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王宅在永嘉坊的地理位置不偏不倚,門臉毫無出奇之。論出,他的母族郭家也算得上顯赫,他的舅舅郭虛己故世之前,曾經拜工部尚書,史大夫、蜀郡大都督府長史、劍南道節度使,追贈太子太師。然而,他的母親郭順儀早死,他又生得醜陋,不像其他皇子那樣兒時俊俏,長而英偉,故而始終不李隆基的寵和重視。此時此刻,親自出迎的他面上雖然恭敬,但低垂於下的眼睛中,卻掩藏著一桀驁。
這麼多年了,他幾乎是一直被人忘,今天李隆基出宮駕幸十六王宅,竟然兜了一圈之後又來到了他這裡,也不知道多人沒想到!
下車之後,拄著柺杖的李隆基突然一手甩開邊一個宦,對著杜士儀道:“杜卿可能攙扶朕一把?我們一塊走走。”
這絕對不合君臣禮數,如果放在很多年前,簡直能讓無數員喜上眉梢。可時至今日,天子威信幾乎然無存,提出這樣的要求時,臉上竟是帶著幾分懇求之。於是,杜士儀在最初的意外之後,當即告罪了一聲,依言上前攙扶了李隆基。可手一搭上那胳膊,他就覺到,想當年上馬擊球龍虎猛從不服老的天子,現如今卻瘦骨嶙峋,那胳膊赫然骨頭硌人,不到什麼,甚至行走之間,他都能夠到李隆基整個人都在微微抖。
而在天子的左手邊,攙扶的人則是永王李璘。他比杜士儀年輕七八歲,微黑,眼睛一隻大一隻小,由於視力不佳,看東西常常瞇著眼睛,再加上鷹鉤鼻,脣極薄,看上去不但顯得醜陋,而且還有幾分刻薄。此時,他並沒有用笑容和恭維來奉承君父,只是低著頭沉默地扶著李隆基往裡走。
“十五郎當年還小的時候,他的母親郭順儀就去世了。那時候,三郎自己也是個孩子,看到十五郎在宮中走找母親,想到自己也是年喪母,便把他帶去了自己宮裡養育,教他讀書識字。所以,十五郎出閣讀書的時候,四書五經已經極其嫺了,那些講讀讚口不絕。”
李隆基說到這裡,慨萬千,不知不覺竟已經是淚眼婆娑。而李璘卻深深垂下了頭,彷彿是要掩藏傷心的表。然而,他扶著李隆基的手卻在微微抖,恨不得突然加大力氣,折斷這錮了自己多年的枷鎖。
李亨育過他?簡直是笑話!不過也正常,天子的信口開河不是第一次了。當年武惠妃死後,李隆基甚至還一度流出對當年廢了王皇后的悔意來,口口聲聲都把此事推到了武惠妃的誣陷,甚至在李亨主東宮之後,說什麼王皇后昔日曾經育過李亨。李亨那時候順著君父的心意默認了此事。可實如何?李瑛爲天子的次子,趙麗妃當年又寵冠後宮,早就被冊立爲了太子,王皇后一心一意想要生一個嫡子還來不及,怎麼顧得上一個庶出的皇三子?
至於李亨育過他的說法,原本就是他杜撰的。由於母親早逝,舅舅郭虛己那時候位不高,外祖父又去世了,他在宮中的地位自然本提不上。那一場對旁人來說,本可能就不記得的大明宮走水,總共也就燒掉了三間偏殿,卻是他和母親共同生活過的地方。而李亨做的,便是容留了無家可歸的他,至於教授讀書,更只是無從談起,他那時候本還不認字!但不論如何,這份人他當然記得。
可笑的是李隆基,此前他進宮在其面前說李亨育過他,他這位父親竟然就相信了。
倘若不是他的舅舅郭虛己後來運不錯,倘若不是他知道自己貌醜不爲君父喜,下了狠功夫讀書,也許他也會和其他兄弟一樣,飽食終日,然後一輩子碌碌無爲。不,應該這麼說,如果不是李隆基晚年倦政,任用佞,激得安祿山叛席捲整個北方,也許他也就只能這樣庸庸碌碌到死而已!
甚至不用任何假裝,李璘的嗓子就變得沙啞難聽:“太子阿兄對我的恩德,我這一生一世都會銘記在心。”
從杜士儀的角度,因爲李隆基的阻擋,他看不太清楚李璘臉上的表,然而,這父子一搭一檔演的戲,他自然是看明白了。於是,他順勢開口說道:“太子殿下和廣平王建寧王暴薨已經過去一段時日了,如今叛軍雖尚未盡滅,可此事若是再不解決,只怕人心軍心全都會難以安定。還請陛下念上下之,早日將太子殿下和廣平王建寧王的諡號定下來。”
李隆基的步子微微一滯,這才很不自然地說道:“朕早就想如此,只是前頭軍急,現在確實是時候了。”
“太子阿兄因安祿山流言憂讒畏譏,最終暴薨,廣平王建寧王亦是因爲閹傳謠言而自盡,如今事過去,阿爺若能追贈他父子三人,外頭那些沸沸揚揚的流言自然而然就會平息下去,而前方將士也會因此勇向前。”
相比王李珙,李璘的巧舌如簧絕不止更勝一籌,巧妙地把責任全都推到了安祿山以及那些逃散的閹宦上,果然得到了李隆基一個滿意的笑容。而趁著這個機會,他也終於平息了心,他擡頭看到前方便是正堂,卻突然開口說道:“阿爺一路從各王宅中走來,正堂全都是一的形制,沒有什麼好看的,不若到我後院竹園中走走如何?我不像其他兄弟那樣喜好牡丹芍藥這樣的富貴花,只有幾叢翠竹,倒也賞心悅目。”
李隆基今天特意到這十六王宅來,就是要好好演一場父慈子孝的。然而,穎王謹慎,盛王浮誇,王愚蠢,只有這長相醜陋的永王李璘卻不像前頭三個兄弟那樣離譜,讓他輒下不來臺,而是讓他覺得心裡很舒服。然而,早有定計的李隆基當然不會因爲這麼一丁點觀就改變主意,他當即看了一眼杜士儀,算是徵求意見,見其猶豫片刻就答應了,他頓時和藹地對李璘笑道;“那就去你的竹園。”
去竹園的路上先是甬道,可進了那小門,面前就只剩下了一條鋪著鵝卵石的蜿蜒小道了。這種路顯然不適合很多人前呼後擁,李璘便向杜士儀建議道:“不如讓軍在林中搜查一番之後,便讓其他人留在此地守著如何?阿爺難得出來散散心,此地幽靜,也好說話。而相國在前方拼死力戰,回京後也不得閒,還要理前方戰報,難得放鬆一下也利於心。”
“大王所言甚是,臣聽憑陛下吩咐。”
李隆基聽到杜士儀如此說,彷彿稍稍猶豫片刻,便對隨行軍打了個手勢。等到數十人在林中好一番搜檢,確定並無任何問題後出來覆命,杜士儀便衝著今日隨行的前鋒營衆人微微頷首。自從他把阿茲勒的前鋒營放在了大明宮苑守,這一支人數並不多的騎兵就和軍分了衛職責,今天出行同樣是一半對一半,至於各自負責什麼,彼此心裡都有數。然而,龍武大將軍陳玄禮今天並沒有跟來,阿茲勒也一樣不在。
留了其他人在竹林前的空地等候,杜士儀就和永王李璘繼續一左一右攙扶著李隆基往裡走。這一片竹林佔地很廣,整個永王宅的後花園幾乎有三分之二都被這青翠的竹林覆蓋,走在其中,涼風習習,日只能過竹葉星星點點灑落在地,如果是盛夏定然蔭涼舒爽,如今卻有些涼意。尤其是如今越發虛弱的李隆基,走到深時甚至忍不住打了個寒噤。這時候,李璘便地指了指不遠的草亭說道:“阿爺,就到那裡坐如何?”
“好。老了,別說騎不得馬,打不了球,拉不了弓,沒想到我現在連走路都不了。”
口中如此說,李隆基的心裡也異常苦,等到了草亭中,見四都鋪了墊和腰枕,紅泥小火爐,銅壺茶一應俱全,他漸漸流出了一笑意。他又了一眼那邊廂幾乎已經看不見的軍和前鋒營將士們,這纔開口說道:“看到這些東西,就不想起杜卿當年在都令任上提出的勸茶。如今茶葉風靡天下,從吐蕃到奚人契丹以及鐵勒人無不喜此,國庫也因此實了不。十五郎,等烹好了茶,你親自替朕奉給杜卿,酬謝他這些年的功勞。”
大唐開國至今,雖也有宗室驕橫跋扈,可相比後世明清的親王卻還要收斂得多,大多都能做到敬禮士大夫。可是,杜士儀還不等永王李璘開口答應,便立刻起謝道:“陛下此言太過謬讚,臣萬不敢當酬謝二字。”
李璘雖是放了一應茶在這裡,但泉水卻是早就讓人看好燒開的,此刻不過是做個樣子。他濾了茶後扭過頭,卻是出了一個讓人不寒而慄的笑容:“阿爺都已經說了要酬謝相國,相國又何必妄自菲薄,拒絕阿爺這一片好意?從前拒絕阿爺好意的人,可都沒什麼好下場。”
面對李璘的這番表這番言語,李隆基登時愣住了。今日駕幸的這四王宅,他全都在心裡做好了縝的計劃,前三雖有王李珙這麼個無能的傢伙演砸了,可終究還是達到了既定目的。可是現在,李璘分明是偏離了既定的劇本,而這弦外之音也讓他一下子生出了某些很不好的預。
李璘這是想要幹什麼?爲何要用這樣的話來撥杜士儀?
不等李隆基和杜士儀做出任何反應,李璘轉了一下手中那個有小半盞茶湯的小茶杯,意味深長地說道:“相國覺得,此時此刻只我三人在此,倘若我在這茶湯之中下毒,那結果會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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