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言一怔之后，旋即笑道：“既然蕭節使有事要與阿衡商議，那話本晚些再看便是，本就是解悶之用，左右也不著急。”

為男子要識大，不宜行讓為難之事——是刻在了韶言郎君骨子里的準則。

衡玉點了頭：“恰好我也有正事要同侯爺說。韶言，那我晚些時辰再去尋你。”

韶言含笑點頭：“好。”

而后駐足,抬手向蕭牧施禮。

蕭牧拱手還了一禮，便與衡玉道：“那便走吧。”

衡玉點頭，隨他一同朝書房的方向而去。

韶言在原靜立了片刻，直到目送那雙背影消失在剛發了新芽的花木叢后。

“包子當真好吃？”路上，蕭牧似隨口問起。

衡玉點頭，認真評價道：“就是大了些。”

蕭牧下意識地點頭：“那我下次包小些——”

話剛出口,便自己先愣住了。

……他為何還想著包下一次？

是誰給他的勇氣再去重現昨夜經歷？

“好啊。”衡玉已欣然點頭，又夸贊道：“話說回來,侯爺倒是學什麼都快,于面食之上竟也頗有天賦呢。”

蕭牧看向，倒也無太多不自在：“原來你知道本侯是現學現賣。”

衡玉笑著“嘁”了一聲：“我又不是傻子。”

見神態，蕭牧不由問：“所以你昨晚便知我母親是在胡言語說大話了？”

衡玉抬眉“唔”了一聲，是默認了。

蕭牧負手：“那方才見本侯端著包子出現時竟能忍住沒笑，倒也是難為你了。”

衡玉一副坦語氣：“我為何要笑，我本也不是那種幸災樂禍之人嘛。”

蕭牧負在后的手指微握了些，語氣仍聽來隨意：“你如此心如明鏡，想來也該知母親何故如此了——”

衡玉看著前方盛放的幾株桃花，眨了下眼睛，才道：“當然知道了。”

蕭伯母待是何心思，既非傻子，便不可能到今日都察覺不到。

那不是擺明了想讓做兒媳婦麼？

聽沒有毫否認閃躲，蕭牧無端張幾分,也看向前方桃樹,眼神卻有些無著落：“那你……是如何想的？可覺母親這心意是負擔麻煩嗎？”

“能被夫人喜歡,我自然是開心的啊。”衡玉答得沒有猶豫。

至于其它的麼……

別人不說，又藏得認認真真,又怎好胡揣測呢？

反正又不急的。

且偶爾看別人著急一下也有意思的。

時隨阿翁垂釣，便知最大的意趣非是將魚兒從水中拽上來的那一刻，等待魚兒上鉤，再看魚兒咬鉤甩尾掙扎的過程也是極妙的。

又如游歷山水時，途中往往有著最好的景，無需著急趕路，只管認真每一程山水便是。

平生喜好頗多，遇著什麼新鮮的事，便都想全須全尾地觀賞會琢磨一番。

蕭牧腳下遲緩了半步，轉頭看過去，只見瑩白面孔迎著朝，似被籠上一層淡淡金芒，愈襯得微微含笑的一雙眉眼明亮狡黠，細看卻又似霧里觀花。

他心口一時快跳了幾下，幾乎是下意識地開口：“那……”

正是此時，忽有一迎面而來。

蕭牧霎時間豎起戒備，出于本能反應便握住衡玉一只手臂，拉著避開那。

“當”地一聲響,那東西砸落在地。

衡玉看過去，只見是一把打磨得亮的木劍，劍柄之上系著一只藕的如意結。

“將軍……”一道影閃而出,眼底含著請示。

衡玉看著那閃出來的人，認出了對方正是那日刺殺蕭牧的刺客——之后已聽蕭牧說過了，此人名藍青。

蕭牧看向前側方的竹林，搖頭示意藍青不必做什麼。

這顯然并非是什麼刺殺之舉。

藍青會意，行禮退下，再次去了暗。

衡玉彎撿起了那把木劍，看向那片竹林。

這劍正是從竹林里被拋出來的。

此時，其有清晰的爭吵聲傳出。

“……說了多次了，不準你再舞刀弄劍！你一個小姑娘家，日非得折騰這些作何？萬一磕著著傷到哪兒，留了疤，日后嫁人都是有影響的，到時可有你后悔的！”

回應這道婦人聲音的，是孩子不滿的反駁聲：“嫁人嫁人嫁人，日就是嫁人！合著我活著便是為了嫁人做準備的嗎！”

“哪個子不是如此？我不也是為了你的日后著想？你今年已十三歲了，怎就不能諒一下我的苦心！”

“你不準我舞刀弄劍，趕走了在范老宅教我練劍的先生，我也認了，可我不過是舞一舞木劍，你卻也不允！這一路上，你什麼都不準我做，將我的書也燒了……在姨娘眼中，我做什麼都是錯！”

“你還有面說我燒你的書了？你看的都是些什麼書？那些雜書，不是子該看的，是會讓人學壞的！”

“為何男子看來是增長見識，子看來便要學壞？姨娘分明是悖論，難道為子，除了戒則之外，便什麼都不得了麼！”

“你看看你這幅模樣……待到了京師，你父親嫡母瞧見了，還不知要如何怪責我教養不當，竟給他們養出你了這麼一個上不得臺面的兒！”

“我本也不想來京師的！還不如一直呆在范老宅來得自在，誰稀罕來！”

“你……”

“你們別以為我不知道，父親升后來了京城這麼些年，也不曾提過要接你我京。現下莪漸大了，便想到我了，名其曰也該為我的親事做打算了，實則不過是將我當作貨，待價而沽，嫁出去好替他們謀些好罷了！”

“你……你簡直放肆！誰教你說的這些瘋話？都怪在范時我待你太過縱容，才你變如今這不分好歹的討債鬼模樣！”

“對，我就是討債鬼行了吧！讓開，我要去找我的劍了！”

“不準去！我今日既給你丟了，你若再敢撿回來，看我能輕饒了你不能！”

“不就是挨罰挨跪嗎，隨你好了……”孩子倔強的語氣中夾著一不易察覺的委屈，快步要走出竹林。

“你給我站住！”婦人追其后，將人一把拽住。

“姨娘到底想作甚！”孩子眼睛里冒了淚花。

婦人見狀語氣也了幾分：“兒家就該端淑溫婉，更何況你父親又是文人……你說你日擺弄這些棒，常讓自己上青一塊紫一塊的，究竟是何苦？說了這麼多回，你怎就執意不肯聽勸呢？”

“我喜歡學，我不怕疼，我只想自己有些力氣，好拿來防何錯之有！”

“孩子要得什麼力氣？你父親在京城居尚書，有他護著咱們，誰還敢欺負你不？等日后出了嫁，尋一個好歸宿，也自有夫君替你撐起一片天來。你命好，會投胎，有個尚書父親，這輩子都不必為生計安危擔心，只需安安分分便能一生安穩榮華，這是多人羨慕不來的……”

“什麼安安分分？范周家的姐姐還不夠端淑嫻靜嗎？可嫁人后，被打那般模樣回了娘家來，阿爹只會忍忍，還說多半是哪里做得不對！之后不過半年，周家姐姐便懸梁自盡了！從那后我便知道，誰都靠不住，我習武強，好歹被欺負時還能有些還手的力氣！”

“你這是什麼歪理，你父親替你挑選親事，自會用心甄別對方人品的……周家兒那般，到底是數，你怎就揪著旁人的事不肯放了？”

“怎麼就是旁人的事，同為子，說不定哪日便落到我們頭上來了！”

孩子說著，甩開了婦人，大步走了出來。

拿一雙淚眼搜尋著自己的木劍，陡然瞧見站著的那雙人，不由地愣住。

晨曦過竹林灑在那二人上，仿佛蒙上了一層幻影，孩子一時看得呆了去。

孩子眨了眨晶瑩的淚眼。

還從未見過這般好看的姑娘和郎君，站在那兒，就跟畫兒里的仙人似的……

那在眼里仙人似的手中捧著木劍看向，聲音輕緩卻聽：“給。”

孩子有些怔怔地走過去，將淚忍回，上前接回木劍抱在懷里，又因想到方才的爭吵聲必然被對方聽著了，便有些不大好意思地低下了頭：“多謝……”

十三四歲的小姑娘微圓的臉蛋兒上還有著一稚氣，眉眼間卻著倔強執拗。

帶著婆子的婦人見狀走上前來，朝著衡玉和蕭牧福了福，極不自在地道：“管教不嚴，二位見笑了……”

這驛館中凡出者皆是，帶著兒初次前來京師，遇人謹慎客氣些總沒有錯，以免招來不必要的麻煩——更何況還聽說那位赫赫有名的定北侯也在這驛館里落腳。

婦人幾乎將膽小怯懦寫在了臉上。

“娘子謙虛了，這怎能管教不嚴呢？我看令千金率真聰慧，其言開闊，便是京師之許多姑娘也比不得的。”衡玉看著那綠小姑娘，滿眼欣賞地道。

原本低著頭的孩子聞言驀地抬眼，頗覺驚愕地看向衡玉。

，沒聽錯吧？

這位姐姐竟是在夸？！

那名婦人一時也愣住，有些訕訕地道：“姑娘當真是太過抬舉了，這丫頭日想著舞刀弄棒，言行又實在離經叛道……”

出低微，不過是老爺外放六品時所納的一房妾室，十余年過去，老爺如今已居尚書之位，京中又有嫡妻在，不得不謹小慎微，生怕哪一點做得不對。

偏偏兒是個異類，又不服管教……

此去京師，可謂是心驚膽戰。

京城是什麼模樣的，那里的人又是如何？是兩眼一抹黑的。

是以，此時話中雖是自認兒離經叛道，卻也還是想繼續聽聽面前這位顯然份不一般的姑娘怎麼說——這姑娘的京話說得極地道，顯然正是京師人氏。

看向衡玉的目中，帶著小心翼翼的請教。

“舞刀弄棒強健有何不可，只要不拿去欺負旁人，便是可取的。子立于世，有些自保的手段是好事，至遇到不開眼的小人時，可以想打便打。”衡玉說道。

想打便打？

這過于直白淺薄之言，聽得婦人瞪大了眼睛。

合著這竟是個更加離經叛道的麼！

前的孩子卻聽得眼睛亮起，抱著木劍又朝衡玉靠近兩步，頗激地道：“姐姐與我英雄所見略同呢！”

衡玉微仰起下，笑道：“是吧？”

孩子點頭如小啄米。

下一刻，視線中，只見那位生得過于好看的姐姐認真說道：“子本就不需男子來護著，他們護得，便也打得罵得甚至殺得，將自己的安穩予他人之手，便如籠中雀，一切便要仰他人鼻息，看他人心。待有朝一日遇到變故時，更是本沒有相抗之力。”

“比起被男子護著，子真正需要的只是公平二字。而非于不公之下，再去‘被迫’尋求那些原本大可不必存在的保護。”衡玉道：“所謂習武為離經叛道，不統，有失端淑——同那諸多站不住腳的貶低之言一樣，不過都是拿來將子困在籠中的說辭罷了。”

“不允子學堂、出閨閣，便等同蒙住雙眼，縛住雙手，又要以諸多謬論讓們自認不如男子，仿佛們生來只該被束于后宅，生兒育，持家事，侍奉夫君起居，此生唯一需要力去爭的，便是嫁人之后圍著一個男人在后宅中爭風吃醋——而這一切的最終得益者，不外乎正是制定了這一切規則的男子。”

“他們在外走際，仕為，撐起家中一切，得了一家之主之名，名利就也好，世人的敬重也罷，盡收于囊中。再觀子于細微，不辭辛勞準備飯食，卻不被允許上桌共食。于清明掃墓之際，許多所謂規矩嚴明之地，甚至不允子靠近墓地，道是氣太重會壞了祖墳風水——然而一應祭祀所用之，卻仍要們來準備妥當，那些男子們不過是輕輕松松去磕上幾個頭，便是天大的功勞了。諸如種種不公言論，細思之下，何來依憑可言？不過是一即破的謬論罷了。”

衡玉最終道：“歸結底，一切源頭皆為不公，只因有不公在，子才會有所謂數不盡的‘錯’。諸如習武，本不算錯，只因不公，便了錯。”

“沒錯沒錯，正是如此了！”孩子聽得眼睛放，好似于黑暗中終于找到了一亮出口，激得臉蛋都紅了：“姐姐說得極在理！”

只是以往雖覺得不對，卻不知該如何擺理細說罷了！

這覺就像是，悶燥了許久終于下得一場大雨來，雖只是淋著雨，而尚未見得天晴，卻也覺得暢快淋漓。

“姑娘說得這些……”婦人面復雜，悄悄看了一眼蕭牧：“莫非是說天下男子皆為那吃人喝的洪水猛嗎？”

“自然不是。”衡玉道：“這些陳腐舊制存在已久，大多世人習以為常，在其中，未覺有異，這不算有錯。所以，愚昧盲從者只是需要明智開悟。而那些稱得上明智清醒，卻仍一味推崇此道者，方是居心叵測，無分男，皆為洪水猛——”

“可……世道如此，縱然的確如姑娘所言，卻又有什麼辦法呢。”婦人看了眼兒：“我就這麼一個孩子，是我看著長大的，一日也不曾分開過……說句心里話，我雖不懂什麼道理，分不清太多對錯，但私心里也不愿委屈了……然而世道如此，我若縱，便等同是害了……”

一連說了兩次“世道如此”。

“是，若想真正破除不公，非一日之事，不可之過急，更要依自境形勢施為，否則豈非要大業未先卒。”衡玉含笑道：“一口本也吃不個胖子，不著急，先明白了道理，知曉了利弊，而后堅守本心，再徐徐圖之便是。”

婦人有些怔怔地看著。

的言論是稱得上驚世駭俗的，但上卻沒有尖銳偏激之氣，反而盡是包容平和。

而正是這份平和，反而讓婦人覺得這非是小孩子不的沖想法。

這平和之下，像是看到了一方可融匯百川的江海，平靜卻無邊無際。

而邊靜立著的那位郎君此時才開口說了第一句話——

“是有些夫子的模樣了。”他面上無甚表，眼底卻帶著贊同贊賞的笑意。

孩子眨眨眼睛：“夫子？”

“是，日后可是要立志開子學堂，做一位夫子的。”蕭牧緩聲道：“拿戒尺打人手心的那一種。”

孩子連忙舉起一只手來，眼中似綻了煙火：“那到時我要做姐姐的第一個學生！”

“阿柳……”婦人拽了拽的披風：“你阿爹豈會同意……”

“據我所知，馬尚書并非迂腐守舊之人，未必就不會同意。”衡玉笑著道：“若果真有那一日，到時馬尚書不肯應允，我便親自上門勸學。”

孩忙不迭點頭，滿眼期待：“那我等著姐姐！”

看著那雙眼睛，衡玉面上笑意愈盛——單是為著這雙眼睛里的不被澆滅，這學堂也是非辦不可了。

“姑娘……怎知我家郎主是馬尚書的？”婦人奇異地問。

們本不曾提及姓氏來歷……便是方才爭吵時，好似也只是提了“居尚書”而已，可京中六部尚書，又豈止家郎主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