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時分,近畿的金城縣恰是一片糟糟的。
如果這裡的百姓還未聞風遁逃,他們一定會目睹到有生以來最壯觀的景象。終其一生都可能緣慳一面的大唐天子竟然出現在了這金城縣廨!而且不止是天子,諸王、公主、皇孫……無數的貴人們形容狼狽,下馬的時候甚至有些人連步子都站不穩了,四周圍那些往日看都不會多看一眼的低矮房屋這會兒都了人人爭搶的對象,但能有一張牀能夠躺下睡一覺,哪怕再骯髒狹窄,現如今也沒有人在乎了。
也許是因爲叛軍臨近的消息,百姓也逃了,金城縣廨空空,吏們都逃了個乾淨,陳玄禮麾下軍在裡頭全部搜了一遍,竟是被連一個鬼影子都沒有。
從黎明開始逃命似的趕路,忍飢挨過了晌午才勉強吃過一頓難以下嚥的飯,別說一輩子沒吃過苦的諸王公主皇孫們苦不堪言,安頓在了金城縣廨中的李隆基同樣是又疲憊又懊悔。懊悔的是這些年來,告發安祿山謀反的並不僅僅只有杜士儀,范那邊屢屢有人如此進言,還曾經有過奚人專程進京舉發,楊國忠亦是一次次對自己指摘安祿山,可他就只想著那不過一個憨胡兒,憑藉自己的恩寵纔有今天,哪裡會敢有什麼不軌。
現如今落到這地步,一切豈不都是自己的咎由自取?又或者說,如果他不是用哥舒翰爲副元帥去抗擊叛軍,而是重新啓用王忠嗣……沒錯,他早就應該殺了李亨,如此就可以毫無顧忌地用王忠嗣,而不是派了使者千里迢迢去利州送鴆酒!可現在,一切都已經來不及了!
陳玄禮輕輕推門進來的時候,就只見李隆基正木木地坐在那裡,整個人的樣子何止比從前老了十歲!他從正值年之際就開始追隨這位君王,眼看其一路過五關斬六將登上帝位,而後又締造了開元盛世,從來都只見其意氣風發,什麼時候看到過其這樣落魄悽苦?一時間,他竟是愣了一愣,不由自主地生出了退意。他實在是不想拿那些壞消息去攪李隆基此刻肯定已經很壞的心了。
“玄禮麼?”李隆基卻發現了進退失據的陳玄禮。他蠕了一下乾裂的脣,這才苦笑道,“沒想到朕也會有這一天。”
陳玄禮知道此刻再退下也已經遲了,只能上前叩頭行禮,隨即默然不語。李隆基看出他似乎有話要說,便嘆氣道:“可是有什麼壞消息?”
“是……不宦者和宮人都逃遁不知蹤影了。這其中,便有侍監袁思藝。”見李隆基面大變,卻是連發怒的力氣都沒了,陳玄禮方纔小心翼翼地說道,“張婕妤等幾個人也都下落不明。”
因爲太子李亨被殺,李隆基亦是曾經遷怒於張雲容等人,可此次西逃蜀中,念著一日夫妻百日恩,他還是帶上了們,卻沒想到如今不過是纔到金城縣,這些他曾經寵幸過的妃嬪竟是就這麼消失在了夜之中!他也知道,此次能夠跟上的宮人著實有限,們幾個弱子也許並不是想要離開他,而是很有可能被將卒凌迫,可這對於他來說有什麼分別?一想到自己的人也許此刻在別的男人下輾轉承歡,他就只覺得一顆心彷彿被人狠狠捅了幾刀子!
“要走的人,都不用強留,讓他們走吧。”
陳玄禮臨走的時候,李隆基只是待了這麼一句話。然而,陳玄禮哪裡會真的相信天子因爲飽挫折而如此大度,誰都可以走,但軍中將卒他一定要竭力約束,不能出現逃兵,這是原則問題。因爲一個逃兵之後,很可能就是百十個上千個,猶如滾雪球一般越滾越多,至於其他人,哪怕是份尊貴的宗室,走了也就走了,他用不著費那個心去追回來。可現在,他這麼多年統領下來,一直認爲能夠如臂使指的軍,真的還能夠如同從前嗎?
張雲容等幾個妃嬪在夜之中悄然消失的事,陳玄禮而不宣,李隆基也不想讓人知道,但楊玉瑤還是很快就得到了消息。一直視這幾個跟過玉奴的侍爲眼中釘中刺,可即便們出卑微,李隆基也不是長的人,可們偏偏擰一繩給添堵,讓一直奈何不得。還是這次終於趁著玉真公主薨逝,太子李亨亦是得罪之後,狠狠給們下了一番眼藥,可還沒等斬草除,叛軍就已經打過了潼關,人也不見了!
“好,好,這時候棄三郎不顧,看們日後還能有什麼好下場!”
玉卿見楊玉瑤暢快大笑,不得不出聲提醒其不要太招搖。趕路這一天來,敏銳地覺察到了隨行軍伍之中的那種抑緒,如果是平常,完全不擔心這些低三下四的軍漢會對金尊玉貴的們如何,可現如今不是在長安,而是在半路上,不得不考慮某種最壞的打算。然而,當試圖提醒了這麼一句後,楊玉瑤卻嗤之以鼻。
“阿姊,你也太膽小了!陳玄禮是陛下最信賴的大將軍,先頭國忠也宣佈了很高的賞格,他們如果在半路上就鬧騰起來,什麼都拿不到,回頭到叛軍說不定還是一個死字。可要是兢兢業業保護我們前往蜀中,回頭又有恩賞又有職,誰會這麼傻?”
想想楊玉瑤的話,玉卿也覺得有道理,當下便不再多言。只是,小妹秦國夫人這些天正在病中,心中放心不下,當下就回去了。可是,等到安頓了秦國夫人,回去見著自己憔悴的兒崔氏,想到其丈夫廣平王亦是和李亨一起被殺,心頭頓時又多了幾分憐惜,上前去攬著人安了幾句後,又低聲說道:“好了,人都死了,就別哭了。橫豎你把兩個兒子都帶了回來,日後阿孃養你一輩子就是了!”
“可他們都還小,這樣在路上奔波,他們能不能堅持到蜀中還不知道。”崔氏哭得梨花帶雨,抱著母親的胳膊便哀聲說道,“阿孃,聖人怎麼就能這麼狠心,那是他的兒子,他的親孫子!”
“夠了!”玉卿厲聲喝止了啼哭不休的兒,這纔對其一字一句地說道,“別忘了,你能夠嫁給廣平王當正妃,也是因爲你姨母得聖眷的!男人死了就死了,你姨母當年還不是一樣死了丈夫,可還不是一樣寵冠後宮?”
見崔氏頓時猶如被人卡住嚨的小鳥似的,啼哭變了無聲的噎,玉卿不心煩意,突然想起了已經幾乎被自己淡忘的玉奴。
如果不是因爲玉奴的緣故,楊家這樣早已敗落的門庭怎會有如今的風?可眼下這一關如果不過去,一切就都完了!
次日一大清早,當李隆基再次啓程時,他漸漸發現,除卻那些本不敢離開大隊的宗室之外,宦和宮人放眼看去本不見幾個,似乎在這一整晚上的時間全都逃走了,甚至就連陳玄禮麾下的軍,他也覺比昨日啓程時人數銳減。然而,這樣的疑問他甚至不敢開口去問陳玄禮,唯恐對方稟報出來的數字讓他覺得恐慌。坐上車後,發現邊空空,他又想起早上穿的不習慣,一時心頭更是苦。
袁思藝逃走,而他在倉促逃離長安之際,並沒有帶上高力士。相比忘恩負義的袁思藝,高力士跟了他幾十年,他又何必因爲其給李亨求而趕走了人?可現在再去長安城中把人弄出來,卻已經不可能了。沒了他這個天子,長安城中不知道會個什麼樣子!
懊悔和不甘猶如毒蛇一般噬咬著他的心。而這一天,再沒有百姓攔駕痛陳安祿山之害,也沒有百姓提壺送水,貢獻吃食,而只來得及帶金珠細,卻沒來得及帶上糧食吃食的短板便終於顯了出來。
天子逃離長安的消息也不知道怎麼散佈了開來,這一路上所有的百姓也都扶老攜逃到山中,哪怕陳玄禮下狠心讓軍四下找尋糧食,亦是幾無所獲。到最後,李隆基這個天子還能勉強吃到些胡餅之類昨天剩下的東西,諸王貴主以及跟著的文武員還能分點殘渣,其他人竟是無論全都只能著!
貴人們忍氣吞聲挨著,但下頭的將卒們一面忍飢挨,一面卻還要被人差遣佈防,心頭的怨怒和痛恨更是漸漸集聚、發酵、萌芽。傍晚時分,當這迤邐數裡的長長隊伍終於來到了又一個驛館的時候,當先闖的陳玄禮在急查看過酒庫和糧庫之後,面對的又是一個尷尬的境況。糧庫空空沒有點滴糧食,彷彿從驛長到驛丁逃走的時候,仔仔細細清理過庫存似的,而酒庫之中那些笨重而不能當飯吃的酒卻還在。可陳玄禮回頭一想,便命人封鎖酒庫。
了一整天,如今到了驛站,卻又要面對上一整夜的困局,儘管陳玄禮素來令行止,但夜半時分,還是有人砸開了酒庫的鎖,將一罈一罈的酒全都搬了出來。聞訊而來的將卒們很快哄搶起了酒,甚至當酒罈子打破了之後,還有人趴在地上用力吮吸,彷彿這樣就能填飽肚子。隨著整整一個庫房幾百罈好酒被一搶而空,多了幾分醉意滿臉酡紅的將卒們漸漸便沸騰了起來。
有人懷念開元盛世的天下太平,有人懷念姚宋賢相的朝堂清明,也有人懷念張守珪、李禕、王忠嗣這些名將,更有人大罵哥舒翰徒有虛名。一片大呼小之中,也不知道是誰高呼了一聲,“都是李林甫和楊國忠相禍國”,一時間,應和的聲音竟是此起彼伏,直雲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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