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如何形容這一個眼神？

　靖寶想到了一個詞：沉寂。

　曾經有的狂妄，鋒芒，雄心，志氣，理想，統統藏了起來，卻并不晦，也不黯淡，眸中還閃著一點悄無聲息的。

　那不明亮，不灼人，卻讓人覺得踏實可靠。

　靖寶甚至覺得這人抱著，乜斜著眼睛，恥高氣昂的喚一聲“娘娘腔”，已經是上輩子的事。

　錢三一差點沒瘋，“青山，你怎麼會在這里？”

　高朝瞠目裂：“這墳里的人是誰？”

　汪秦生手一指：“你，你，你，在給先生上墳？”

　徐青山一個沒理會，走到靖寶面前，眼皮微微了下，“你怎麼瘦這樣？”

　靖寶了臉，勉強一笑，“瘦歸瘦，氣神還是不錯的，你呢，怎麼會在這里？”

　徐青山看著，不說話。

　四目相對。

　靖寶眼淚又想往外涌。

　讓一個鐵錚錚的將軍，最后放下戰刀，彎下脊梁，屈膝稱降，何等難？

　更難的是，他這一輩子都要背上降將的罵名！

　一輩子啊，多麼漫長！

　“他還沒死呢，你哭什麼？”徐青山笑。

　靖寶本來沒什麼的臉，因為這一句話，更加的慘白如紙，“你在這里是守著他嗎？”

　徐青山不答，只道：“你們四個跟我來！”

　四人不約而同的猶豫片刻，方才跟過去。

　還沒走幾步，徐青山扭頭，“不知道扶著點師母嗎？”

　“啪嗒！”

　汪秦生腳下一，摔了個四腳朝天。

　高朝和錢三一驚悚地對視。

　高朝：他這是什麼意思？

　錢三一：我不知道他什麼意思，但絕對不會是簡單的意思。

　只有靖寶心里明白，這一聲師母，是放下的意思。

　他放下了徐家，放下了徐家軍，放下了纏在他上的責任重擔，最后要放下的，是。

　閉眼，眨掉眼淚：“不用扶，我就在你后面，不會走丟，永遠不會丟。”

　徐青山眼睫輕輕一合，不聲的轉開了。

　這話，也只有他明白。

　謝謝你放下，如果你愿意轉，我就在你后面，國子監的那個娘娘腔會一直在你后面。

　一直在！

　“那就跟上！”

　他的聲音發沉，腳下也沒遷就，步子邁得很大。

　活著有娘，有，有先生，還有他們，死了有父親，二叔，祖父……

　我徐青山這輩子不孤獨！

　靖寶小跑著跟過去，如影隨形地跟在他后面，山路難走，雖然，但一步都沒有落下。

　但，前面的腳步還是慢下來。

　靖寶察覺，了一下，想說“謝謝”，但沒有發出聲。

　他不會喜歡聽到這一聲“謝謝”的。

　永遠不會喜歡！

　后。

　高朝，錢三一，汪秦生故意慢下腳步，看著一前一后的兩道背影，心里同時浮現一個念頭：

　如果人生可以重來；

　如果七爺先遇到他；

　如果遇到的時候，徐青山是現在的徐青山；

　那麼……

　七爺會不會對他？！

　那麼……

　他們會不會擁有另一個故事？！

　……

　走了一箭之地，卻見面前一個黑漆漆的山，顧懌和段九良一左一右的站立著。

　段九良沒帶面，一臉的絡腮胡子，跟個野人似的。

　顧懌絡腮胡比段九良的還長，若不是眼神炯炯，比野人還不如。

　他在里面！

　他就在里面！

　靖寶眼眶一熱，就要沖進去，被徐青山一把拉住。

　“怎麼？”

　“別進去！”

　徐青山深吸一口氣，“十二個時辰前，祁老頭剛剛把他的武功廢了。”

　這話，把所有人都震住。

　靖寶著聲道：“為什麼要廢武功？”

　徐青山：“若想活命，就只能用全部功力護住心脈。”

　錢三一眉頭皺：“護住心脈，就一定能保命？”

　徐青山點頭：“應該是。”

　高朝思忖道：“為什麼一天前才廢？”

　徐青山：“因為，時機不到！”

　汪秦生聽著更糊涂了，“時機是什麼？”

　“真是一幫蠢得讓人無法直視的狗崽子！”

　不知何時，祁神醫捻著稀疏幾胡須跟過來，配合他的相貌，的確當得起神醫二字。

　如果忽略那張臭的話。

　“你拉個屎，一要有屎意，二要有地方，三要有紙，一樣，你這屎還能拉出來嗎？”

　所有人：“……”

　祁神醫神氣的一昂頭，一一拉著手指。

　“五百年的老參，三百年的蟲草，一百年的雪蓮，還有本神醫用兩個月的時間煉出來的丹藥……哪一樣不是上天地難找的寶貝？”

　所有人：“……”

　瞧瞧，鎮住了吧！

　讓你們震驚的還在后頭呢！

　“就算湊齊了這些，若沒有這個，他也難活。”

　祁神醫就等著有人問一句“這什麼啊”，好繼續吊打這幫狗崽子。

　哪知狗崽子們只顧著驚嘆，完全不搭理。

　累得他老人家只得凹出一個叼炸天的表，道：“這啊是千年寒，什麼千年寒呢，就是……”

　靖寶：“我先生什麼時候能醒？”

　汪秦生：“我先生醒了，是不是就能和常人一樣？”

　錢三一：“我先生以后會不會短命啊？”

　高朝：“我先生小兄弟的功能不會影響吧？”

　祁神醫兩眼一翻，差點沒被活活氣死過去。

　就這？

　就這？

　還顧長平的五大弟子？

　五大傻差不多！

　祁神醫心中憤怒的同時，又強撐起一口仙氣，走到靖寶面前，咬牙道：“十天后醒不來，外面那墳就歸他，牌位我都幫他寫好了。”

　蓄積太久的眼淚，終于順著靖寶的眼角落下。

　他不會不醒來的！

　他還欠著十里紅妝呢！

　祁神醫走到汪秦生面前：“醒了是不是正常人？嘖，正常人怎麼能問出這麼愚蠢的問題？”

　汪秦生又是憤，又替先生開心，兩種緒一雜，眼淚也落下來。

　祁神醫走到錢三一面前：“烏王八活得最長，你要不要做它們啊？”

　錢三一咬牙切齒。

　祁神醫走到高朝面前，一臉贊許：“你這個問題還問得有點水準，正常來說，是不會的；但跟我年輕的時候比，那是比不上的。”

　高朝眼角。

　祁神醫見這幫狗崽子吃憋，心里爽死了。

　“還有沒有問題？”

　“有！”

　靖寶一抹淚，“我能不能進去看看他？”

　“你不能，它能！”

　祁神醫吹了一記口哨，猴王顛顛跑過來，“去，看看里面的人還有沒有口氣在？”

　靖寶：“為什麼？”

　為什麼？

　祁神醫苦惱的抓了下頭皮，我這麼聰明絕頂的人，跟你們這幫俗人說得清嗎？

　“這麼跟你說吧，你進去，就是破壞了那個里的……仙氣，嗯，仙氣。”

　靖寶：“猴子就不破壞？”

　顧懌實在忍不住了，“七爺，那里面很冷，我們誰都不住，只有這些靈猴不怕冷。”

　靖寶：“那先生呢，他不會凍壞嗎？”

　段九良：“他有祁神醫的丹藥。”

　話音剛落，猴王沖出來，上覆著一層寒霜，沖祁神醫拼命點頭。

　“瞧，活著呢！”

　祁神醫沖靖寶幾個微微一笑：“怎麼樣，救死扶傷，本神醫還是有幾下子的吧！”

　靖寶正要跪地道謝，被徐青山往上一拎，“別跪，聽他的下文。”

　“也沒什麼下文。”

　祁神醫嘿嘿一笑：“麻煩你們四個把你們先生的醫藥費結一結！”

　靖寶還沒反應過來，錢三一已經汗豎起來：“多銀子？”

　祁神醫掐著手指一通算，“一共一百八十二萬兩，去掉零頭，一百八十萬兩。”

　錢三一只覺天旋地轉，站都站不穩了。

　高朝一指徐青山：“為什麼是我們四個，他呢？”

　“我這人素來公道。”

　祁神醫須道：“五百年的老參是他花了一個月又十天采的，二百年的蟲草是他花了二十七天挖的，這兩個寶貝足夠抵消了。”

　所有人的目齊齊向徐青山看過去。

　徐青山輕聲道：“我欠他一條命。”

　靖寶本不了他說這樣的話，“徐青山，你不欠他的，你誰也不欠。”

　“你們欠我的。”

　祁神醫笑瞇瞇從懷里掏出一張紙和一盒印泥：“來來來，都別急，都別搶，簽字畫押，一個都跑不了。”

　“算我一個人頭上！”

　靖寶手去拿那張紙，別說一八百十萬，就是一千八百萬，都愿意。

　“那不行！”

　祁神醫一手：“你多點，一百萬兩，他們三均攤八十萬兩，錢狀元，你先畫。”

　八十萬三人均推，那就是二十七萬兩？

　錢三一子一晃，直接暈了過去！

　……

　醒來的時候，那張欠條上，赫然印著錢三一的指印。

　暈過去都還沒放過？

　錢三一心想：這哪是扶先生的棺槨回家，這本就是扶他自己的！

　“明日天亮，你們就下山。”

　徐青山把烤好的野豬遞到靖寶手邊：“冬天，長白山所有都冬眠，這野豬還是十天前打到的獵。”

　顧懌從懷里掏出一封信，“這是先生清醒的時候，強撐著寫的一封信，是給新帝的，命你們四個人一起送到宮里。”

　“等下！”

　高朝皺眉：“先生料到我們會來？”

　顧懌看了眼七爺，點點頭，“先生還有話句給七爺，十里紅妝，他沒忘，也不敢忘！”

　靖寶的焦距，模糊了下，鼻子也酸了。

　“再等下！”

　汪秦生突然話：“命我們四個送到宮里，那麼青山呢？還要留在這兒嗎？”

　“不留了，我明天跟你們一道下山。”

　“然后呢？”

　靖寶警覺地看著徐青山，“去哪里？”