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北大都護府的寢堂,原本只是王容接見下頭屬眷的地方,但現如今卻被兩個本該是外人的男人佔據了。羅希秉和張興彼此互瞪,一個滿不在乎,一個面輕蔑,而婢們輕手輕腳地斟茶送水,誰也不敢多說一句話。到最後,張興於脆命人去鎮北堂取了一本自己常看的書,翹足高坐自顧自地看書,竟是再不理會羅希秉。

這樣的氛圍,別人興許會如坐鍼氈,可羅希秉哪裡是那麼沒有心理素質的人。絕食的狠話既然都已經放出去了,他手中的匕首早就收回了袖子中。想到今日寢堂後頭彷彿沒有什麼靜,他突然心中一,招手來一個婢,便閒話家常似的與其聊起了天。可是那婢顯然訓練有素,每一句回答全都中規中矩,讓人找不到半點錯。羅希秉卻偏偏毫不氣餒,東一榔頭西一棒子,就是問個沒完,冷不丁突然殺出了一句話。

“你可會彈琵琶？”

那婢聞言一愣,隨即便搖搖頭道：“不會。”

“聞聽杜大帥昔日在琵琶上頭乃是和王詰並稱的高手,你們這些婢耳濡目染,就沒學學？”

“羅侍說笑了,大帥日理萬機,彈奏琵琶也只是偶爾的事,至於我等不過婢僕,伺候大帥和夫人起居,灑掃庭院,料理雜務,這些都是本分,哪有工夫去學別的？大帥又不是長安城那些養著無數家充門面的達顯貴,後院可沒工夫養那麼多閒人”

儘管一直竭力制心頭惱怒,可那婢終究還是有些沉不住氣,趁著羅希秉自己問出了這個問題,便狠狠譏刺了一句。一旁正看書的張興連頭都沒擡,彷彿本沒聽到區區一個婢竟敢諷刺朝廷殿中侍史。

而羅希秉哪裡是真的要問杜士儀的婢會不會談琵琶,只是藉機試探那一日在後頭彈奏琵琶那人的份。他曾經聽說杜士儀當年在征伐回紇那一役時,明著說出徵,其實人卻坐鎮安北大都護府,最初也不是沒猜測過,自己聽到的那一首楚漢乃是杜士儀親自彈奏,可思來想去,他怎麼也不覺得杜士儀會這麼招搖。如今,他又確定了彈奏琵琶的不是婢,心裡的懷疑便越來越重了。

他看了一眼老神在在的張興,突然出口說道：“喝了一肚子水,我且去出恭,張長史可是不放心要同行？”

“不放心自己家命的,是羅侍你自己吧,否則何必拉我相陪？你要去哪悉聽尊便,我可懶得奉陪”

眼見張興就這樣拂袖而去,羅希秉先是一陣猶疑,可很快便把心一橫,徑直先回了自己的院子。在淨房裝模作樣地呆了一會兒,他便大搖大擺地在整個安北大都護府中轉了一圈。

王容人已經出了門,杜士儀相傳又再無別的婢妾,子也全都不在邊,因此他走著走著,就穿過後院寢堂徑直深。不多時,他突然聽到了一陣悉的琵琶聲。說時遲那時快,原本還慢悠悠的他突然加快了腳步,就這麼順著方向了過去。很快就有婢攔住了他。

“羅侍,這是院,你不能再進去了”

“不能進去？哼,杜大帥號稱從無婢妾,晉國夫人又不在,難道這後院還有什麼見不得人的東西……給我讓開

百無一用是書生,這是後世窮措大自嘲的言語,但在大唐,這樣的例子卻不多見,君子六藝,即便不能全部通,但手無縛之力的員卻並不多。羅希秉的手固然稱不上極其卓絕,可在猝不及防之下擊倒一個婢,卻還勉強能夠。

等到他徑直闖了那個院子,眼見得屋子裡兩個婢聞訊出來,一看到他便齊齊變,雙雙搶上前來,竟是手異常矯健,他更加確認這裡藏著某些。知道憑自己一個很難佔據上風,羅希秉立刻拿出之前那無賴勁,直接又拿出匕首橫在了脖子上,厲聲喝道：“你們若敢造次,我這就自盡在此,讓你們的大帥和夫人背上叛逆的名聲”

兩個婢雖說也是莫邪多年來心訓練出來的,但遇事,應變能力自然也就沒那麼出,此刻登時被羅希秉給嚇住了。羅希秉要的只是這一閃念間的空擋,他突然衝上前去,一個頭撞開了其中一人,隨即竟是三步並兩步地衝進了屋子。當他看到屋子裡只剩下一把琵琶,人卻不知在何的時候,不爲之一呆。可就在這時候,他只覺得後背心一涼,顯然被兇頂住了後背,整個人頓時僵住了。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鎮定心神,正要回頭之際,耳畔卻傳來了一聲斥。

“別,不許回頭,否則我殺了你”

“小娘子沒聽到剛剛我在外頭說的話？我也許什麼都怕,但就是不怕死如果你不想你的大帥和夫人就此被打叛逆,就別想用生死來嚇唬我”說時遲那時快,羅希秉迅疾無倫地轉回頭,可還不等他看清楚面前那人的形貌,就只覺得腦門被人打了重重一下。跟著,他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打死你這混蛋

玉奴一招打昏了羅希秉,方纔醒悟到自己太沖了。可實在是沒辦法。畢竟,當年作爲壽王妃也好,作爲太真娘子也好,都曾經在某些場合過面,不記得是否見過羅希秉,但羅希秉很可能見過他可是事到如今,打昏了人之後又該怎麼辦,卻著實犯起了難。

這時候,兩個回過神來的婢也終於慌慌張張衝進了屋子,見玉奴倒提著劍站在那兒,羅希秉則是生死不知躺在地上,兩個人全都驚呆了。其中一個年長的反應快些,頓時焦急地說道：“娘子怎麼能這麼衝,羅希秉是可惡,可他畢竟是奉欽命而來,是史臺殿中侍史……”

“沒關係,過了今天,他就只有一個份,那就是激起民變,讓漠北大的元兇”

兩個婢聽到這聲音顯然並不是玉奴,不雙雙愕然往外去,卻只覺得眼前一花,跟著就失去了知覺。而玉奴看著外頭進來的公孫大娘,先是驚喜,隨即便大吃一驚地問道：“師父,你怎麼打昏了們？你說的又是怎麼一回事？”

公孫大娘很輕鬆地把兩個婢扶到一邊榻上躺著,卻用腳尖踢了踢羅希秉,又試過對方的鼻息和脈搏,確定人已經完全昏過去了,這才擡起頭道：“外間已經鬧翻天了,想必你這兒還不知。都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西進,裡應外合,輕輕鬆鬆地拿下了同羅牙帳城。接下來如果僕固部頂不住的話,安北牙帳城就會岌岌可危,整個漠北很快就會大”

玉奴在都播呆了多年,深知羅盈和嶽五娘便形同公孫大娘的兒和婿,突然之間發生這麼大的戰事,忍不住倒吸一口涼氣,腦際一片空白,竟不知道說什麼是好。良久,才訥訥說道：“怎麼會這樣……”

“這裡頭的關節你不懂。好了,趁著阿茲勒已經正式現,收攏了前鋒營,我們趁這機會立刻離開安北大都護府,省得回頭羅希秉纏夾不清。這裡的事自有人出面……”

公孫大娘話還沒說完,外間突然傳來了急促的腳步聲。立刻袖了劍倏然轉,下一刻,卻只見張興就這麼闖了進來。彼此打照面的一瞬間,張興看到玉奴,一張臉猶如見了鬼似的,但很快那些橫亙在腦際很久的疑問一下子豁然貫通。他立刻垂下了眼瞼,彷彿完全不認識玉奴似的,低聲說道：“夫人強撐著出去置羅希秉留下的爛攤子,而後又驟然聽聞東面戰報,氣怒攻心,已經暈了過去。如今城中一團,兩位還是快走吧”

“什麼,師孃……”早知道剛剛我就打死那個混蛋了

玉奴心頭大驚,一下子嚷嚷出聲,跟著方纔醒悟到自己的口誤,可卻已經來不及了。公孫大娘冷眼旁觀,知道玉奴的份只怕是瞞不過張興,而對方這種曖昧的態度,顯然表示會忠於杜士儀,保守這個。所以,知機地抓住了玉奴的胳膊,衝著其搖了搖頭,隨即就頷首說道：“多謝張長史告知,我二人這就走”

張興在長安呆的日子極其有限,只認得玉奴,而公孫大娘就不認得了。可是,從對方看到自己時那凌厲的反應,那種含而不的殺氣,他就知道對方絕非等閒。而目送這師徒二人離開時,他更是苦笑了一聲。

這安北大都護府雖不是龍潭虎,可也守備森嚴,羅希秉能夠闖進來,是因爲拿著欽使的份耍無賴,可那個被玉奴稱作是師父的中年子卻顯然應該是有人通融放進來的,至於是誰,總不出阿茲勒或是龍泉。他一直都知道杜士儀很大膽,可卻沒想到自己的這位恩主的膽子竟然大到了這個程度,早在當年就敢利用金蟬殼之計,把當今天子看中的人從宮中平安弄出來

他瞅了一眼昏死過去的羅希秉,想到城中羣激憤,想到那場席捲了安北牙帳城東面的戰事,心裡很清楚,事到如今,整個漠北是定了只怕杜士儀想的,並不僅僅是漠北的這一場風波,還有下一步的其他後手,之所以不曾對他過底,是因爲事實在是太大了。

“士爲知己者死,都到這個地步了,我還有什麼好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