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八章

大雪紛飛,天幕將明，眼皆是白茫肅殺。

蔡氏趕在年關之前被送往謝家家廟。

從昨天夜里京城就開始下雪，一直到天亮也不停歇。

將軍府門前停靠了一輛馬車和一匹披了保暖馬的駿馬,比起從前將軍夫人出行時的前呼后擁，這架勢在幽暗的黎明中愈顯寂寥。

三人從將軍府大門走出,謝鐸扶著蔡氏，后跟著一名背著行裝包袱的使,蔡氏一襲青襖長袍,頭發盤起，未戴簪釵,整個人素凈了好幾分，神態很是安詳。

謝鐸扶著上馬車,準備送母親前往家廟帶發修行,母親此行要去三年，父親下了狠心,使母親三年不許歸家,三年后方能讓謝鐸將之接回。

謝苒從蔡氏被抓大理寺開始就一直病著,蔡氏擔心的，一再囑咐謝鐸好生照料,今早怕謝苒慟挽留,蔡氏決定提早出發。

蔡氏和使上車后,忍不住掀開車簾再看一眼將軍府,有點期待有人從門走出送一送，與其他人都是說的今天中午出發,將軍府中的人此時都還沒有起，并不知道蔡氏離開，但書房那里卻肯定是知道的。

他,不來送我嗎？當真不來嗎？蔡氏心想。

等了一會兒，謝鐸那邊跟車夫說了路程，戴上斗笠翻上馬，回頭對馬車里的蔡氏說了句：

“母親，出發了。”

蔡氏收回目，放下車簾，應了一聲：“好。”

一車一馬，緩慢的行駛在空無一人的長安雪道上，天雖早，但不趕著做早市的商販們都已經起來干活兒。

蔡氏幾乎從來沒有這個時間出過門，養尊優，一粥一飯皆盛好擺好放到面前，涼了燙了都要計較一番，一直覺得那是理所應當，不知平民百姓如何生活，今早路過這條走過千上百遍的長安街道，看到了以前從沒看到過的景象。

原來黎明之前就已經有這麼多人起來做事，他們日復一日，不分寒暑，只為了掙些銀兩供家中人口度日。

蔡氏很起早，偶爾早了那麼一點，要郁悶好半天。

平民很辛苦，而比平民更辛苦的是邊防士兵。

謝遠臣一生征戰，他手握重兵，位高權重，人尊崇和敬仰，可他真正能留在京城福的日子并不多，反倒是蔡氏這個鎮國將軍夫人，日子過得比那王妃都舒服，京中貴圈沒有人不與好，沒有人不奉迎的喜好，這種置于云端的日子過久了，讓漸漸的忘了本。

不說諒民間疾苦了，甚至連自己丈夫的苦都諒不到。

知道軍中寂寞，聽說行軍辛苦，卻從未想過親往邊關陪他幾日，住上幾日，總是拿著邊關將領不得離京這個規矩做借口，但如果真的想去，各方疏通一下，并非不能，但蔡氏從來沒這麼做過，怕苦、怕累、覺得不值得。

謝遠臣此生，除了婚前在軍營里有個戰地夫人的妾之外，婚之后，再沒過納妾的心思，悄悄派人去打聽他在軍中是否老實，得出的答案讓滿意。

整個京城，不管有能耐沒能耐的郎君公子，邊總有那麼幾個紅知己，鶯鶯燕燕。

就這一點上，謝遠臣做的很好了。

可即便如此，蔡氏對謝遠臣依舊諸多不滿。

嫌他不夠溫，嫌他不懂人心，嫌他回府后寧愿和他的兵待在一起都不愿與多待片刻……

蔡氏回想前事，發現自己總是于不滿足的狀態中。

要了這個想要那個，有了那個又想要別的……

安靜的長安街道上忽然傳來一陣馬蹄踢踏聲，在他們馬車后面越來越近。

謝鐸不回頭去看，街上雪厚，路不好走，還能把馬跑得這般快的足見騎有多高超。

這回頭一看，謝鐸就愣住了，反應過來之后，果斷抬手向后車夫示意：

“停車！快停車！”

車夫將馬車停了下來，謝鐸調轉馬頭來到馬車車窗與車的蔡氏說：

“娘，爹來了。”

車簾猛地被掀開，蔡氏面上難掩期待，如期盼著什麼的孩般從車窗探出半，謝鐸見狀，趕忙讓車夫從馬車后面的行禮中取來雨傘，他坐在馬上，為蔡氏撐傘擋雪。

謝遠臣騎馬而來，一手拉著韁繩，一手拖著個棉包，不知里面是什麼。

“爹，您來送娘嗎？”謝鐸高興的對謝遠臣問。

謝遠臣點了點頭，從馬上翻下，踏雪走到蔡氏的車窗前，兩人四目相對看了一會兒，謝遠臣避開目，將手里的棉包裹遞給蔡氏，說：

“你走這麼早，我來不及做其他的，這湯和餅你帶著路上吃。”

蔡氏接過棉包裹，聞到了些吃食的味道，層層疊疊包了這麼多層，外面還能覺到熱，可見是一出鍋就趕來了。

“你做的？”蔡氏問。

謝遠臣點頭：“嗯。我會的不多，以前給謝郬做過，說好吃的。”

蔡氏低頭輕那包裹，將之放在膝蓋上。

謝遠臣見仿佛變了個人，說道：

“你在家廟好生待著，過了三年，我和鐸兒去接你。”

蔡氏鼻頭發酸，低頭掩飾，連著點了好幾下頭。

“走吧。雪快停了，當心路。”謝遠臣說完，又對謝鐸吩咐：“照顧好你娘。”

謝鐸領命：“是。爹放心。”

謝遠臣在謝鐸大上拍了幾下：“去吧。”

謝鐸收了傘，讓車夫放好，然后一車一馬繼續趕路。

馬車里，蔡氏將棉包裹打開，里面是個兩塊剛出鍋的餅和一盅湯。

使替蔡氏把湯倒到碗里，蔡氏自己掰了塊餅子送口中，艱難的嚼了兩下，忽然就笑了，使問：

“夫人，將軍的手藝很好吧？”

蔡氏沒說話，掰了一塊給使嘗嘗，使接過送口中，嚼了幾下眉頭就皺了起來：

“好。”

蔡氏又喝了口湯，將餅子順下去，說：

“虧他自得。難吃死了。”

但上說著難吃，卻還是將那如石頭的餅子掰了往里送，一點一點就著熱湯吃下肚，把一旁使看呆了。

是將軍夫人的陪嫁，從小伺候夫人，從郡王府跟到將軍府，哪里見過夫人吃這般難吃的東西。

蔡氏把兩塊餅子吃下后，長嘆一聲：

“謝郬能長大，真不容易。”

使滿頭問號。

蔡氏說完，將車窗掀開，風雪已停，正趕上朝升起，金燦燦的日刺破云層，將輝撒向世間萬，的后半生，今天正式開始了。

**

封后大典定在年前，盡管禮部再三表示來不及，但皇帝陛下就是不肯改詔書。

當然了，非要年前辦完不僅僅是皇帝陛下著急立后，怕夜長夢多，還因為皇后的父親，鎮國將軍謝遠臣邊關軍務繁忙，唯有年前可以參加封后大典，年后他就要回邊關。

皇帝陛下為了讓皇后出嫁時父親在家，這才對禮部諸多迫。

幸好，皇帝陛下登基后禮部就有準備封后大典，畢竟皇帝肯定是要立后的，早準備晚準備都要準備，以備不時之需。

不得不說禮部員們的前瞻非常好，這不在皇帝陛下催命一般的詔書下，居然真的在短短兩個月之將封后大典所需一切都準備出來了。

也幸好當今陛下的后宮十分空虛，之前還有幾個妃子，如今后宮之中的娘娘被陛下趕的趕，請的請，罰的罰，全都弄出宮去，宮里的人手也就空下，正好可以有大量的宮婢可以被禮部借用。

據說，等到封后大典之后，陛下還要下一道旨意，將宮出宮的年齡從二十五改二十一，早了四年，到時候定會掀起一波離宮。

總之咱們這位皇帝陛下為了立后，可謂是費盡心思。

而在皇帝陛下如此誠意的表現下，皇后謝郬也不得不歇了拒婚的心思，每天跟著嬤嬤學禮儀，再繁瑣再累都忍著，頂多也就是晚上把寢宮的大門一關，對皇帝陛下拳打腳踢一陣……

親前十天，謝郬回到將軍府住。

因著將軍夫人子不爽利，去了江南養病，將軍府中無人主事，禮部便安排了不宮人來將軍府幫忙做各種布置，準備皇后娘娘的出嫁事宜。

當然了連帶皇后娘娘的十里紅妝，禮部那邊也都準備妥當。

這日中午，謝郬結束了半天的禮儀學習，煩躁不堪，把外衫直接了拿在手里，又從廚房取了兩塊胡餅，連飯菜都沒要就到偏院中躲懶去了。

走偏院，發現院子里的樹下站著個人，仰頭而立，著庭院中枝葉凋零的老槐樹，一不。

“謝苒？”謝郬輕喚一聲。

那樹下子回過頭來，正是謝苒。

轉過來問謝郬：

“長姐不是在學禮儀，怎的有空回來？”

謝郬長嘆一聲，不用說什麼，謝苒也能明白的意思。謝郬在院子里學禮儀的時候，謝苒曾悄悄躲在后面看過，只能說這個長姐，對規矩禮儀真是一竅不通，的武功有多高，禮儀做起來就有多難看。

“你在這里干嘛？”謝郬問謝苒。

謝苒說：“我在房里待得悶，到院子里走走，正好走到這里，你門沒門沒關我就進來看看。”

“哦。”謝郬坐在庭院的石凳上，準備吃胡餅，想起來問謝苒：“你午飯吃了嗎？”

謝苒搖頭：“沒呢。”

謝郬將手中兩只胡餅向舉起，問道：“胡餅，吃嗎？”

謝苒看了一眼，居然沒推辭，點頭道：“吃。”

說完，便要如謝郬一般在石凳上坐下，誰知剛要落座就被謝郬阻止：

“等會兒。”

謝苒愣住了，彎下去的膝蓋只得又直立起來。

只見謝郬把自己剛才嫌熱下來的外衫隨便卷了幾下，團在謝苒要坐的石凳上，說：

“坐吧。”

謝苒看著這件繡著金凰的皇后規制外袍，就這麼被謝郬團起來給當坐墊，一時竟不知是坐還是不坐。

謝郬見愣著不，當即明白在猶豫什麼，拉著謝苒的手，把按坐下去，說道：

“這三九天，你就這麼坐得拉肚子，剛好一些。”

解釋完后，謝郬把手中的兩只胡餅分了一只給謝苒，謝苒看得出來，明顯餡兒多的給了自己。

謝苒小口咬著，斯斯文文的吃，謝郬看了一眼，問：

“你前天去見過大娘了？”

謝苒點頭：“嗯。”

“那里……怎麼樣？”謝郬問。

謝苒說：“廟里環境自然不如家里，房子舊舊的，倒是不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日出而作？”謝郬沒去過家廟，不知道是個什麼景，還以為只是念念經什麼的。

“嗯。廟后面有幾畝田地，跟莊子似的，我去的時候，我娘正在學怎麼栽菜苗，上灰撲撲的，我都哭了，倒還高興。”

蔡氏從家里出發去家廟的時候，沒讓謝苒知道，開始謝苒還埋怨來著，等好了一些，就讓謝鐸陪去探。

原以為母見面會抱頭痛哭，但蔡氏出奇的平和狀態和積極的學習態度讓謝苒心有點震撼。

那天母倆說了很多以前從沒說過的話，從房里的火炕說到廟里的團，再從團說到想給佛像刷個金，就是沒有半點恨意，在母親的開導下，謝苒也不恨了。

母親說得對，做錯了事就要承擔代價。走的時候，母親送他們到村口，叮囑讓與長姐好好相，凡事多聽聽長姐的意見，說長姐自小活在邊關也是不易。

謝苒半個胡餅下肚，悄悄看向謝郬，忽然說道：

“長姐，你還記得你在邊關的時候跟我說，要教我騎馬的嗎？”

謝郬愣了愣，回想半天，愣是沒回想起來：“啥時候說的？”

謝苒放下胡餅，生氣質問：“你居然忘了？”

謝郬見這般，又回想了一遍，仍舊沒有多印象，謝苒見狀，憤怒的咬了一大口胡餅，仿佛那口胡餅是謝郬的頭一般。

“什麼時候，你提醒一下呢。”謝郬說。

謝苒里的餅沒來得及咽下去，就對謝郬吼道：

“就是你第一天回邊關的時候——”

盡管口齒有點不清晰，但謝郬還是聽明白了，著重回憶了一番謝苒說的時間點，腦中好像是有了那麼點印象。

那是謝郬放了七天的，幫高瑨把蠱毒解開以后回到邊關，見到被謝苒改造過的小院和滿院子來來往往伺候的人，謝郬覺得煩，便想躲出去。

謝苒送到門口，謝郬翻上馬見期盼的盯著自己，隨口對說了句：

‘在邊關不會騎馬可不行，回頭你騎馬——’

沒想到這麼一句隨口說的話記到今天，怪不得謝鐸說，謝苒從邊關回來以后，就吵著嚷著要去學騎馬，竟是因為謝郬的那句話嗎？

“還想不起來嗎？”謝苒臉終于沉了下來：“算了算了，不指你！忘記就忘記吧。”

謝郬趕忙道歉：

“沒忘！想起來了！我當時是覺得你要在邊關生活，得學會騎馬，可你后來不回京了嘛，京中的小娘子也沒幾個騎馬上街的，我估計就給忘了。”

謝苒卻不信：

“哼，諸多借口，你就是不想教！”

謝郬指天發誓：“我要是不想教你，就讓我被雷劈！”

“呸呸呸！”謝苒連這呸了謝郬三聲，角卻重新笑了起來：“你想被雷劈可站遠點，我倆長得這麼像，回頭別讓雷劈錯了我。”

兩人互相笑了起來。

“等忙完了這陣子，我指定教你。”謝郬說。

謝苒這下高興了，說：“我現在其實已經能讓馬走兩步了，就是總覺得使不上勁兒。符大人也說不出個所以然……”

“要用巧勁兒的。”謝郬說：“符大人估計不是說不出來，是不好意思教你。”

這個時代騎馬還是得家里人教，哪兒發力，哪兒放松，能教得準確一點，外人教總歸隔著一層。

謝郬問謝苒：“你和符大人……有戲？”

謝苒俏臉一紅，隨即搖頭：

“沒戲。他心里有人，對我也沒什麼意思，我見著他其實也覺得無趣的，他總跟我講茶道，要麼就講兵道，我不想聽又不好意思說。”

謝郬想起符延東喝茶那的樣子，頓時理解謝苒的覺，悄悄對說：

“我其實也覺得他特無趣。喝個茶規矩多得要死，我當時就想要是高瑨喝茶是那個樣子，我他媽跑死三匹馬也要連夜回邊關去才行。”

謝郬忽然了個口，把謝苒逗笑的同時，輕拍了一下提醒：

“你這隨口罵人的習慣真得改改。”

謝郬不以為意：“嗨，一時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