」小天子高興地眉開眼笑,「卿沒有騙朕?」
「當然。」李弘十分肯定地說道,「這次,讓霸、李信、趙統這些孩子也去,看看大漢的邊疆。」
「犯我大漢天威者,雖遠必誅。」小天子揮舞著細的手臂,興地高聲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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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天子牽著大將軍的手走進了長公主的臥房。
「姑姑,姑姑……大將軍來了,給你帶禮來了。」
長公主憔悴了很多,面蒼白,沒有半。無力地看了李弘一眼,神一陣激,然後閉上眼睛,淚水傾瀉而出。
小天子皺眉苦臉地抓了抓腦袋,不知如何是好。站在門邊的黃門侍郎劉琬非常焦急,沖著小天子連連招手。小天子推了推大將軍,「姑姑兩天沒進食了,卿替朕想想辦法。」李弘嘆了口氣,點點頭。小天子轉走了。
李弘屈膝行禮,「臣……」
「我不死,你是不是永遠都不來?」長公主突然睜開眼睛,憤怒地道,「你太欺負人了,你……」長公主哽咽著再也說不下去,接著背轉去,蒙頭痛哭。
李弘緩緩站起來,低頭想了很久,突然說道:「臣終其一生,都將護在殿下左右,至死方止。」
長公主哭聲頓止,猛地轉著李弘,抖著聲音問道:「你剛才說……說……」
李弘微微一笑,「臣一生一世都將陪伴在殿下左右,不管殿下是否願意,臣都不會離開。」
長公主面孔微紅,淚水盈盈的眼睛裏突然湧出濃濃意,軀無力地倒在了榻上,「你騙我……」
「臣發誓……」李弘抬頭著窗外的暮,臉上出一恬淡的笑容,「將來,如果殿下還想回龍泉,臣願意放棄一切,追隨殿下於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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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李弘轉眼就從金華殿出來了,楊彪、李瑋等大臣不失地連連搖頭。
長公主已經絕食兩天,如果鬧出什麼事來,大家麻煩大了。
「大將軍,殿下怎麼說?」李瑋急不可耐地問道。
「明日朝議,殿下親自參加。」
「殿下不絕食了?」楊彪吃驚地問道,「你答應什麼了?」
「明天你們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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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下旨,急召長安文武大臣急赴櫟宮議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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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初六,上午,櫟宮,宣德殿。
長公主和天子高踞上座。文武大臣分列兩旁。
大將軍上奏,臣先帝詔之重託,十四年來,領數十萬將士浴戰,重振社稷,今中興大業雖初見效,但天威孱弱,難震四海,故上兵權,以全天子之威。
舉朝皆驚。
長公主駭然站起。大臣們目瞪口呆。唯有天子茫然不知,大將軍從容而笑。
大將軍高舉先帝詔,「臣不負先帝所託,以十四年征戰,完夙願。今將此旨轉託於陛下。臣將誓死追隨陛下,戍守疆土,拱衛社稷,雖碎骨也在所不辭。」
朝堂上死一般寂靜。
大將軍緩緩打開詔,大大的「漢」字如同擎天柱石,震撼心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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