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邊的天被彤染遍, 云低城，遠天邊與山巒連一條線。一陣晚風吹過，影將馬車的影子拉得斜長。晚歸的雀凌四飛, 明明蟲鳴聲已起，場面卻莫名一片沉寂。

　章謹彥眨了眨眼睛，溫和中暗藏打量的眼神落到周攻玉的上。

　只見馬車的前方一個量氣場俊秀的年輕男子一白布長袍，烏發星眸, 如墨染。天邊熹微的照在他的臉上，仿佛一塊玉，清雋俊逸得仿佛不似真人。章謹彥其實也十分詫異, 在晉州這樣一個小地方居然藏著如此出眾的人。

　“哦，玉哥兒啊？”老爺子從馬車里出頭來, “琳瑯在后頭呢，你莫在前面擋路。”

　周攻玉的目從章謹彥上挪開, 落到老爺子的臉上，老爺子一雙眼睛正狡黠地看著他。他頓時嚨一哽，跟老爺子頷了頷首，轉往后面的馬車走去。

　安琳瑯正窩在馬車里睡覺呢。古代的馬路不似后世平坦。馬車跑起來顛簸得厲害, 安琳瑯怕難上車以后就睡著了。周攻玉掀開車簾子只見里面的半靠在窗邊，懷里抱著一個大大的包袱蜷一團。小臉兒往后仰著睡得正香。濃的眼睫被照著在眼瞼下面落下纖長的影子。紅微張，正在輕輕吐著息。天邊熹微的攏在上, 安詳而甜。

　周攻玉眉宇之中的冰霜一瞬間化開, 角微微勾起來。

　趕車的是周攻玉收繳的那個姓吳的車夫, 自打被周攻玉教訓過以后就乖覺得不得了。從不提回京或者回金陵的話, 只聽從周攻玉的吩咐做事。他也算是有眼力的人, 自己這個新主子一看就不是一般人。為了周攻玉背叛安玲瓏, 他心里是一點猶豫不決都沒有。

　再說, 這里頭的姑娘沒人比他更清楚是個什麼份。這可是他的主家原配主母唯一的嫡，跟著安琳瑯可比跟著安玲瓏一個庶要有前程得多。往日他沒那個資格到嫡名下做事，如今也算因禍得福。

　“公子。”吳老三恭敬地下了馬車行禮道。

　周攻玉瞥了他一眼，輕手輕腳地上了馬車：“走吧，回食肆。”

　所謂的派人去村里安琳瑯回來，這個人就是吳老三。吳老三到底是家調.教的奴仆，常年在外走，做事比小梨南奴要穩妥得多。

　吳老三抬手放下車簾子，上了馬車便甩了馬鞭：“駕~”

　前面的幾輛馬車也已經了，吳老三駕著馬車跟在后面，一行人晃晃悠悠地到了西風食肆。

　城門口到西風食肆走大概一炷香，到了門口已經臨近酉時。

　夏日里天素來黑得晚，這個時辰點兒還不至于太黑。老爺子祖孫倆人在馬車里掀開車窗簾子，一眼就看到懸掛在食肆正門上面的牌匾。屋檐下的燈籠泛著昏黃的。章謹彥一眼就看到了牌匾上龍飛舞的四個大字，不發出喟嘆：“好字！當真是好字！”

　“這是玉哥兒的字。”老爺子一副炫耀的口氣道，“這小子也不曉得是哪個名家教導出來的。”

　“名家教導？”章謹彥雖然跟著過來，但其實對老爺子在武原鎮的種種并不知。對于安琳瑯，相了快十多日，他或許算有一定的了解。但對于周攻玉這個人他當真是一無所知，“他不是方家人？”

　老爺子聽到這個話忍不住白了他一眼，說他迂腐這小子還真傻給他看！

　“你看玉哥兒這字這人，別說鄉野村夫，這是一個小家族舉全家之力都不一定教養出來的人。你小子那看人的眼力勁兒到哪去了？”雖說老爺子上總罵章謹彥迂腐，實際上，這小子其實是他幾個孫子里最疼最喜歡的一個。章家的得意子孫，到這里卻裝傻給他看。

　章謹彥被祖父罵了一句面上赧然，他只是口而出地問了一句。

　祖孫倆在門口欣賞了一會兒字才慢吞吞地下馬車。

　這回他們過來一路是輕裝簡行的。除了兩人自己，就只有四個伺候的仆從兼護衛。仆從的馬車在最后面，西風食肆門前的空地不算很大，需得前面的馬車安置妥當了才能讓后面的馬車過來。

　食肆的伙計立即過來將祖孫的馬車牽到后院。安琳瑯的馬車才走過來。事實上，車子一停下來就醒了。但是覺到自己現在的姿勢，著頭皮沒有睜眼。

　只因一睜開眼眼前就是一個白皙修長的脖頸，突出的結近在咫尺，隨著男子的呼吸而略有震。安琳瑯鼻尖充斥著一清冽得仿佛松雪的氣息。很悉，是玉哥兒上獨有的氣息。安琳瑯不懂自己不過是睡了一覺怎麼人就玉哥兒的懷里了？還是以這種抱小孩兒的姿勢？

　周攻玉其實已經覺到氣息的變化，但是沒有拆穿。就以這樣的姿勢打橫將安琳瑯抱起來，廣袖蓋住安琳瑯的臉，就這般抱著輕巧地下了馬車。

　馬車外的天晦暗得只看得見一丈以的路，周攻玉抱著人繞過前庭直接從巷子里進了食肆。

　章謹彥立在門口目送著兩人背影的遠去，微微翹起的角垂下來。

　轉頭剛準備往屋里走，就看到老爺子在屋里正對著大門的方向看著他。

　“祖父？”章謹彥一愣。

　老爺子端坐在座位上，正在為自己斟茶。

　大堂之中已經掌了燈，燈火通明。他的目順著門口掛著的畫作一副一副地看過去，眼中微微閃著幽。然后落到自己的得意孫子臉上，嘆了口氣：“先過來坐吧，來嘗嘗這花茶，味道著實不錯。”

　章謹彥聞言在老爺子的對面坐下，一杯青綠的茶水被推過來，聞著有一微微苦的花香。

　“你看看這墻上的畫，”花茶煮的委實不錯，口微苦但齒頰留香。一杯下去，滿的疲乏和燥熱都仿佛隨之消散，“比之你自己的畫，又如何？”

　老爺子不說，章謹彥也注意到這些畫。事實上，章謹彥既然能被稱為荊州第一公子，自然是才華出眾。巧了，他最擅長的也是作畫。一家食肆的墻上懸掛著未見過的佳作，自然是第一眼就吸引了他的注意力。本來只是欣賞畫作，被老爺子點了一下，他才將目移到畫作的落款上。

　‘山海先生’——一個未曾聽過的名字。但是那落款的字，分明跟門外的牌匾是出自一個人的手。他不傻，立即明白這些畫是方才那個玉哥兒所作。

　“我擅工筆，此人畫作偏寫意，各有千秋。”既然是第一公子，章謹彥也是有自己的驕傲的。他既不會低估別人，也不會妄自菲薄。不同風格的畫作不應該一概而論。

　老爺子就稀罕他不妄自菲薄的子。雖說當下的風氣要求學子謙遜，但老爺子素來不喜虛假的謙遜。有志不在年高，無志空活百年。年輕人意氣風發沒什麼不好，他可不喜歡掌家未來的繼承人唯唯諾諾。于是了一把胡子笑起來：“確實，風格不同，各有千秋。”

　“祖父，咱們自從出荊州便直奔武原鎮而來。雖說琳瑯的廚藝確實了得，但京中那位還有正事委托于我章家。耽擱太久也不好，若是祖父實在喜歡琳瑯……不若孫兒與琳瑯細談，讓隨行便是。”

　“沒可能。”他話剛說完，老爺子便笑了，“琳瑯跟一般廚子可不同，不是能聽人擺布的子。”

　章謹彥不贊同：“不試試又怎知不可？”

　話音一落，老爺子意味深長地看向自己這得意的孫子。

　這小子打小就聰慧，出好，資質高，活在花團錦簇之中太久做事難免放不下這雙眼睛。安琳瑯那丫頭是個什麼子，這麼些時日他還沒有。再說：“誰說尋人要西行的？”

　“這是何意？”章謹彥一愣，看向老神在在吃茶的老爺子。

　老爺子卻已經懶得跟他說話，只一口飲盡杯中茶水起往后廚走去。這食肆的結構布局與武原鎮的西風食肆一模一樣，老爺子閉著眼睛都能找到后廚的位置。

　他背著手，大搖大擺地掀開簾子直奔人家店家的后頭的庭院。章謹彥凝眉思索了片刻，猜測老爺子那邊怕是得到消息，所以才這般不慌不忙。

　但，老爺子這些時日跟他形影不離，又是何時得知的消息？

　心中疑，章謹彥也放下手中杯盞跟了上去。

　兩人到了后廚，后廚這邊就熱鬧得多。

　庭院走廊上的燈籠全部燃著，燈火亮如白晝。剛才被周攻玉抱進院子的安琳瑯此時滿臉通紅地坐在院子的石桌旁。旁邊的石墩上跪站著一個好似是異族的孩子，小孩兒年歲不大，正在耳邊嘰嘰喳喳。

　“琳瑯，你真壞！你這回回去這麼久竟然沒想起來帶我！”蘇羅好生氣，他原以為安琳瑯只是回去兩三日便會回來。結果一取就是十日！他等的花都要謝了。一面心急一面又顧忌上回當面跟安琳瑯發誓不會再一個人瞎跑，只能老老實實地在縣城里等。

　安琳瑯想到剛才的場景，臉頰還有些燒得慌：“我有事要忙，哪有空帶你玩？”

　“我又不要你帶我玩，我自己會玩！”小家伙氣鼓鼓的。

　“行了行了，”安琳瑯敷衍地擺手，“下回記得帶你了，別吵了，別吵了！”

　小家伙哼了一聲，還是覺得不滿意。著一只手到安琳瑯的跟前，那兇的小模樣跟要討債似的：“那我讓你給我帶的綠豆糕呢！你說要給我買一大包的！”

　綠豆糕是鎮上糕點鋪子里最火的一款糕點，小家伙往日在鎮上，總被鎮上的孩子饞。吃不到就一直覺得好，這回安琳瑯要回去，他又想起來。特意讓安琳瑯給他帶。

　“在屋里，自己去拿！”

　小家伙于是呲溜爬下石墩子，一陣風地竄走了。

　老爺子難得到看到安琳瑯不在后廚忙活，反倒坐在石桌邊上發愣。扭頭看了眼廚房，里面是五娘正在忙活。

　安琳瑯不在縣城這幾日，食肆里的生意就是帶著孫兩人來頂的。做菜的手藝這段時日也是突飛猛進。本就是擅廚之人，后來被安琳瑯帶在邊教，也算得安琳瑯一兩分教導。

　正在老爺子猶豫要不要去看看，就看到后廚里走出來一個影。

　那影高高瘦瘦，不知何時風吹開了天邊的云，月灑在他的上，芝蘭玉樹。俊秀的臉上掛著淡淡的笑容，眉宇之中著一的喜悅之。不是旁人，正是傍晚時候在城門口見過的周攻玉。不過換了裳，剛才明明穿著白的，此時一的青。

　此時他手中捧著一個掌大的小碗，正小心翼翼端著走過來。然后，堂而皇之地坐到石桌旁邊安琳瑯的邊，將碗推到跟前：“先喝一碗。”

　安琳瑯：“……”

　就在剛才，周攻玉抱著裝死的安琳瑯回到的閨房。剛放下人就見自己下半的裳上沾染了一大塊的紅印記。印記還著潤，周攻玉詫異之下還出手指攆了一下。發現是之后，趕把著頭皮裝死的安琳瑯給翻過來，著鼻子著睜眼。

　安琳瑯窒息之下只能睜開眼，看到周攻玉眉頭鎖一臉嚴肅的模樣還嚇了一跳。當時沒反應過來，然后就聽到了一句令至今還覺得振聾發聵的話：“琳瑯，你是哪里傷了？染了我一。”

　天雷滾滾，無法接有沒有！

　事實上，下午正是因為覺腰酸背疼十分難才靠在馬車車廂上睡著的。當時就約有點覺，被周攻玉抱起來的時候也到了泉涌的。但是抱著一種僥幸的心理，覺得可以堅持到回屋。結果現實給了重重的一掌，不僅頂著鮮紅的屁坐在周攻玉的上，還給他口畫了地圖。

　天啊！要不是天黑沒人看見，都可以挖個地把自己埋了！

　“上還難嗎？要不要請大夫？”

　“不用。”來初請大夫，未免太夸張。安琳瑯低頭看著這碗黑乎乎的姜糖水：姜塊切得是如機標準刻度一般薄厚。不用說，出自周攻玉的手。姜的味道有點濃，老實說不太好聞。但一想這還是周攻玉第一次親自下廚，好像也勉強能夠接了。

　“怎麼了？太燙了嗎？”周攻玉知心中恥，所以繃著沒有出丁點兒笑意。就怕這丫頭惱怒以后都不搭理他。但是，小姑娘終于來初了！雖說比預計的晚了兩個月，但可算是來了！

　周攻玉難言此時是什麼心，但喜悅的心已經沖刷了他所有的顧慮，他的小姑娘終于長大了！

　“沒。”安琳瑯無打采地喝了一口，燙得一哆嗦，“我緩緩再喝。”

　周攻玉低低地‘嗯’了一聲，抬眸看向立在走廊上怪異盯著他倆的老爺子。

　老爺子似乎看出了什麼，腦袋一扭，轉又折回大堂那邊去。他的后站著今日下午見過的那個年輕人，年輕人倒是沒走。被周攻玉注意到后，他干脆下了臺階走過來。

　周攻玉想到下午那一聲‘琳瑯’，看他的眼神便添了幾分涼意。

　“你便是玉哥兒是麼？”

　章謹彥似是沒注意到周攻玉約的冷淡，很自然地偏頭問了安琳瑯，“琳瑯，這邊我能坐麼？”

　安琳瑯深吸一口氣，努力將腦子里尷尬的畫面甩出去，點點頭：“坐。”

　章謹彥于是堂而皇之地坐在安琳瑯邊。

　然后，目落到安琳瑯正端起來喝的小碗上。雖然沒看見，但也聞到姜的味道。心里想著關心一下，便問了一句：“著涼了？”

　安琳瑯喝糖水的手一頓，含糊地點點頭。

　那邊周攻玉的眼睛已經微微瞇起來，對他僭越的態度難得表現出了攻擊：“這位是？”

　“老爺子的孫兒，章謹彥章公子。”

　安琳瑯其實對章謹彥的印象不錯。這個男子待人接進退得宜，說話相都十分舒適。他在鄉下那差不多十日里雖說常常被老爺子罵迂腐，但卻表現得十分從容。某些方面，安琳瑯總覺得他跟周攻玉很相似，“這位……”

　“琳瑯的未婚夫，”周攻玉搶了一句話道，“姓周，字攻玉。”

　“周攻玉？”雖然一直聽老爺子說玉哥兒玉哥兒，他沒想到周攻玉是姓周的。

　況且，這個字也十分耳。若是他沒有記錯的話，安南王世子便是名臨川，字攻玉。

　他似乎想到了什麼，頓時輕呼了一聲坐直子。幾番思索，又看了一眼周攻玉，心里剛才憋著的那暗暗比較的勁兒頓時就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